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文镜乐呵呵地说道:“多谢贤侄。其实你们父子俩谁来都一样,往年是陈大人来,今年陈大人来不了,贤侄能来,老夫也很是高兴。”接着他又语重心长地说道:“陈大人身子骨本就弱,当年我们同朝为官时,他就是这样。唉,得好好调养才是啊!我这有几幅补身子的好药,贤侄走的时候带上,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陈文珑敬谢不已。
寒暄了几句,大多都是问候语之类的,对于祁文镜的问话,陈文珑都一一作答。祁文镜的嘘寒问暖,让陈文珑心里一阵感激。在交谈中,陈文珑发觉祁文镜很受人欢迎,几乎时不时就有人前来和他寒暄,有说有笑,大多是感激称赞之类的话,而且无论是谁上来和他搭话,他都热情地与之闲谈。这些人里面不乏身着华丽服饰的富绅老爷,也有身穿粗布麻衣的普通百姓。陈文珑就被晾在一边,走也不是,不走却又显得尴尬之极。
他最终决定还是去别处看看,就在他要离开时,祁文镜却走过来,他又不得不止步。祁文镜说道:“令尊当年官居刑部尚书,掌管刑狱讼罚之事,听讼明决,雪冤理滞,官声一向极好。老夫与令尊也是多年挚交,也曾去过府上拜访,只见过贤侄一面,那也是许多年前之事了,那时你还甚小,还是个孩子。后来就再也未见过贤侄,没想到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
祁文镜上上下下打量了陈文珑一番,笑呵呵地看着他。
陈文珑点头拱手道:“员外有所不知,小侄从小在湖北老家与祖父住在一起,只是偶尔去京城见见父母。员外见到我的那次正好是我随祖父去京城看望家父。因此员外见不到我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后来我一直在外游学,不曾回家,直到前段时间收到家父来信,才知家父一病不起,匆忙回京。岂料没呆几天,就收到员外的请帖,家父身体有病受不了路途颠簸,所以才派我来的。”
祁文镜以手拂须,满面笑容道:“贤侄四处游学,必定访得名师,学得一手道德文章,那功名指日可待啊。明年三月份的春闱参不参加?”说着频频点头。
陈文珑道:“小侄本来还不想参加,想着在外面再历练几年,无奈家父催促,恩师鼓励,明年也只好大胆一试了。说实在的,小侄从小受家父影响,对那行狱断案之说颇感兴趣,对四书五经明经八股却是提不起一点兴趣……”
看到祁文镜面上滑过一丝不悦,陈文珑便打住不再往下说。也难怪,祁文镜本是正宗黉门中人,孔孟子弟,对儒家经典自是推崇备至,况且又是通过正规科举进入仕途,容不得别人说四书五经的半点不是。陈文珑明白这一点之后,故意转移话题,和祁文镜闲聊起来,目光却转向大厅内。
大厅中有两人正招呼仆人准备宴席迎接客人。祁文镜招手将那二人叫来。其中一人四十左右年纪,颔下微须,浓眉阔目,极是轩昂,与员外倒是有几分相像。另一人身形瘦削,眉清目秀,约摸三十左右年纪,眼神中不脱稚嫩之气。经祁文镜介绍,陈文珑才知道,那年纪稍长的是他的长子祁志伟,另一个是次子祁志成。
三人相见,自是亲热一番,相互说些久仰之类的客套话。祁志伟热情地说道:“我虽然没见过陈兄弟,但陈兄弟的大名,我可是常听陈大人说起,只恨无缘相见,今日得见,荣幸之至。等宴会结束,先别急着回去,在祁府住上几日,你我兄弟好好聚聚。”
陈文珑笑道:“大公子言重了。好,既然大公子有此诚意,小弟我不从命反而是我的不是了?我答应大公子,多留几日便是。”又寒暄了几句,祁志伟告声“失陪了!”便去招待客人了。
在谈话中,陈文珑看出祁志伟说话行事沉稳干练,有条不紊,而他的弟弟祁志成却是心不在焉,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他简单地和陈文珑寒暄了两句,便不再说话,甚至连他的父亲半眼都不瞧,然后转身回到了大厅。
祁文镜言道,随着年龄增大,他渐渐有些力不从心,如今祁府诸多事务都是由祁志伟一手操办。但是从话语中,陈文珑可以听得出,他对二儿子祁志成是极为不满,说话时脸上带着一丝冷气。
大厅中正堂挂着一幅巨大篆写寿字,两旁镶以寿联“童颜鹤发寿星体,松姿柏态古稀年。”前方摆着香案供桌,中间供奉着一个大蟠桃,两侧香炉熏烟袅袅。供桌前置着一张太师椅。
闲聊了一会儿,祁文镜领着陈文珑穿过大厅熙熙攘攘的人群,进入一个偏厅。这个偏厅相对于正厅小许多,但却比正厅安静的多,正厅里的喧闹之声被一道门阻挡在外面。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中年人,躬着背,弯着腰,缓缓向这边走来。走到近处,陈文珑看到此人相貌,大吃一惊。此人面容奇丑无比,脸上凹凸不平,尽是疤痕,且面无表情,想来这就是小五子口中的黄管家了,陈文珑乍一看到此人,脊背不由得升起一股寒意。
那人见到祁文镜,背躬得更低说道:“老爷!”祁文镜点头答应,然后又问道:“进忠,一品香的三十坛酒送来了吗?”那中年人恭敬地回答道:“回老爷,都送来了。我本想让他们吃了饭再走,可他们说急着回去复命,我也不好强留,支了银子便去了。”
祁文镜点头表示满意。离开时,他又嘱咐道:“你去转告客人,等会开席,要吃好喝好。还有,将所有礼物都收起来,放进库内封存,没我的命令,不许乱动。你通知所有下人,要他们好好招待客人,这三天每人多加三两银子。办完宴席,给他们放几天假,好好休息。”
那人躬身领命,就在他抬头的一刹那,陈文珑的目光和他一碰,只觉黄管家的目光冰冷如刀,幽灵般的眸子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陈文珑不由得机伶伶打个冷战。
经祁文镜介绍,果然正如陈文珑所料,此人正是祁府的黄管家。祁文镜说,黄管家为人忠厚老实,不善言语,不喜结交,任劳任怨,协助大儿子祁志伟将偌大的祁府管理的井井有条,毫无纷乱之象,深得祁府上下称赞。提起黄管家,祁文镜是赞不绝口,说了一大堆他的好话。
说话间,二人来到偏厅中间,陈文珑看到厅内坐着四人。
陈文珑定睛瞧去。其中一人五十开外年纪,长髯过胸,双目炯炯有神。他上首那人约摸四十上下,目如朗星,面若重枣,三绺微须,体格雄壮。长髯老者对面那人身材矮小,须发皆白,面上皱纹纵横,一双豆眼,毫无精光,一看便知没有七十也有八十了。第四人坐在这老人上首,面白无须,英气勃勃,大概二十出头年纪,身着华丽服饰,顾盼之间自有一种非常人所有的气度。
陈文珑更注意到,四人中他年纪最小,却坐在首位,其他三人似乎对他很是恭敬。陈文珑知道,能被祁文镜特殊安排在这个安静的偏厅之中,这几个人一定非常人。
经祁文镜引见,陈文珑吃惊不小。面前这几人果然如他所料,都不是一般人。那长髯老者乃当今户部尚书梁中棠,掌管天下粮饷物资,朝庭俸银发放,官位极是重要。但无论他官多大,始终是祁文镜的门生,所以每次祁文镜过寿,他都会不远万里来祝寿,这次也不例外。
他右侧的壮汉是锦衣卫指挥使纪钟。据说他最终能坐上这锦衣卫指挥使的宝座,也是拜祁文镜所赐。如今祁文镜虽已不做官,致仕在家,但他仍不忘老先生当年提拔知遇之恩,将所有事务交于副使后,就马不停蹄来给祁文镜祝寿。
身材矮小的老者是祁文镜的同年,前朝兵部尚书赵伯年,现也致仕赋闲在家,与祁文镜是多年的好友。他今年也已经六十九的高龄了,但还是不远万里来给祁文镜祝寿,这让陈文珑着实敬佩,可见他们的友情之深。
最令人震惊的是,那锦衣华服的公子居然是当今圣上的亲哥哥汾阳王。六年前,先帝驾崩,汾阳王的弟弟赵王继承大统当了皇帝,第二天就下旨命汾阳王立即前往自己的属地,不准滞留京城,汾阳王只好怏怏离开京城。为了避免皇帝怀疑,他很少外出,也断绝与大臣来往,整日埋头于书画当中。不知为何今日会来到漠州?
谁都想不到,在这个偏远的城市,在这间狭小的偏厅里,居然汇集了权倾一时、位极人臣的名流士宦。无论是谁,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们都是朝庭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掌控着全国朝政,掌握着生杀予夺之大权,都是些不可小觑的人物。然而,今天这些人竟然都为了同一个目的,聚在一间小房子里,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祁文镜将陈文珑向诸位介绍了。
纪钟笑道:“素知陈大人晚来得子,惜之如宝,可惜我等从未得见,今日一见,果然气宇不凡,一表人才。不知令尊大人今年怎么没来啊?”显然祁文镜并未将陈永杰患病之事告诉他们。陈文珑将他父亲生病之事说了,众人都唏嘘不已,连声叹气。
宾主坐定,仆人献茶毕,退出,众人又开始寒暄。
几人所谈之事大多是些官场趣闻、宫廷传闻以及京城最近发生的新闻,谈得是不亦乐乎。诸如某个达官贵族又娶了一房妾,哪个朝庭命官逛青楼被人告发,有道士给皇帝献什么灵丹妙药得到皇帝赏赐,有人从刑部大牢越狱等等,无所不说。说到酣处,眉飞色舞,唾沫星子乱飞,接着是哄堂大笑,与他们的身份极不相称,俨然市井小民无异。让人难以想象,大明帝国的中枢人物居然对这些逸闻趣事感兴趣,说起来都头头是道,而且还谈得津津有味。汾阳王久在王府里,很少去京城,所以对京城之事很感兴趣,听得也很是专注。
陈文珑对这些毫不感兴趣,甚至觉得有些无聊。他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一种厌恶之情。他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心里却盘算着如何找个借口出去,他实在不愿和这些人相处一室。
说起越狱之事,赵伯年眯着一双小眼,看着纪钟:“纪大人,老夫虽不在京城,却也听过此事,但是人人说法不一,你久居京城,应该知道此事原委了?”
纪钟还未开口,梁中棠却抢着说道:“此事自然是有的,而且那罪犯居然从刑部大牢中逃脱。刑部大牢向来把守严密,这次犯人居然轻而易举地逃走了,真人让匪夷所思。这事在京城可是传得沸沸扬扬。”
纪钟目光四下里一扫,最终定格在梁中棠身上:“梁大人说得没错,至于具体细节我就不知道了。犯人从刑部大牢逃脱,此事应由刑部负责,与我们锦衣卫自是毫无关系,我自然不知其中细节。怪只怪刑部都是些酒囊饭袋,倘若换作我锦衣卫大牢,谅他也插翅难逃。”纪钟信誓旦旦说道,脸上滑过一丝寒意。
此语一出,众人都沉默不语。谁都知道,只要进了锦衣卫的北镇抚司衙门大狱,就别指望活着出来,刑罚之残酷,手段之残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来都令人毛骨悚然
梁中棠看了一眼陈文珑,见他心不在焉,自始至终不发一言,说道:“陈公子,现在的刑部尚书就是令尊陈大人的学生,可惜与陈大人相比可就差远了,相当初陈大人在朝时……”他又开始喋喋不休的回忆以前的事情,从陈永杰做官开始,一直说到他去职便再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