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丫：“天气越来越冷，没有比这更让她快活的事情。自从她得了这个奇怪的病之后，她便总是怕有太阳的晕眩的天气。天气一冷，她整个人就变得活跃、清新、刺激。她时常一出门就在呼呼的北风中跑，那样子更像是和着风在舞蹈。她巴望外面的大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那才好呢，那样她就可以无所顾忌地一直那么快活地舞蹈下去。回来以后，她还洗冷水澡，一边唱歌一边把冷水往自己的身上拨，一边泼洗一边倾斜上身低垂头颅欣赏自己美丽的身体，眼看着自己的肌肤在冷水的滋润下显得那么美白鲜嫩，裹在一片蒙蒙的雾气里——她自己身体蒸发出的雾气。她常想，这是多么奇怪啊，别人受冷刺激时会起鸡皮疙瘩，肌肤丑陋得不行，何以她的肌肤在冷水的浸浴之下反会那么鲜嫩？于是她便想：她一定是雪的女儿，是不怕冷的。
“夜深人静之时，她忽然听到了下雪的簌簌声。她高兴地低语了一句：‘下雪了——’然后便如痴如醉地听着。可是听着听着，她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风雪夜归人的诗句，想起了父亲。她的父亲三天之前才给他们寄来了衣服，其间就有她的一件玫瑰色的棉衣。可是他自己呢，他在哪儿，在做什么，难道他还不回来过年吗？她想起了自己自从考上高中，她的父亲就每个季度都给家里寄东西，给她的最多、最好。‘可是他哪里知道我在学校里是那个样，哪里知道我已经休学在家。他更是不会知道我也是要漂泊在外的人，也将要和他一样。’她的眼里流下了两行清冷的泪，泪水一直顺着她的冰冷的脸颊流到冰冷的耳际，滴落在枕边，‘啪’一声，是那么清脆清晰。
“‘除此之外，除了父亲，还有谁是让我思念的呢？’她想要一个自己可以思念的人，比如说你，可是没有，没有谁可以让她思念，她谁都不能思念。因为没有谁可以不会在意她的身体，不会在意她不能生育，比如说你，或者曾经一度那么爱她的陆耀东。因此在这个寂寥寒冷的雪夜里，她第一次感到‘没有什么可思念的思念才是最凄凉的事情’。
“不过清晨醒来，昨夜的思想很快被忘记。她像小偷一样悄悄地起床，因为她发现房子里面也有雪的足影——枣树桩上、盆上、盆里的树上，这里一堆，那里一簇。它们究竟是怎么进来的呢？又是什么时候趁着夜黑无人时静悄悄地进来的呢？看它们那样儿，好像是特意簇拥到对面的梅花树桩上的，要不，为什么地上是那么干燥，一点雪花和水渍都没有呢？为此，她好像是听到了一串笑，一阵私语，瞥见一种孩子的调皮。门和窗也是，那些想进来而没有进来的，便全都挤堵在门的缝隙旁，窗的格子上，互相之间推让，好奇地窥望——它们大概也觉得这间书房与卧室和别人家的不一样吧。西弟小漾实在觉得这样的情趣太逗人了。足未出一步，便先获悉了雪的讯息，这是何等清新宜人、心有灵犀！
“她穿上父亲新给她买的棉衣和棉鞋出来，高兴地绕回廊跑，因为回廊的地上和栏杆上都是雪，屋檐瓦片上也是，天井下面的石板和水缸上也是。她站在回廊的四个风口往下和往更远处望，巴不得此一刻便飞下去，像仙女一样落地，在雪的世界、雪的园林里到处跑，每一处都留下她的踪影。她速度极快又极轻盈地下楼，转过厅堂的屏风，开德贤居的后门，推小耳门出去。‘啊——’她看到小耳门后一个女孩打了个趔趄，不由大吃了一惊：‘青青，你怎么在这里？’
“‘这几天我病了，感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你。昨天晚上睡觉之前我对我的妈妈说今天早上一定要来看你。她同意了，所以我今天很早就起来了，在这里等你。’西弟小漾的内心不禁被震撼：对于这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她所能做的只不过是不让同龄的小朋友欺负她，让她和他们一起唱歌数数做游戏，没想到她对她的信赖和依恋竟然那么深，生着病也没有忘记。再看看她那样子，还是一副生着病的单薄样子，脸色发青，嘴唇发紫，小小的身子萎缩着以回避寒冷，两只手低垂着放在裤袋里。西弟小漾刚要说：‘你不冷吗？’只见她吸吸鼻子，把她的一只小手从裤袋里拿出来指向外面：‘塘下面有只鸭子。’
“‘哦，我们看看去。’她牵着她的一只手往枣园外面走去。小蝉和福仔听到她们的声音，凑着窗户喊：‘等等我——们！’然后飞快地穿衣。青青回过头去笑了笑，说：‘那你们还不快点！’
“来到外面秋水塘，她看看，这是一个多么美的世界啊！到处都是雪，雪覆盖着树，覆盖着石盆、石板、石栏、石墩，她真想到上面的每一个地方都去躺一躺，用她的脸亲热地摩挲雪面。塘里结着冰，那么大一个雪天的冰镜。枣树的枝丫伸向了天，柳树的枝条依然临垂着冰面，但是有一束因为太长，夏天人们下水时觉得不方便捞起来打了个结，此刻积满了枯枝落叶，蓬松得像个鸟窝，静静地悬挂在冰面上，直让人怀疑有一只冷极了的小鸟蜷缩在里面。西弟小漾便想：‘回去时我要画一幅图，取名就叫《寒寂》。’果然看见冰上的枯枝里蹲着一只鸭子，在‘嘎——嘎——嘎——’地叫着，每叫一声就多增加一分冬日早晨的寒冷与寂静，和断肠般的凄迷。
“‘它这是怎么啦，为什么在那么寒冷的天气都不回家？’西弟小漾想。
“福仔跑上前来：‘我下去把它抱上来——’
“西弟小漾喊：‘你给我站住！我们另外想办法。’
“正要怎么做，却见小蝉戴了一个斗笠过来，因为这个时候又开始飘雪了。她听到西弟小漾那样说，便从柳树下捡来一根冰冻弯曲细枝末的树枝，对西弟小漾说：‘我来！’
“西弟小漾道：‘你这是要学寒江独钓？’因为看她那样子整一个渔童，在雪地里举着一根鱼竿，把鱼竿伸向水面。小蝉用树枝去赶也没有作用，费了很大的力，那鸭子还是一动不动。
“‘我说过，还是我下去把它抱上来。这冰厚，我试过了，能走人。’福仔说。他果然稳稳地走到了冰上，一点都不用害怕。可就在他弯腰把手伸进枯枝要去抱那只鸭子的时候，那只鸭子却从枯枝下钻出去，‘嘎——嘎——’地飞上了天。
“‘原来这不是鸭子，而是一只落伍的大雁。’西弟小漾自言自语。
“小孩们开始在塘岸上玩雪，他们摇落树枝，或者把雪往天空中撒，因为雪落进脖子里，他们便发出‘啊啊’的叫声。等他们反应过来要去追西弟小漾时，西弟小漾已独自往芍药园跑去。她一会儿在这里停停，那里看看，不停地感叹：‘哦，太美了——多么大的世界——’她站在芍药园口小桥流水的菜地旁登高往后那么一望，只觉得处处像园林，处处似仙境。
“‘姐，等等我们——’小蝉他们在后面喊。等他们稍靠近些后，她又往芍药园里跑。她就像仙女下凡一样把芍药园里的每个角角落落跑了个遍，不断地啧啧称奇，好似这里的每一棵细小的植物都变成了仙草，对人世间的痛苦烦恼有了特殊的疗效。
“她在芍药园里面向东南方的一处大空地停住了，因为这里有围好的石栏，下面就是水田。她在这里可以看很远很远——看东南面那么宽阔的水田以及水田过去好几个国画里的小村。她依然那么宁静地兴奋着，想着自己置身这么神奇的大地。可是与这世界和她的心情很不协调一致的，她忽然听到了一阵粗怒的骂声：‘看看，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快给我过来，我过去给你两耳刮子！’
“西弟小漾回过头去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园里多了一对父子，那矮小凶狠的父亲腰里别着大砍刀要去砍竹子，那后面跟着的儿子偏偏觉得西弟小漾和小蝉他们很有趣，羡慕地望着他们微笑，忘记了挪动步子。只见那心眼狭小的男人把眼光往西弟小漾他们身上一扫，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人，还真以为自己是大家闺秀，大都市人！’
“小蝉他们本还高兴地在西弟小漾的周围砌着雪人的，见此情景，尤其是看到西弟小漾眼里似乎有泪这东西，一个个都不吭声了，然后就听小蝉说：‘姐，我们回去吧！’他们都是受过伤害的孩子，所以对来自外界的伤害特别敏感。
“‘你们先回去吧。’西弟小漾说，看也没有回过头去看他们一眼。见他们默默无声地走远了，那对父子也拖着竹子走远了，她才放任自己啜泣着，哭出了声。”
欧阳建辉：“接下来可能由我来叙述更恰当一些。我正是在那个雪夜到的家。当然到家时还没有下雪，只不过天已经很晚了，西弟小漾他们不知道。
“那天早上，我和西弟小漾他们一样也是很早起的床，因为我也有起早的习惯。我洗脸时听到西弟小漾他们的叫声，为了那只鸭子的事情。等我打算出门到我的山＆平原之家看时，西弟小漾他们已跑到了芍药园去。我的前面走着一大一小两个‘男子汉’。大的那个男子一贯有点霸气，自己不去做什么事情，也看不惯别人做什么事情。比如，在西弟小漾的父亲成立私人民间社团很受人欢迎的时候，他就把西弟小漾家的田埂移动了一定距离，让他那边的田宽，西弟小漾家这边的田窄，嘴里还说：‘你不是不要种地养活家人吗？我就叫你家的田少一部分。’之后我带人出去打工，他又鄙视我们这些出去打工的人，说：‘别以为出去打工找回来一些钱有多了不起，找再多的钱，也还是农民的命！有本事也弄个居民，大城市待着去！’因为他的这句话，我着实气了一段时间。
“当时看着他们两个也出现在这雪天的早晨的时候，我就想：‘这真是煞风景！’我不知道他这么早就把自己的儿子喊起来去做什么要紧的事情，至于吗，在那么宁静的大雪的早晨。男子大踏步地走得很快，同时也迫使他的儿子走得快，好似一切的美景都与他们无关似的，他也不允许他的儿子停下来看一眼。我则慢慢地在他们的后面走着，不时停下来看看周围的雪景，因为毕竟离开了家这么长时间。
“我本是要走在芍药园的路口就分岔的大路去狮子山后面的山＆平原之家的，这样就可以避免与那对父子见面——虽然我从来不会因为怕谁而不去见谁，可是我却会因为讨厌谁而不想见谁——可是我却突然想起了在芍药园的西面有我种的一簇斑竹，我很想看看它在雪地里是什么情景。所以我也进了芍药园，在戏院外的大空地左拐到我家的菜地我种斑竹的地方。看着这簇斑竹在雪地里是那么清秀有生机，我的心里忽然涌出了一种感情，不由自主地上前抚摸着斑竹的叶面和叶面上的雪，心里道：‘我亲爱的爱人，我把你丢了那么长时间。’这时忽然听到了那句骂：‘看看，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快给我过来，我过去给你两耳刮子！’以及稍后补充的：‘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人，还真以为自己是大家闺秀，大都市人！’
“我初以为他是在骂我——至少包含了我在内。可我看了看，他看不到我啊，在我们之间那么远的距离，且树林是那么茂密。后来看到小蝉几个孩子默默无言从芍药园戏院的东面拐角走了出来，那对父子中的父亲也气势汹汹地扛着一棵竹子出来，儿子拖着一把竹叶，心里便明白，受伤的一定是西弟小漾了。想到西弟小漾，我的心突然痛了一下。她就像我眼前的这簇斑竹，是牵动了我的感情的，可是我却不能像安抚这簇斑竹一样安抚她。我稍忖片刻，改变了主意，毅然朝芍药园深处西弟小漾的方向走去。”
吉丫：“西弟小漾站在空地的栏杆旁哭，感觉一切美好的东西不复存在，到处一片苍白，所有的一切，都似乎在低调凄惨地看着她，风不干她的泪痕。她想到她是不适合到城市去居住的，城市的喧哗吵闹、污染的空气，她这种病理素质的人根本受不了，可是她也不适合待在乡村，乡村的狭隘凶狠的排挤同样使她无立锥之地。那么她该往何处去呢？看来只能是更远更偏僻的地方，在那里把自己藏起来，过隐居的生活。可是那样一来就意味着她一辈子精神上的孤独和寂寞，没有她所爱的人，没有爱。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刚才那只大雁，那只被遗弃的大雁。她就像那只大雁，既没有伴侣，也找不到群体。她看看那边天空暗沉沉的一片云，突然感觉自己就像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朵灰暗的玫瑰消失在灰暗的天际。”
欧阳建辉：“‘西弟小漾——小漾——’我在她的后面喊了两声，感觉这个名字既熟悉又陌生。她缓缓地转过身来，眼里、脸上仍是泪水，可是却很诧异，不相信是我，不相信是我真站到了她的面前。
“‘建辉哥，是你在喊我——吗？’她小心翼翼地问。那冬季里给冷风吹得像芙蓉花瓣一样的脸以及她的含着泪水的双眼、天然的玫瑰色的嘴唇以及披着的有些乱的头发至今让我心痛。要知道，天啊，她已经十多年没有和我说话了，已经十多年没有像这样喊过我了，可是那一句‘建辉哥’依然喊得那么真实、自然、亲近，让我感觉她还是十多年前的小女孩站在我的面前，需要我的关爱、温暖。
“‘是我，小漾。’我说，想让她看到我的还是那么真实、熟悉的笑容。我伸出一只手去，想要帮她抹去脸上的泪痕，她忽然整个儿地扑到了我的身上，双臂紧紧地搂着我，一边哭一边喊着：‘建辉哥——’小小的身子因啜泣得太厉害而不停地发抖。我抱着她，真想告诉她，是的，很想告诉她，不管世事怎样多变，我还是她心目里的那个建辉哥哥，永远不会抛弃她，虽然曾经把她抛弃过那么长时间，就像她说的把她丢在了路边那么长时间；可我一直都是在关注她的，并没有把她丢开在视线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