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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暴风雨

我现在就要写到我平生的一件大事了;这件事是那么令人难忘,那么惊心动魄,跟本书前面所说的一切,那么密切相关,紧紧联系;因此,打从我叙述开始起,我就见它像平原上的一座高塔,随着叙述的进展,显得愈来愈大,甚至在我童年时的许多事情上,都投入了它预兆的阴影。

这件事发生过后好多年,我还常常梦见它。我被它惊醒后,它的情景是那么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仿佛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暴风雨掀起的怒涛恶浪,仍在我悄无声息的卧室里猖狂肆虐。直到现在,有时我还会梦见它,虽然间隔的时间变长,而且也不确定。但只要一遇到暴风,或者稍微提到一下海岸,我就会联想到它,跟我心里感到的任何暴风雨一般强烈。现在,我要像亲眼见到它发生时那样,把它清楚地写下来。我不是凭回忆,可是凭亲眼目睹,因为它又在我眼前发生了。

移居海外的人搭乘的船的行期,很快临近了,我那位慈祥的老保姆已来到伦敦(我们乍一见面时,她为我难过得几乎心都要碎了)。我经常跟她,跟她哥哥,还有米考伯一家(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在一块儿,可是我始终没见到艾米莉。

一天晚上,动身的日期已在眼前,我独自跟佩格蒂以及她哥哥在一起。我们谈到了汉姆。佩格蒂对我们说,汉姆送别她时是多么亲切,他的态度又多么坚强沉静,尤其是近来,她认为这是他最为痛苦的时候。这个好心肠的人,谈起这个话题来,从来是百提不厌;她因为常跟他在一起,所以说起他一桩桩的事情来,总是津津有味;我们听的人的兴趣,也跟她说的人一样,总是百听不厌。

当时,我姨婆和我已从海盖特那两座小房子中搬出;因为我打算出国,我姨婆则准备回到她多佛的老家。我们在科文特加登找到了一处临时的寓所。这天晚上谈话之后,我步行回寓所时,一路上,把上次在亚茅斯我跟汉姆两人之间的谈话琢磨了一番。我原来有个打算,准备在去船上跟艾米莉的舅舅告别时,给艾米莉留一封信的。可是现在我对这一打算犹豫了,觉得最好还是现在就写信给她。我心里想,她收到我的信后,或许会愿意通过我,捎几句话给她那个不幸的恋人。我应该给她这样一个机会。

因此,我在上床之前,就在房间里坐下来给她写了一封信。我告诉她,我曾见过汉姆,他要求我把他的话转告给她(这些话我已在本书别的地方写过了)。信中我只是原原本本地转达了他的话。这些话即便我有权添枝加叶,也没有这种必要。汉姆的话真挚、宽宏,根本用不着我或任何人来加以粉饰。我把信放在外面,以便第二天一早就可以送出去。另外还给佩格蒂先生附了一句话,请他把信转交给艾米莉。到我上床睡觉时,天已破晓。

那天,我的身体实际上比我感觉到的还要弱,一直到太阳升起我才睡着,第二天已经很晚了还躺在床上,精神没能恢复过来。我姨婆悄悄地来到我床前,我才惊醒过来。我在睡梦中就感到她在身旁,我相信,我们大家都曾有过这种感觉。

“特洛,我亲爱的,”我睁开眼睛时,我姨婆说,“我正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叫醒你哩。佩格蒂先生来了,要请他上来吗?”

我回答说,请他上来,于是他很快就露面了。

“大卫少爷,”我们握过手后,他说,“我把你的信给了艾米莉了,先生,她写了这封信,求我先请你看看,要是你认为没有什么妨害,就劳驾你代为转交一下。”

“你看过了吗?”我问道。

他伤心地点点头。我打开信,照读如下:

你的口信已经传到。哦,为了感谢你对我的那份好意和超凡的仁慈,我能写些什么呢!

我已把你的话牢记在心里,把它们保留到我死的那一天。你的话是尖利的芒刺,但也是非常的安慰。我已经为这些话祈祷过了,哦,我为这已经祈祷了不知多少回了。

当我知道了你的为人,舅舅的为人之后,我也就能想象出上帝一定是什么样子了,也就可以向他呼求了。

永别了。哦,我亲爱的,我的朋友,今生今世永别了。等到来生来世,要是我能得到宽恕,也许会转生为一个孩子,再来到你的跟前。对你感激不尽,为你祝福不尽。

别了,永别了。

这就是那封信,满纸泪痕斑斑。

“我可不可以告诉她,说你看了后认为没有什么妨害,你肯费心转交了,大卫少爷?”我读完信后,佩格蒂先生说。

“没有问题,”我说——“不过我想——”

“你想什么,大卫少爷?”

“我在想,”我说,“我最好还是再去一趟亚茅斯。在开船之前,我去一趟那儿再回来,时间足够,而且绰绰有余,我心里老想着他,想到他那么孤单。这时候能把她的亲笔信交到他手里,而且在跟艾米莉告别时,你也能告诉她,说他已经收到她的信了,这时他们两个人都是好事。我郑重地接受了他的托付,对这样一个亲爱的好人,为他的事,办得再周到也不嫌过分。去一趟亚茅斯,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我的心一直定不下来,活动活动反而好,我决定今天晚上就去亚茅斯。”

佩格蒂先生虽然竭力设法劝阻我,但我看出,他跟我的想法是一样的。如果说我的这种打算要求别人加以肯定的话,那他的这种态度就起到了这种作用。他应我的请求,去马车售票处,为我订了一个邮车上的驭者座。傍晚,我乘上那班车出发了,重又踏上了我在多次沉浮中走过的路。

“你不觉得,”在伦敦郊外的第一站上,我问马车夫说,“今天的天色非常特别吗?我不记得我曾见过像这样的天色了。”

“我也没有——没有见过这样的天色,”他回答说,“起风了,先生。我看,海上很快就要出事了。”

天空一片昏暗混乱——这儿、那儿到处都被抹上湿柴冒出的烟色——疾驰的飞云翻腾成奇形怪状的云团,那云团的高度,令人想到,超过了从云层下面直到地上最深的洞坑底部的深度。发了疯似的月亮,在云团中横冲直撞,仿佛由于自然规律受到了可怕的干扰,已慌得迷了路,吓得破了胆。那天一整天都有风,这会儿风力增加了,呼啸声异乎寻常。一小时后,风越刮越大,天愈来愈暗,风刮得更猛了。

夜色渐深,乌云密合,黑压压地布满整个天空,这时四周漆黑一团,风刮得愈来愈猛。风势仍在不断增升,到后来我们的马几乎都不能迎风前进了。在夜色最黑暗时(当时已经九月下旬,夜已经不短了),拉套的领头马有好几次都转过身来,或站立不动。一路上我们都一直担心,唯恐马车让风给吹翻了。在这场暴风雨之前,一阵阵的疾雨,就像飞刀利剑般横扫过来了;当时,每逢遇到有大树或墙垣遮挡,我们真想停下来,因为实在没法继续向前挣扎了。

破晓时分,风势更猛了。以前在亚茅斯时,曾听航海的人说过,说暴风如大炮,可我从来不曾见过像今天这样,或者近乎今天这样的暴风。我们到达伊普斯威奇时——已经晚了很多时间了,因为我们出伦敦十英里后,每前进一步,都得奋斗一番。我们发现市场上聚着一群人,原来他们是害怕烟囱刮倒,所以半夜就从床上起来了。我们换马的时候,有几个聚在旅店院子里的人告诉我们说,大张大张的铅皮都从教堂塔楼的顶上给揭下来了,掉落在一条巷子里,把巷子都堵住了。另外还有几个人告诉我们说,附近村子里来的几个乡下人,亲眼看到许多大树被连根拔起,倒在地上,整座整座的草垛被刮散,散落在路上和田里。暴风雨不但依然未见减弱,而且刮得更猛了。

我们奋力向前,由于愈来愈接近大海,从海上往岸上刮来的暴风,风势越来越可怕。早在我们看到大海以前,海水的飞沫就已刮到我们的唇边,咸雨也已淋到我们的身上。海水溢出,淹没了和亚茅斯毗邻的许多英里的低平地带,片片洼洼中的水都在往自己的堤岸冲击,那小小的浪头,也都用尽自己的全力,朝我们猛打过来。当我们来到看得见大海的地方时,只见地平线上时时有阵阵巨浪从滚滚翻腾的低谷跃起,就像另一处有着塔楼和房屋的海岸在闪现。我们终于来到了镇上,人们都斜着身子,头发飘动着,跑到门口看我们,他们感到非常惊讶,经过这样的夜晚,居然还有邮车到来。

我在以前住过的那家客栈安顿下来后,就到外面察看海上的情况。我沿着大街蹒跚地走着,街上全是沙子、海草和飞溅的海浪泡沫,一路上生怕房上的石板和砖瓦会掉下来,在风势凶猛的拐角处,遇见人时就一把抓住他。待我走近海滩时,发现在这儿的不仅是渔民船夫,而且还有镇上的半数居民;他们都躲在房舍墙垣的后面,有些人不时冒着狂风暴雨,往远处的海上张望,而当他们走着Z字形回来时,老让风刮得离开了要走的路线。

我也混进了这些人群,发现有些女人在伤心地痛哭,因为她们的丈夫乘坐捕鲱鱼或采牡蛎的船出海了。这些船在逃到某个安全地点以前就已沉没的可能实在太大了。人堆中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水手,望望大海又望望天,直摇头,互相咕哝着;船主们个个都紧张不安;孩子们都挤作一团,看着大人们的脸色;就连那些勇敢沉着的水手,也都担心焦急、忧心忡忡,在掩护物后面,用望远镜对准海上看,就像是在观察敌人似的。

当我在暴风迷眼、飞沙走石、喧声吓人的骚乱中,定下神来朝大海望去时,大海本身那惊心动魄的可怕景象,把我吓得惊慌失措了。高耸的水壁滚滚而来,在腾升到最高点时,跌落下来成为飞溅的浪花,看上去那水壁最小的,也能把全镇吞没。向后倒退的波涛,声如闷雷地往外扫去,好像要在沙滩上挖出一个深坑,仿佛它们的目的就是要掏空这个地球。一些白顶的巨浪轰然而来,还没到达岸边便已碎裂,每一碎片似乎都带着未碎前的全部狂怒威力,冲过去聚合成另一个怪物。起伏的高山变成了低谷,滚滚的低谷(不时有一只孤零零的海燕从中掠过)掀成了高山;狂涛巨浪发出隆隆声震撼着海滩;每一个狂暴地汹涌而来的浪头,都自成形状,可是刚一成形,立即又改变了自己的形状和位置,同时冲破了另一浪头的形状,并把它的位置占据;地平线上那想象中的海岸,连同它的塔楼和房舍,时起时落;乌云迅速地、愈来愈浓地垂压下来。我仿佛看到,整个自然界都在分崩离析,胡乱翻腾。

由于在这场难忘的暴风——那儿的人到现在还记得,认为这是在那儿刮过的一场最大的暴风——招拢来的人群中,找不到汉姆,我就朝他的房屋走去。屋门紧闭着,敲门也没人答应,于是我便沿着背阴的小路和偏僻的胡同,来到他干活的船厂。厂里人说,他到洛斯托夫特去了,因为那儿有些船急需修理,得需他那样的技术才能胜任;不过明天早上就能按时回来。

我回到客栈,梳洗后换上衣服,想睡一觉,但一直睡不着,这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了。我在咖啡室的壁炉旁坐了还不到五分钟,茶房就以通火为名过来跟我聊天了。他告诉我说,有两条运煤船,连同船上所有的人,在几英里之外的海上沉没了。还有一些别的船,正在停泊场所饱受折腾,千方百计避免冲往岸边,情况非常危急。他说,要是像昨天晚上那样再来一个晚上,那我们只得求上帝保佑那些船,保佑所有那些可怜的水手了!

我的精神非常沮丧,内心十分孤寂,汉姆不在,我感到极度不安,其程度远远超出当时的情势。近来发生的一些事件,不知给了我多少严重的影响;加上长时间经受暴风吹刮,我被弄得头昏脑涨。我的思想和记忆都已成了一堆乱麻,连时间的先后和距离的远近都分不清了。因此,要是我去镇上,遇到一个我知道此时必定在伦敦的人,我想,我也决不会感到吃惊。可以说,在这些方面,我的头脑中有一种奇怪的漫不经心之感。但是它却又很忙,很自然地使我想起这儿的所有往事,而且还格外鲜明,格外生动。

在这种心情下,茶房说的那些有关船的悲惨的消息,毫不经意地立即就使我把它跟我对汉姆的担心联系起来了,我心里想的是,我怕他从洛斯托夫特走海路回来,在途中失事遭难。我心中的忧虑愈来愈大,于是决定在吃晚饭之前,在去船厂一次,问问造船工人,他们是否认为汉姆有从海路回来的可能;要是他们认为有一点可能,那我就去一趟洛斯托夫特,亲自把他带回来,不让他走海路。

我匆匆订好晚饭,就赶往船厂。我来得正是时候,因为有个造船工人正提着灯在给厂院的大门上锁。我问了他这个问题后,他大笑了起来,说用不着害怕;不管是头脑清楚的人,还是头脑糊涂的人,都不会在这样的暴风天气开船出海的,像汉姆·佩格蒂那样出生就是航海的人,更不会了。

我事先也料到这一点,但还是身不由己地去问了,我自己也感到不好意思。于是我又回到客栈。如果说这样的风势还能增强的话,那我相信,它一定正在增强。这时暴风怒吼呼啸,门窗吱嘎作响,烟囱呼噜号叫,我所栖身的这座房子明显在摇晃,海上巨涛壁立,响声震天,这一切都比上午更加可怕了。除此之外,这时天色已漆黑一团,更给暴风雨增添了新的恐怖,真实的和想象的恐怖。

我吃不下饭,坐立不安,任何事都定不下心来继续去做。我内心有着什么东西,隐约地和外界的暴风雨相呼应,把我的记忆深处一一揭开,搅得一团混乱。可是,尽管我的思想千头万绪,跟轰鸣的大海同样颠狂,可是暴风雨和我对汉姆的担心,在我的心头始终都站在最前头。

我的这顿晚饭,几乎没沾嘴就撤去了。我喝了一两杯酒,想借此提提神,结果也是徒然。我坐在壁炉前,陷入昏昏欲睡的状态之中,然而并未失去知觉,不仅能觉出室外的喧声,也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是,这两种感觉都让一种新的、难以名状的恐怖给掩盖了;当我醒来时——或者不如说,当我摆脱掉那把我捆绑在椅子上的昏昏欲睡的状态时——我的整个身子,都因一种无缘无故、莫名其妙的恐惧而感到毛骨悚然。

我来回踱着步,还曾想翻看一本旧的地名词典,我倾听着各种可怕的声音,看着火炉中出现的面孔、景物和形象。到了最后,墙上那座泰然自若的挂钟沉着的嘀嗒声,终于折磨得我难以忍受,于是我便决定上床睡觉了。

在这样的夜晚,听说客栈里有几个伙计同意一起守夜到天亮,这是件令人安心壮胆的事。我疲倦极了,昏昏欲睡,于是便上了床;可是我刚一躺下,所有这些倦意睡思,就像着了魔似的,全都去得无影无踪了。我变得十分清醒,全部感官都灵敏异常。

我在床上躺了好几个小时,倾听着风声和涛声;时而仿佛听到海上有人尖声呼叫,时而清楚听到放信号枪的声音,时而又仿佛听到镇上房屋的倒塌声。我起来了好几次,朝屋外张望,可是什么也看不见,窗玻璃上只映出我点的一支暗淡的蜡烛,还有从漆黑一片的空间往里望着我的我自己那张憔悴的面孔。

最后,我的焦躁不安终于达到了顶点,于是我匆匆地穿好衣服,走下楼来。在大厨房里,我隐约地看见从梁上挂下来的一块块咸肉和一串串洋葱。守夜的人姿势各异,聚坐在一张桌子周围,他们特把这张桌子搬离大烟囱,把它放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一个漂亮的侍女,用围裙捂着耳朵,眼睛盯着门口,当我进来时,她尖叫了起来,以为我是个鬼哩;不过别的人都比她沉着镇静,为增加一个新伙伴而感到高兴。有个男伙计提起了他们刚才谈论的话题,问我说,运煤船上那些淹死水手的灵魂,我是否认为会在暴风雨中出现。

我在那儿约莫待了两个小时。有一次,我打开客栈院子的大门,朝外面空荡荡的街道看了看。沙砾、海草、泡沫,横扫而入;我不得不叫人帮忙,才把门重新关上,顶着狂风把门关紧。

我终于又回到我那冷冷清清的房间,这儿一片阴沉黑暗。不过这时我太疲倦了,于是又上了床,接着便坠入——如同从高塔上坠下悬崖——深沉的梦乡。我有一个印象,有很长一段时间,虽然梦见我身在别的地方,见过不同景象,但是暴风却一直在我的梦中狂啸。最后,我对现实的那点薄弱的控制力,终于完全消失了,我梦见,在隆隆的炮声中,我和两个好友正在围攻一座城镇,不过那两人是谁,我可说不上来。

隆隆的炮声如此响亮,而且不绝于耳,因而我很想听到的东西,怎么也听不到了,直到我大力挣扎,醒了过来。天色已经大亮——八九点钟了;现在,代替隆隆炮声的,已是暴风雨的怒吼了。有人在敲我的门,边敲边叫。

“什么事?”我大声问道。

“有只船出事了,就在附近!”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问:什么船出事了?

“一条纵帆船,从西班牙或葡萄牙来的,船上装的是水果和酒。你要是想去看,先生,那就赶快!海滩上的人都认为随时都会给打得粉碎的。”

这紧张的声音沿着楼梯叫喊着走了,我尽可能快地迅速穿上衣服,奔向大街。

在我面前已经有许多人朝海滩方向奔去,我也朝那儿跑去,超过了不少人,很快就来到汹涌澎湃的大海面前。

这时,风势似乎已经减弱了一点,其实减得极其有限,就像我梦中听见的千百尊大炮的轰声中有五六尊停放一样,是不大能觉出的。不过大海又经过一整夜的捣腾,比我昨天最后看到的,更加可怕得不知多少了。海面上所表现出的每一景象,都显示出它正在汹涌高涨。在临近堤岸处,升起的浪头一个高过一个,一个压下一个,滚滚而来,无穷无尽,真是可怕到了极点。

在别的任何声音都难以听到的风涛声中,在那说不出有多混乱的人群中,在我最初喘不过气来、竭力和恶劣天气的搏斗中,我弄得如此心慌意乱,我想要找到海上那条失事的船,结果除了一个个喷沫的巨大浪头,什么也没有看见。有个站在我身旁打赤膊的船夫,用光着的胳膊(胳膊上刺有一个箭头,指向同一个方向)指向左边。这时,哎呀,我的天啊,我才看到了那条船,就在我们前面不远!

一支桅杆已在离甲板六七英尺高处折断,倒在船舷一侧,跟乱七八糟的船帆和索具纠缠在一起。随着船的起伏翻腾——它一刻不停地在起伏翻腾,猛烈得难以想象——所有这堆乱糟糟的东西,都使劲地往船舷上敲打,像要把它打瘪进去似的。即便到了这种时候,船上的人还是努力想把这部分损坏的砍掉。由于船的这一侧朝向我们,因而当它向我们这面倾侧时,我清楚地看到船上的人都在挥动斧子砍着,其中有一个留着长鬈发的人,最为活跃,格外引人注目。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间,岸上发出一片喊叫,声音盖过风吼浪啸。原来海上掀起一个巨浪,打在颠簸起伏的破船上,把甲板上的人、桅杆、酒桶、木板、舷墙,全都像堆玩具似的,统统扫进了汹涌的波涛。

二号桅还竖着,上面挂着的一些破帆布片,还有断了的绳索,都在拼命来回扑打着。刚才那个赤膊的船夫,哑着嗓子在我耳边说,这条船触了一次滩,浮上来后,又触了一次滩。我听到他又补了一句,说这条船就要拦腰折断了。我也一下就想到这一点,因为翻腾和撞击太猛烈了,任何人工制造的东西都是支持不了多久的。就在他说话时,海滩上又发出一片怜悯的喊叫;有四个人跟破船一起从海里冒了上来,他们都紧紧抓住尚未折断的那根桅杆上的绳索。最上面的是那个十分活跃的留长鬈发的人。

船上有口钟。正当这条船在翻滚冲撞,像头发疯的野兽似的在拼命挣扎,一会儿船身朝海岸这边倾翻,让我们看到整个空空的甲板,一会儿又发疯似的跳起来,翻向大海,除了龙骨,什么也看不见时,那口钟叮当直响,就像是给那几个可怜的人敲响丧钟;钟声随风传到了我们耳边。我们又看不见船了,随后它又冒出水面。有两三个人不见了。岸上的人更加感到痛苦了。男人们呻吟着紧扣双手,女人们尖叫着转过脸去。另有一些人,发疯似的在沙滩上奔来奔去,求人救人,但谁也无能为力。我发现我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发疯似的央求我认识的一群水手,别让那两个遭难的人在我们眼前丧命。

他们非常激动地对我解释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听懂他们的话的,因为我心里慌乱得连听到的那一点点几乎也没弄懂——一小时前,救生船就已经配备好勇敢的水手了,可是什么也做不了;而且,既然没有人肯不顾死活地带一条绳索,蹚水过去,让船上和岸上取得联系,因此也就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一试了。就在这时,我发现沙滩的人群中有了新的骚动,看见人们往两旁分开,汉姆拨开众人,来到前面。

我朝他奔去,重申求他救援那两人的意思。可是,尽管我被眼前这新的可怕景象弄得惊慌失措,可他脸上的决心和望着大海的神情——跟我记得的艾米莉出走后那天早上的神情完全一样——依然唤醒了我,使我意识到他面临的危险。于是我用双臂搂住他,把他往回拖,央求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些人,不要听他,不要存心让人去送命,不要让他离开沙滩!

岸上又发出一片喊叫。我们朝破船望去,只见那片残忍的破帆布,一阵阵猛烈地拍打着,把两个人中的下面那个,打进海里去了,接着又在唯一留在桅杆上的那个活跃人物周围,得意洋洋地飞舞拍打着。

面对这样的情景,面对这个从容地视死如归的人的这种决心——在场的人一半都听惯他指挥——求他别去,倒不如求风留情更有希望。“大卫少爷,”他意气风发地双手握住我的手说,“要是我的时辰到了,那就来吧;要是还没到,那就再等等。上帝保佑你,保佑所有的人!伙计们,帮我作好准备!我这就去!”

我被不无好意地拉到稍远的地方,几个人围住我,不让我走开;我昏头昏脑地听他们劝我说,不管有没有人帮助,汉姆都已决定非去不可;如果我去打扰那些为他的安全作准备的人,只会危及他的安全。我不记得我回答了什么,也不记得他们还说了什么;我只看见海滩上一片忙乱,人们拉住绞盘上的绳索往前跑,钻进一个挡得我看不见他的人圈。后来,我才看见他穿着水手衣裤,独自站在那儿;一条绳索握在他的手中,要不就是系在他的手腕上;另一条绳索就拴在他的身上;几个最身强力壮的大汉,站在稍远的地方,握着拴在他身上的那条绳索的另一头,他自己则把这条绳索松松地盘放在海滩上他的脚旁。

即使在我这个毫无经验的人眼里,也能看出,失事的船正在破裂之中,我看到它正在拦腰裂成两段,桅杆上那个唯一剩存的人的生命,已经处于一发千钧。但他仍紧抱住桅杆不放。他头戴一顶式样特别的红色便帽——不像水手的那样,而有较鲜艳的颜色;为他暂时把死亡挡住的那几块木板,在翻动,在滑出;预示他即将死亡的钟声在叮当作响,我们大家都看到他挥动着那顶帽子。当时,我看到了他这个动作,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疯了,因为这一动作,使我回想起一个一度是我的亲密朋友。

汉姆独自站在那儿,注视着大海,身后是屏声敛气的寂静,眼前是暴风巨浪的怒吼;待到一个巨大的回头浪退去时,他朝身后拉住拴在他身上的绳索的那几个人瞥了一眼,便跟在那个回头浪后面,一头扎进大海,立即便跟凶浪搏斗起来,一会儿抛上浪尖,一会儿沉入浪谷,一会儿又埋进浪沫中间,最后还是被冲回到岸边。人们急忙把他拖到岸上。

他已受了伤。我从我站立的地方看到他脸上有血,可他一点也没把这当一回事。他好像匆匆地对那几个人作了些指点,要他们多给他一些活动余地——或者我是从他挥动胳臂的动作,作出这样的推测的——然后又像刚才那样,一头扎进了海里。

这时,他奋力朝那条破船游去,一会儿抛上浪尖,一会儿沉入浪谷,一会儿埋入起伏的浪沫,一会儿被冲回海岸,一会儿被冲向破船,一直勇敢地拼命搏斗着。这段距离,本来不算什么,可是暴风和海浪的威力,使得这场搏斗成了生死之争。后来,他终于靠近破船了,近到他只要再使劲划一下,就能抓住破船了——可是就在这时,一个像高大的山坡似的绿色巨浪,从船的外侧,朝海岸的方向卷了过来,汉姆仿佛猛地一跃,跳进了巨浪之中,而那条船也不见了!

当我奔向他们把他拖回来的地点时,只看到海里有一些碎片在打着旋涡,好像打碎的只不过是只木桶。人人脸上都露出一片惊慌之色。他们正好把他拖到我的脚边——他已毫无知觉——死了。人们把他抬到最近的一座房子里;现在没有人阻拦我了,我一直在他身旁忙碌着;大家用尽一切办法想使他恢复知觉,可是他已让巨浪给打死了,他那颗高洁豪爽的心,永远停止跳动了。

我坐在床边,一切办法都已用尽,已经毫无希望了,就在这时,有个我跟艾米莉小孩子时就认识的渔夫,来到门口,低声叫着我的名字。

“先生,”他说,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挂着泪水,脸色煞白,嘴唇在颤抖,“你可以去那边一下吗?”

我刚才回想起的有关那密友的往事,现在也出现在他的脸上,我一时间弄得惊慌失措,便靠在他伸出扶我的胳臂上,问他道:

“有个尸体冲上岸来了吗?”

他说,“是的。”

“是我认识的吗?”我接着问道。

他什么也没有回答。

但是,他把我领到海边。就在艾米莉和我,两个小孩,找贝壳的地方——就在昨晚刮倒的那条旧船的一些碎片被风吹得四散的地方——就在他伤害了的那家人家的废墟上——我看见他头枕胳臂躺在那儿,就像我在学校里经常看到的他躺着时的那种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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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岁的少女辛夷因为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那些传说为妖怪的物种,被一处名为松龄狐学院的妖怪学校录取,在学院里认识了人类语言形成的妖怪嘟嘟,被封印的乌鸦,不愿进入轮回修炼成魅的室庐,喜欢用黑伞捕捉妖怪的人类除妖师柴桑等。再录取通知书知知和上古神兽冥的保护下,辛夷帮助妖怪逃脱除妖师的追捕,帮助除妖师封印凶恶妖怪,随着对妖怪和除妖师家族的了解,辛夷为什么能看到妖怪,身世之迷浮出水面,那是先祖与妖怪的契约,当辛夷明白真相后,契约的日期就在眼前。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这是万物皆有灵的世界,一砖一瓦,一块石子儿都有自己的故事。本文为少年轻小说,妖怪奇谈,暖伤故事系列,一章一个小故事,不定期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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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只是想要来个新奇的穿越旅行而已,老天用得着这么玩她吗?本来回不去就够伤心了,还要派个变了身的世子爷来管着她,这世上还有天理吗?从小正太到花美男,短短的时间里来了个三级跳,这、这叫她一时间怎么接受,诶!不管了,她说什么也要先找到回去的路!迷糊青青的异世华丽冒险,欢乐与泪水并存的穿越时光爱恋。【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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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也木,丹田破碎,受尽折磨,偶得天书,可吸天地万物之源气,可练世间一切功法,从此走上了一条万古逆天路。封天地,战苍穹,天地万物我为主宰,天若不服,我封天,地若不平,我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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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散多年的DOTA队友王者归来重建战队是战胜一切还是归于市间~且看我CARRY全场我只会打中路不管是秀你一脸还是萌翻全场就让我们看看夏小天是如何带领队伍走向胜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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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纷争,不江湖。林溪在亲眼目睹了父母被杀之后,决定踏入这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下山前,爷爷告诉林溪要时刻保持警惕,因为江湖里充满了杀戮和算计,殊不知,美女的来势比杀戮和算计还要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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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为莲,死为莲,生死亦为莲。来为生,去为死,来去是轮回。罪于情,忘于情,渡厄情难过。地为命,天道运,天地掌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