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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江中(7)

居数日,款洽优厚,制好衣,上下一新,始送令返。媪诣黄许,报女耗,兼致存问,夫妇大惊。媪劝往投女,黄有难色。既而冻馁难堪,不得已如保定。既到门,见闳峻丽,阍者怒目张,终日不得通。一妇人出,黄温色卑词,告以姓氏,求暗达女知。少间,妇出,导入耳舍,曰:“娘子极欲一觐,然恐郎君知,尚候隙也。翁几时来此?得毋饥否?”黄因诉所苦。妇人以酒一盛、馔二簋,出置黄前。又赠五金,曰:“郎君宴房中,娘子恐不得来。明旦,宜早去,勿为郎闻。”黄诺之。早起趣装,则管钥未启,止于门中,坐袱囊以待。忽哗主人出。黄将敛避,和已睹之,怪问谁何,家人悉无以应。和怒曰:“是必奸宄。可执赴有司。”众应声,出短绠,绷系树间,黄惭惧不知置词。未几,昨夕妇出,跪曰:“是某舅氏,以前夕来晚,故未告主人。”和命释缚。妇送出门,曰:“忘嘱门者,遂致参差。娘子言:相思时,可使老夫人伪为卖花者,同刘媪来。”黄诺,归述于妪。妪念女若渴,以告刘媪,媪果与俱至和家。凡启十余关,始达女所。女着帔顶髻,珠翠绮纨,散香气扑人,嘤咛一声,大小婢媪,奔入满侧。移金椅床,置双夹膝。慧婢瀹茗,各以隐语道寒暄,相视泪荧。至晚,除室安二媪;捆褥温软,并昔年富时所未经。居三五日,女义殷渥。媪辄引空处,泣白前非。女曰:“我子母有何过不忘?但郎忿不解,防他闻也。”每和至,便走匿。一日,方促膝,和遽入,见之,怒诟曰:“何物村妪,敢引身与娘子接坐。宜撮鬓毛令尽。”刘媪急进曰:“此老身瓜葛,王嫂卖花者,幸勿罪责。”和乃上手谢过。即坐曰:“姥来数日,我大忙,未得展叙。黄家老畜生尚在否?”笑云:“都佳。但是贫不可过。官人大富贵,何不一念翁婿情也?”和击桌曰:“曩年非姥怜,赐一瓯粥,更何得旋乡土。今欲得而寝处之,何念焉?”言至忿际,辄顿足起骂。女恚曰:“彼即不仁,是我父母。我迢迢远来,手皴瘃,足趾皆穿,亦自谓无负郎君。何乃对子骂父,使人难堪?”和始敛怒,起身去。

黄妪愧丧无色,辞欲归。女以二十金私付之。既归,旷绝音问,女深以为念。和乃遣人招之。夫妻至,惭怍无以自容。和谢曰:“旧岁辱临,又不明告,遂是开罪良多。”黄但唯唯,和为更易衣履。留月余,黄心终不自安,数告归。和遗白金百两,曰:“西贾五十金,我今倍之。”黄汗颜受之。和以舆马送还,暮岁称小丰焉。

异史氏曰:“雍门泣后,珠履杳然,令人愤气杜门,不欲复交一客。然良朋葬骨,化石成金,不可谓非慷慨好客之报也。闺中人坐享高奉,俨然如嫔嫱,非贞异如黄卿,孰克当此而无愧者乎?造物之不妄降福泽也如是。”

乡有富者,居积取盈,搜算入骨。窖镪数百,惟恐人知,故衣败絮、啖糠秕以示贫。亲友偶来,亦曾无作鸡黍之事。或言其家不贫,便瞋目作怒,其仇如不共戴天。暮年,日餐榆屑一升,臂上皮摺垂一寸长,而所窖终不肯发。后渐尪赢。濒死,两子环问之,犹未遽告,迨觉果危急,欲告子,子至,已舌蹇不能声,惟爬抓心头,呵呵而已。死后,子孙不能具棺木,遂藁葬焉。呜呼!若窖金而以为富,则大帑数千万,何不可指为我有哉?愚已!

鸲鹆

王汾滨言:其乡有养八哥者,教以语言,甚狎习,出游必与之俱,相将数年矣。一日,将过绛州,而资斧已罄,其人愁苦无策。鸟云:“何不售我?送我王邸,当得善价,不愁归路无资也。”其人云:“我安忍。”鸟言:“不妨,主人得价疾行,待我城西二十里大树下。”其人从之。

携至城,相问答,观者渐众。有中贵见之,闻诸王。王召入,欲买之。其人曰:“小人相依为命,不愿卖。”王问鸟:“汝愿住否?”言:“愿往。”王喜。鸟又言:“给价十金,勿多予。”王益喜,立畀十金。其人故作懊恨状而去。王与鸟言,应对便捷。呼肉啖之。食已,鸟云:“臣要浴。”王命金盆贮水,开笼令浴。浴已,飞檐间,梳翎抖羽,尚与王喋喋不少休。顷之,羽燥,翩跹而起,操晋声曰:“臣去呀。”顾盼已失所在。王及内侍,仰面咨嗟。急觅其人,则已渺矣。后有往秦中者,见其人携鸟在西安市上。毕载积先生记。

刘海石

刘海石,蒲台人。避乱于滨州,时十四岁。与滨州生刘沧客同函丈,因相善,订为昆季。无何,海石失怙恃,奉丧而归。音问遂阙。沧客家颇裕。年四十,生二子:长子吉,十七岁,为邑名士;次子亦慧。沧客又内邑中倪氏女,大嬖之。后半年,长子患脑痛卒,夫妻大惨。无几何,妻病又卒。逾数月,长媳又死,而婢仆之丧亡,且相继也。沧客哀悼,殆不能堪。

一日,方坐愁问,忽阍人通海石至。沧客喜,急出门迎以入。方欲展寒温,海石忽惊曰:“兄有灭门之祸,不知耶?”沧客愕然,莫解所以。海石曰:“久失闻问,窃疑近况未必佳也。”沧客泫然,因以状对。海石欷歔,既而笑曰:“灾殃未艾,余初为兄吊也,然幸而遇仆,请为兄贺。”沧客曰:“久不晤.岂近精‘越人术’耶?”海石曰:“是非所长。阳宅风鉴,颇能习之。”沧客喜,便求相宅。

海石人宅,内外遍观之。已而请睹诸眷口,沧客从其教,使子媳婢妾,俱见于堂。沧客一一指示之,至倪,海石仰天而视,大笑不已。众方惊疑。但见倪女战慄无色,身暴缩,短仅二尺余。海石以界方,击其首,作石缶声。海石揪其发,检脑后,见白发数茎,欲拔之。女缩项跪啼,言即去,但求勿拔,海石怒曰:“汝凶心尚未死耶?”就项后拔去之。女随手而变,黑色如狸,众大骇。

海石掇纳袖中,顾子妇曰:“媳受毒已深,背上当有异,请验之。”妇羞,不肯袒示。刘子固强之,见背上白毛,长四指许。海石以针挑出,曰:“此毛已老,七日即不可救。”又视刘子,亦有毛,才二指,曰:“似此可月余死耳。”沧客以及婢仆,并刺之。曰:“仆适不来,一门无噍类矣。”问:“此何物?”曰:“亦狐属,吸人神气以为灵,最利人死。”沧客曰:“久不见君,何能神异如此。无乃仙乎?”笑曰:“特从师习小技耳,何遽云仙。”问其师,答云:“山石道人。适此物,我不能死之,将归献俘于师。”言已,告别,觉袖中空空,骇曰:“忘之矣!尾末有大毛未去,今已遁去。”众俱骇然。海石曰:“领毛已尽,不能化人,止能化兽,遁当不远。”于是人室而相其猫,出门而嗾其犬,皆日无之。启圈笑曰:“在此矣。”沧客视之,多一豕。闻海石笑,遂伏,不敢少动。提耳捉出,视尾上白毛一茎,硬如针,方将检拔,而豕转侧哀鸣,不听拔。海石曰:“汝造孽既多,拔一毛犹不肯耶?”执而拔之,随手复化为狸。纳袖欲出。沧客苦留,乃为一饭。问后会,曰:“此难预定。我师立宏愿,常使我等邀游世上,拔救众生,未必无再见时。”及别后,细思其名,始悟曰:“海石殆仙矣。”“山石”合一“岩”字,盖吕仙讳也。

谕鬼

青州石尚书茂华为诸生时,郡门外有大渊,不雨亦不涸。邑中获大盗数十名,刑于渊上。鬼聚为祟,经过者辄被曳入。

一日,有某甲正遭困厄,忽闻群鬼惶窜曰:“石尚书至矣。”未几,公至.甲以状告。公以垩灰题壁示云:“石某为禁约事:照得厥念无良,致婴雷霆之怒。所谋不轨,遂遭斧钺之诛。只宜返罔两之心,争相忏悔,庶几洗髑髅之血,脱此沉沦。尔乃生已极刑,死犹聚恶。跳踉而至,披发成群;踯躅以前,搏膺作厉。黄泥塞耳,辄逞鬼子之凶。白昼为妖,几断行人之路。彼丘陵三尺外,管辖由人。岂乾坤两大中,凶顽任尔?谕后各宜潜踪,勿犹怙恶。无定河边之骨,静待轮回,金闺梦里之魂,还践乡土。如蹈前愆,必贻后悔!”自此鬼患遂绝,渊亦寻干。

泥鬼

余乡唐太史济武,数岁时,有表亲某,相携戏寺中。太史童年磊落,胆气最豪。见庑中泥鬼,睁琉璃眼,甚光而巨,爱之,阴以指抉取,怀之而归。既抵家,某暴病不语。移时,忽起,厉声曰:“何故掘我睛?”噪叫不休。众莫之知,太史始言所作。家人乃祝曰:“童子无知,戏伤尊目,行奉还也。”乃大言曰:“如此,我便当去。”言讫,仆地遂绝。良久而苏。问其所言,茫不自觉。乃送睛仍安鬼眶中。

异史氏曰:“登堂索睛,土偶何其灵也。顾太史抉睛,而何以迁怒于同游?盖以玉堂之贵,而且至性觥觥,观其尚书北阙,拂袖南山,神且惮之,而况鬼乎?”

梦别

王春李先生之祖,与先叔祖玉田公交最善。一夜,梦公至其家,黯然相语。问:“何来?”曰:“仆将长往,故与君别耳。”问:“何之?”曰:“远矣。”遂出。送至谷中,见石壁有裂罅,便拱手作别,以背向罅,逡巡倒走而入。呼之不应,因而惊寤。及明,以告太公敬一,且使备吊具,曰:“玉田公捐舍矣。”太公请先探之,信,而后吊之。不听,竟以素服往。至门,则提幡挂矣。呜呼!古人于友,其死生相信如此,丧舆待巨卿而行,岂妄哉!

犬灯

韩光禄大千之仆,夜宿厦间,见楼上有灯,如明星。未几,荧荧飘落,及地化为犬。睨之,转舍后去。急起,潜尾之。人园中,化为女子。心知其狐,还卧故所。俄,女子自后来,仆阳寐以观其变。女俯而撼之。仆伪作醒状,问其为谁。女不答。仆曰:“楼上灯光,非子也耶?”女曰:“既知之,何问焉?”遂共宿之,昼别宵会,以为常。

主人知之,使二人夹仆卧。二人既醒,则身卧床下,亦不知堕自何时。主人益怒,谓仆曰:“来时,当捉之来,不然,则有鞭楚。”仆不敢言,诺而退。因念:捉之难;不捉,惧罪,辗转无策。忽忆女子一小红衫,密著其体,未肯暂脱,必其要害,执此可以胁之。夜分,女至,问:“主人嘱汝捉我乎?”曰:“良有之。但我两人情好,何肯此为?”及寝,阴掬其衫。女急啼,力脱而去,从此遂绝。

后仆自他方归,遥见女子坐道周,至前,则举袖障面。仆下骑,呼曰:“何作此态?”女乃起,握手曰:“我谓子已忘旧好矣。既恋恋有故人意,情尚可原。前事出于主命,亦不汝怪也,但缘分已尽,今设小酌,请人为别。”时秋初,高粱正茂。女携与俱入,则中有巨第。系马而人,厅堂中酒肴已列。甫坐,群婢行炙。日将暮,仆有事,欲复主命,遂别。既出,则依然田陇耳。

番僧

释体空言:“在青州,见二番僧,像貌奇古,耳缀双环,”被黄布,须发鬈如。自言从西域来,闻大守重佛,谒之。太守遣二隶,送诣丛林。和尚灵辔,不甚礼之。执事者见其人异,私款之,止宿焉。或问:“西域多异人。罗汉得无有奇术否?”其一冁然笑,出手于袖,掌中托小塔,高裁盈尺,玲珑可爱。壁上最高处,有小龛,僧掷塔其中;矗然端立,无少偏倚。视塔上有舍利放光,照耀一室。少间.以手招之,仍落掌中,其一僧乃袒臂,伸左肱,长可六七尺,而右肱缩无有矣,转伸右肱,亦如左状。

狐妾

莱芜刘洞九,官汾州。独坐署中,闻亭外笑语渐近。人室,则四女子:一四十许;一可三十;一二十四五已来;末后一垂髫者。并立几前,相视而笑。刘固知官署多狐,置不顾。少间,垂髫者出一红巾,戏抛面上。刘拾掇窗间,仍不顾。四女一笑而去。

一日,年长者来,谓刘曰:“舍妹与君有缘,愿无弃葑菲。”刘漫应之,女遂去。俄偕一婢,拥垂髫儿来,俾与刘并肩坐。曰:“一对好凤侣,今夜偕花烛。勉事刘郎,我去矣。”刘谛视,光艳无俦,遂与燕好。诘其行踪,女曰:“妾固非人,而实亦人也。妾,前官之女,蛊于狐,奄忽以死,窆园内。众狐以术生我,遂飘然若狐。”刘因以手探尻际。女觉之,笑曰:“君将无谓狐有尾耶?”转身云:“请试扪之。”自此,遂留不去。每行坐,与小婢俱,家人俱尊以小君礼。婢媪参谒,赏赉甚丰。

值刘寿辰,宾客繁多,共三十余筵,须庖人甚众。先期牒拘,仅一二到者,刘不胜恚。女知之,便言:“勿忧。庖人既不足用,不如并其来者遣之。妾固短于才,然三十席亦不难办。”刘喜,命以鱼肉姜桂,悉移内署。家中人但闻刀砧声,繁碎不绝。门内设一几,行炙者置柈其上,转视,则肴俎已满。托去复来,十余人络绎于道,取之不竭。末后,行炙人来索汤饼。内言曰:“主人未尝预嘱,咄嗟何以办?”既而曰:“无已,其假之。”少顷,呼取汤饼。视之,三十余碗,蒸腾几上。客既去,乃谓刘曰:“可出金资,偿某家汤饼。”刘使人将直去。则其家失汤饼。方共惊异,使至,疑始解。

一夕,夜酌,偶思山东苦醁。女请取之,遂出门去,移时返曰:“门外一罂,可供数日饮。”刘视之,果得酒,真家中瓮头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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