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医生练练摇头，扶着他：“你，你快快到床上去，你现在需要咳嗽，咳嗽是一种保护，把你气管里的浓痰咳出来，病才能好……”
江龙不由分说，拦腰一托，把他抱在床上，放他平躺下来。詹姆斯咳了一阵，又喝了几口水，这才把这段血雨腥风的经历说了出来。
在日本大肆轰炸南京的时候，詹姆斯还在济南，就预见这个国民党的国都不可遏制要沦陷的命运，激发了他的新闻敏感和职业素养。于是，他逆着逃难的人流到了南京，正赶日军已经大批进城，开始对手无寸铁的南京民众进行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他觉得，以积极的方式揭露暴行真相是一种道德义务，因此千方百计深入现场，隐藏起来，他看到日军疯狂地杀人、强奸、抢劫，触目惊心、骇人听闻。
他看见，日军把中国男人用铅丝捆绑成串，先用机枪扫射，复用刺刀乱戳；他看见女人被砂的尸体惨不忍睹；他看见，怀孕的母亲被刺刀剖腹，肚子里的孩子被刺刀挑出来；他看见，日军从店铺抢劫物品，装进他们的军用卡车，然后再放火焚烧了这些房屋；他看见，从中华门到内桥，从新街口到夫子庙，一带繁华区域大火连天，几天不息，全市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建筑物化为灰烬……
最令人发指的罪行，是他一天躲在一栋楼上，看着一个哭喊着的中国男人被装进麻袋里，日本兵浇上汽油，点着了火，袋子里发出了一种无法言状的可怕惨叫，袋中人用浑身的力气使袋子跳了起来，自己滚动着，滚动着……
他到南京下关的江边，看见重叠地堆积着的尸体一望无际，长江里的尸体像漂流的木头一样，被波浪冲来冲去……
他看到，城内无辜居民的尸体铺满了街道。靠江边的城门口，尸体堆成山，高及一米。日军的卡车和大炮从堆积的尸骸上通过，人的血肉碾成了肉酱，道路两边流的都是血水……
他看到，日军的报纸更令人发指者，刊登的居然是日军少尉向井和野田进行“杀人比赛”，看谁先杀满１００人为胜者。１２月１０日中午，两人在紫金山下相遇时，军刀已砍缺了口。一个杀人１０５人，一个杀了１０６人。无法确定谁先达到杀１００人之数，决定这次比赛不分胜负，还要继续比赛，谁先杀满１５０名中国人。
当看见他们提着人头，竖着带血的屠刀还乐呵呵地笑着的照片时，詹姆斯几乎要窒息了。这样残暴的野兽，居然被他们的报纸称之为“皇军的英雄”。
他用微型摄像机，记录了日军许多动态的暴行，又用照相机，拍摄了一些静态的惨况，如何把这些罪证送出去？让他十分伤脑筋。所有外国记者都受到日军的威胁，因为他们对日军的暴行不断抗议，对外披露他们的暴行，日本官兵都非常恼火。
于是严格要求记者们必须要遵守日军“规矩”，只能在日军士兵“陪同”下采访。公开允许进入的地区，看到只是早经“清理”的地方，而且照片与记录还要给他们审核，还要他们报道“中日亲善”的内容，担心传播不利于日军的消息，不许他们离开南京城。
一天，开车经过一片街头小树林，看见日军把活人绑在树上，给他们士兵练习刺杀的经过，詹姆斯躲在车里偷偷摄像，被日本士兵发现了，抢去了他的照相机与摄像机，剥去了衣服，还给了他两耳光。他又是生气又受冻，感冒发烧了。他的住所被日本军人封锁，回不去了，他也被送进了“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安全区。
但是，他当初拍摄的照片和同事记录的文字，显现出无可替代的证明，参与完成了英文报告，敦促日方高层“发现”了南京大屠杀。外务大臣看到电报十分警觉和担忧，下令各部分立即掩盖这些不体面的事情。
这时，詹姆斯才有机会回到住所，找到了藏在那里的一盒摄像带与一筒胶卷，居然还有汤姆放他那里的采访日记。他如获似宝，找到一只葡萄酒的酒桶，先用油纸把这三样东西包裹好，又用油布裹了，再用毛毯扎得严严实实的，封了酒桶。他带着这三样东西，千方百计想逃出南京。
他打着教会的旗帜，说是要给南京上游的教会医院运送药品，国际安全委员会派人把他送到一艘民船上。也不敢白天行路，只有晚上偷偷在长江上航行。
沿着长江上游行驶，过了湖城不久，就被日军在长江上的巡洋舰发现了，击沉了这只货船，他不顾个人的安危，抱着酒桶，想往上游划动，却被冲到湖城，这才被江龙救起。
“在南京，开始，我就，，每天噩梦，，我总是，梦见，被日本人追杀，每天晚上，的梦境中，总是出现，我的图片、我的摄像，纪录的内容：满城的，屠杀、遍地的，鲜血、人们在，奔跑、日军，在追杀、燃烧，的房屋、凄惨，的哭叫……，夹杂着，日本人，歇斯底里的，狂笑，啊……我仿佛，在地狱中，度过了人生，最黑暗的，日子，醒来，全身都是汗……”
说到这里，詹姆斯已经大汗淋漓：“你们听听，日本人，对中国人民，犯下的罪行，是不是，十分可怕，十分血腥啊？”
江东听起来义愤填膺，粗大骨节的手，捏得咔咔作响：“******，日本鬼子不是爹妈养的吗？他们连野兽也不如啊！”
乔子琴听得直冒冷汗，眼泪情不自禁地流淌，已经把她的手绢打湿了，上牙咬着下唇，恨恨地说：“我们不能宽恕，我们更不可以忘却啊。可恨的日本政府，还在粉饰他们的罪行，还在模糊历史，还在回避罪恶，还在混淆黑白，还在践踏事实，这是在挑战人类的底线呀。”
詹姆斯点点头：“乔医生，说得对。正因为，我是，一个美国人，我能，从真正独立客观的角度，来，看待，这段历史。所以，我用图像，记录的资料，是绝对真实的，是完全，客观的，我要用它们，向全世界传递，关于南京，大屠杀的，真实信息，呼吁，全世界，热爱和平的人们，起来，遏制，这惨绝人寰，的屠杀！”
乔子琴主动上前，捏起自己被泪水打湿的手绢，为他擦去满头的汗水，然后说：“我终于理解你了，你就是南京大屠杀的人证，日记、胶卷、摄像带就是物证，你不能失去它们。”
“是的，我要把它们，带到，武汉去，我们，美国大使馆，已经随着，国民政府，迁移到那去了，让大使馆，拷贝下来，传递出去，为此，我舍弃，性命，也在所不惜。”詹姆斯说完，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躺在床上去了，呆呆地一动也不动，像一具木乃伊。
江龙崛起拳头，捶打着自己脑袋，乔医生觉得奇怪，问他是不是头疼了。江龙说不是：“詹先生是外国人，为中国人受难，可是在我们把证据丢了，还丢在我的手里，我怎么对得起你啊——”
詹姆斯伸出手臂拉住他：“江，不怪你，没有你，我命，也没有了，没有人证，物证又由，谁带去呢？”
“我们一起想办法吧……”
乔子琴正说到这里，仿佛是病人来了，就听见外面有护士叫：“乔医生——你在哪里？有人找你——”
其实，店里的显影液真没一点了。头天下午，乔立人就动员手下员工冯冬，要他第二天去南京，不要到店里来，起早从家里直接动身去买。
冯冬天生胆小，湖城离南京也就一百多公里，南京大屠杀他没有目睹也已经耳闻，听说要他去那里买显影液，他惊恐地瞪大他已经溜溜圆的眼睛，吞吞吐吐地问是不是能够不去？
乔立人笑了，问他是不是舍不得新媳妇？不就是早上去下午就能回来吗？他说不是，日本人这么快就放下屠刀了吗？南京人都杀得差不多了，下面就要杀外地去的人了，他要去了就回不来了，才过门的新媳妇不是要守活寡呀？
乔立人让他放心，说自治会长是他亲家，告诉他从日本人那里得来的内部消息：日本政府迫于内外的舆论压力，纵容大屠杀的日军的最高指挥官松井石根被召回国了，重新派驻的日军首领，开始严格军纪管束自己的士兵，使得日军的暴行收敛了，还在召难民回南京，不会那么继续穷凶极恶地杀人的。
冯冬还是摇头，说日本人杀了那么多人，南京城里还不到处都是尸体呀！这么多天了，说不定早就发臭了，看了回来大概睡觉都要做噩梦的。
乔老板有点动摇了，冯冬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那么些死人，城市能这么快清洗干净吗？别带些疾病回来吧。勉强能对付一两天日本人洗照片，中国人反正也没心思照相，趁早关门。但是，想到时过境迁，已经有报纸说，南京市区的生活气氛相对恢复，大屠杀其间虽然断水断电，但国际委员会出面找到发电厂技工，今年新年之初就恢复了供电与供水的，有电的城市，应该充满了光明的。想起当天上午，刘福喜带几个日本人来洗照片，还塞给他两张报纸的，说着乔立人掏出来给冯冬看。
一张是日文的，他们看不懂，但上面有两张照片：一张照片是日本士兵给小孩发糖，另一张是一个日本军医给中国孩子检查身体。冯冬说：“乔老板，你相信这个？我们不也给湖城的日军拍了好些中日亲善的假照片吗？”
乔立人翻开另一张报纸，这是中文的《新申报》，一条通栏标题贯穿头版，题目是《日军使难民沸腾起来，南京城和谐气氛令人高兴地发展中》：“难民处收容了100000多名难民，他们开始对身穿黑黄色制服的军官和士兵变得非常友善。目前，有一大批店铺已经开张，他们的生意都非常忙碌和兴旺……难民们的孩子从未见过日本士兵，他们簇拥着去围观士兵们。”
“你看这点，店铺都开张了，生意忙碌而兴旺，这不是正是我们需要的吗？”老板特意指着另一版面的字说，“你看，南京已经成立了自治委员会，他们正在动员难民回家。先回家的难民，每天每人可以发米半升哩。他们日本人那么多驻军也不能整天活在死人堆里吧！
况且日军占领南京之后，如果南京变成一座死城，久久不能恢复生活秩序，日本鼓吹的所谓圣战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他们要建立什么大东亚共荣圈岂不是痴人说梦？”
见冯冬依然不答应去，乔立人无可奈何地说：“我们都是有家有业的人，留在沦陷区实在没办法。但留下来了总要活下去吧。你当我想法国难财呀？也是日本人逼着开店的，想不开门都不行，照片送来，不冲洗也不行。我们要吃饭，你才结婚的，还要养老婆，很快孩子也会出生的，关门大吉不行，灾难总在发生，生活也要继续……”
劝说了半天，王冬终于打算到南京去了。但他为人谨慎，到江宁就下车了。这里，是南京的西大门， 还不是市区，却满目疮痍，一片废墟，房屋不是被烧得只剩下框架，就是被炸得只有断壁残垣。大街边有凝固的血痕，小巷里有倒卧的尸体，昔日有湖城那么繁华的小城，现在甩一颗手榴弹也炸不到人。
冯冬想回去，可是班车已经走了，起码也要等到下午。这里有他的同行，他们一起在上海学徒时认识的朋友庄佳万，开了一个佳万相馆，幸亏房子还是完整的，招牌上有弹痕，们也关着。
朋友住在后面，他试着绕道后门，没有上锁，敲了一阵，庄佳万开门看见是他，一把拉他进去，赶紧把门关上，神色慌乱地说：“你怎么来了？”
冯冬问他，不是说南京已经恢复正常了吗？庄佳万让他坐下，倒了一杯水给他喝，摇摇头，这才说：“我跟你说十六个字，你就知道我们这里的情况了：屠城暴行，惨不忍睹，劫后南京，满目荒凉。”
冯冬哆哆嗦嗦，连茶杯也端不住了，说话的声音也是颤抖的：“这么说来，人们的传言……都……都是真的啊……”
“千真万确啊！”庄佳万生怕他不信，说是现代史上破天荒的残暴记录，言之凿凿地详细给他介绍了日军在南京的暴行：杀人、掠夺、强奸……由于满个南京城的水都有血，因此就淘米洗菜的水里也都有血，煮出来的饭是红色的。所有残暴的屠戮在南京被演绎到了极致，让冯冬像看恐怖电影一样，真想捂住耳朵逃开。
最后摇头让朋友别说了，让他告诉自己，现在是否恢复了。
庄佳万说，怎么恢复得了？大屠杀后，尽管市民与国际友好组织对市区进行了清理，努力恢复生活，但南京已经被系统地抢劫和焚烧过了，兵燹之后，现在只剩下一具空壳。城内外遗尸遍地、瓦砾满城、臭气熏天、疫疠丛生，患病之人，无处治疗……繁华的江南古都至今一片凋零。
汪东听得心惊肉跳，不知道如何是好，说他买不到显影液没办法回去交差，照相馆开不了，日本人要来找麻烦。
庄佳万见朋友着急，就说把自己店里还存有的显影液给他，说反正最近也开不了店门。需要开张的时候，南京可能已经恢复了，他进城买很方便是。冯冬千恩万谢，坚持付了钱就要往回赶。哪知道黄牛汽车因为晚点，一路颠波，回到湖城，幸亏还没到四点。
但是日本侵略者占领到湖城，便下令将时钟拨快一小时，与东京时间相同，称为“新钟”。那就是说，下午四点钟就是他们规定的五点钟了。而且强行规定，每天下午五点到第二天上午七点为宵禁时间，所以，一般市民几乎吃过中饭就不大出门了，而一般商店，几乎下午都不营业了。
那天，刘福喜来过照相馆之后，乔立人也就关了店铺。冯冬幸好赶在全程戒严之前回来了。如果要回家，当时也来得及。可是一进门，就看见柜台上老板留下的条子，知道这是日本人要的东西，不敢怠慢，赶紧冲洗吧。
此时，已经路静人绝，几乎像深山幽谷一般寂静得可怕。
关上店门，房间里立即昏暗如夜了，他在暗中操作，拉点了一盏红灯，紧张地把一卷胶卷冲洗出来，再把底片挂起来，底下坠着夹子，等待晾干拉直，然后褪下工作服，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形象。工作时不能分神，他尽力排开朋友说那些恐怖的事，闲点，才开始想着自己刚娶过门的媳妇。
昨晚说今早要去南京，媳妇也害怕，担心他有危险，一晚上哭哭啼啼的，今天又起得早，结果到了南京没进城，也没给她带什么东西。冯冬有几分内疚又有几分困倦。底片出来，他也没看，等待晾干平直了以后，又要印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