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5794700000010

第10章 韩秀才乘乱聘娇妻吴太守怜才主姻簿

诗曰:

嫁女须求女婿贤,贫穷富贵总由天。

姻缘本是前生定,莫为炎凉轻变迁!

话说人生一世,沧海变为桑田,目下的贱贵穷通都做不得准的。如今世人一肚皮势利念头,见一个人新中了举人、进士,生得女儿,便有人抢来定他为媳,生得男儿,便有人捱来许他为婿。万一官卑禄薄,一旦夭亡,仍旧是个穷公子、穷小姐,此时懊悔,已自迟了。尽有贫苦的书生,向富贵人家求婚,便笑他阴沟洞里思量天鹅肉吃。忽然青年高第,然后大家懊悔起来,不怨怅自己没有眼睛,便嗟叹女儿无福消受。所以古人会择婿的,偏拣着富贵人家不肯应允,却把一个如花似玉的爱女,嫁与那酸黄齑、烂豆腐的秀才,没有一人不笑他呆痴,道是:“好一块羊肉,可惜落在狗口里了!”一朝天子招贤,连登云路,五花诰、七香车,尽着他女儿受用,然后服他先见之明。这正是: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只在论女婿的贤愚,不在论家势的贫富。当初韦皋、吕蒙正多是样子。

却说春秋时,郑国有一个大夫,叫作徐吾犯。父母已亡,止有一同胞妹子。那小姐年方十六,生得肌如白雪,脸似樱桃,鬓若堆鸦,眉横丹凤。吟得诗,作得赋,琴棋书画,女工针指,无不精通。还有一件好处:那一双娇滴滴的秋波,最会相人。大凡做官的与他哥哥往来,他常在帘中偷看,便识得那人贵贱穷通,终身结果,分毫没有差错,所以一发名重当时。却有大夫公孙楚聘他为妇,尚未成婚。

那公孙楚有个从兄,叫作公孙黑,官居上大夫之职。闻得那小姐貌美,便央人到徐家求婚。徐大夫回他已受聘了。公孙黑元是不良之徒,便倚着势力,不管他肯与不肯,备着花红酒礼,笙箫鼓乐,送上门来。徐大夫无计可施,次日备了酒筵,请他兄弟二人来,听妹子自择。公孙黑晓得要看女婿,便浓妆艳服而来,又自卖弄富贵,将那金银彩缎,排列一厅。公孙楚只是常服,也没有甚礼仪。旁人观看的,都赞那公孙黑,暗猜道:“一定看中他了。”酒散,二人谢别而去。小姐房中看过,便对哥哥说道:“公孙黑官职又高,面貌又美,只是带些杀气,他年决不善终。不如嫁了公孙楚,虽然小小有些折挫,久后可以长保富贵。”大夫依允,便辞了公孙黑,许了公孙楚。择日成婚已毕。

那公孙黑怀恨在心,奸谋又起。忽一日,穿了甲胄,外边用便服遮着,到公孙楚家里来,欲要杀他,夺其妻子。已有人通风与公孙楚知道,疾忙执着长戈起出。公孙黑措手不及,着了一戈,负痛飞奔出门,便到宰相公孙侨处告诉。此时大夫都聚,商议此事,公孙楚也来了。争辩了多时,公孙侨道:“公孙黑要杀族弟,其情未知虚实。却是论官职,也该让他;论长幼,也该让他。公孙楚卑幼,擅动干戈,律当远窜。”当时定了罪名,贬在吴国安置。公孙楚回家,与徐小姐抱头痛哭而行。公孙黑得意,越发耀武扬威了。外人看见,都懊怅徐小姐不嫁得他,就是徐大夫也未免世俗之见。小姐全然不以为意,安心等守。

却说郑国有个上卿游吉,该是公孙侨之后轮着他为相。公孙黑思想夺他权位,日夜蓄谋,不时就要作起反来。公孙侨得知,便疾忙乘其未发,差官数了他的罪恶,逼他自缢而死。这正合着徐小姐“不善终”的话了。

那公孙楚在吴国住了三载,赦罪还朝,就代了那上大夫职位,富贵已极,遂与徐小姐偕老。假如当日小姐贪了上大夫的声势,嫁着公孙黑,后来做了叛臣之妻,不免守几十年之寡。即此可见目前贵贱都是论不得的。说话的,你又差了,天下好人也有穷到底的,难道一个个为官不成?俗语道得好:“赊得不如现得。”何如把女儿嫁了一个富翁,且享此目前的快活。看官有所不知,就是会择婿的,也都要跟着命走。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却毕竟不如嫁了个读书人,到底不是个没望头的。

如今再说一个生女的富人,只为倚富欺贫,思负前约,亏得太守廉明,成其姻事。后来妻贵夫荣,遂成佳话。有诗一首为证:

当年红拂困闺中,有意相随李卫公。

日后荣华谁可及?只缘双目识英雄。

话说国朝正德年间,浙江台州府天台县有一秀才,姓韩名师愈,表字子文。父母双亡,也无兄弟,只是一身。他十二岁上就游庠的,养成一肚皮的学问,真个是:

才过子建,貌赛潘安。胸中博览五车,腹内广罗千古。他日必为攀桂客,目前尚作采芹人。

那韩子文虽是满腹文章,却当不过家道消乏,在人家处馆,勉强糊口。所以年过二九,尚未有亲。一日遇着端阳节近,别了主人家回来,住在家里了数日。忽然心中想道:“我如今也好议亲事了。据我胸中的学问,就是富贵人家把女儿匹配,也不冤屈了他。却是如今世人谁肯?”又想了一回道:“是便是这样说,难道与我一样的儒家,我也还对他的女儿不过?”当下开了拜匣,称出束脩银伍钱,做个封筒封了,放在匣内,教书僮拿了随着,信步走到王媒婆家里来。

那王媒婆接着,见他是个穷鬼,也不十分动火他的。吃过了一盏茶,便开口问道:“秀才官人几时回家的?甚风推得到此?”子文道:“来家五日了。今日到此,有些事体相央。”便在家僮手中接过封筒,双手递与王婆道:“薄意伏乞笑纳,事成再有重谢。”王婆推辞一番便接了,道:“秀才官人,敢是要说亲么?”子文道:“正是。家下贫穷,不敢仰攀富户,但得一样儒家女儿,可备中馈、延子嗣,足矣。积下数年束脩,四五十金聘礼也好勉强出得。乞妈妈与我访个相应的人家。”王婆晓得穷秀才说亲,自然高来不成,低来不就的,却难推拒他,只得回复道:“既承官人厚惠,且请回家,待老婢子慢慢的寻觅。有了话头,便来回报。”那子文自回家去了。

一住数日,只见王婆走进门来,叫道:“官人在家么?”子文接着,问道:“姻事如何?”王婆道:“为着秀才官人,鞋子都走破了。方才问得一家,乃是县前许秀才的女儿,年纪十七岁。那秀才前年身死,娘子寡居在家里,家事虽不甚富,却也过得。说起秀才官人,倒也有些肯了。只是说道:“我女儿嫁个读书人,尽也使得。但我们妇人家,又不晓得文字,目今提学要到台州岁考,待官人考了优等,就出吉帖便是。’”子文自恃才高,思忖此事十有八九,对王婆道:“既如此说,便待考过议亲不迟。”当下买几杯白酒,请了王婆。自别去了。

子文又到馆中,静坐了一月有余,宗师起马牌已到。那宗师姓梁,名士范,江西人,不一日,到了台州。那韩子文头上戴了紫菜的巾,身上穿了腐皮的衫,腰间系了芋艿的绦,脚下穿了木耳的靴,同众生员迎接入城。行香讲书已过,便张告示,先考府学及天台、临海两县。到期,子文一笔写完,甚是得意。出场来,将考卷誉写出来,请教了几个先达、几个朋友,无不叹赏。又自己玩了几遍,拍着桌子道:“好文字!好文字!就做个案元帮补也不为过,何况优等?”又把文字来鼻头边闻一闻道:“果然有些老婆香!”

却说那梁宗师是个不识文字的人,又且极贪,又且极要奉承乡官及上司。前日考过杭、嘉、湖,无一人不骂他的,几乎吃秀才们打了。曾编着几句口号道:“道前梁铺,中人姓富,出卖生儒,不误主顾。”又有一个对道:“公子笑欣欣,喜弟喜兄都入学;童生愁惨惨,恨祖恨父不登科。”又把《四书》几语,做着几股道:“君子学道公则悦,小人学道尽信书。不学诗,不学礼,有父兄在,如之何其废之!诵其诗,读其书,虽善不尊,如之何其可也!”那韩子文是个穷儒,那有银子钻刺?十日后发出案来,只见公子富翁都占前列了。你道那韩师愈的名字却在那里?正是:“似‘王’无一竖,如‘川’却又眠。”曾有一首《黄莺儿》词,单道那三等的苦处:

无辱又无荣,论文章是弟兄,鼓声到此如春梦。高才命穷,庸才运通,廪生到此便宜贡。且从容,一边站立,看别个赏花红。

那韩子文考了三等,气得目睁口呆。把那梁宗师乌龟亡八的骂了一场,不敢提起亲事,那王婆也不来说了。只得勉强自解,叹口气道: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有女颜如玉。

发落已毕,只得萧萧条条,仍旧去处馆。见了主人家及学生,都是面红耳热的,自觉没趣。

又过了一年有余,正遇着正德爷爷崩了,遗诏册立兴王。嘉靖爷爷就藩邸召入登基,年方一十五岁。妙选良家子女,充实掖庭。那浙江纷纷的讹传道:“朝廷要到浙江各处点绣女。”那些愚民,一个个信了。一时间嫁女儿的,讨媳妇的,慌慌张张,不成礼体。只便宜了那些卖杂货的店家,吹打的乐人,服侍的喜娘,抬轿的脚夫,赞礼的傧相。还有最可笑的,传说道:“十个绣女要一个寡妇押送。”赶得那七老八十的,都起身嫁人去了。但见:

十三四的男儿,讨着二十四五的女子。十二三的女子,嫁着三四十的男儿。粗蠢黑的面孔,还恐怕认做了绝世芳姿;宽定宕的东西,还恐怕认做了含花嫩蕊。自言节操凛如霜,做不得二夫烈女;不久形躯将就木,再拚个一度春风。

当时无名子有一首诗,说得有趣:

一封丹诏未为真,三杯淡酒便成亲。

夜来明月楼头望,唯有嫦娥不嫁人。

那韩子文恰好归家,见民间如此慌张,便闲步出门来玩景。只见背后一个人,将子文忙忙的扯一把。回头看时,却是开典当的徽州金朝奉。对着子文施个礼,说道:“家下有一小女,今年十六岁了,若秀才官人不弃,愿纳为室。”说罢,也不管子文要与不要,摸出吉帖,望子文袖中乱摔。子文道:“休得取笑。我是一贫如洗的秀才,怎承受得令爱起?”朝奉皱着眉道:“如今事体急了,官人如何说此懈话?若略迟些,恐防就点了去。我们夫妻两口儿,只生这个小女,若远远地到北京去了,再无相会之期,如何割舍得下?官人若肯俯从,便是救人一命。”说罢便思量要拜下去。

子文分明晓得没有此事,他心中正要妻子,却不说破。慌忙一把搀起道:“小生囊中只有四五十金,就是不嫌孤寒,聘下令爱时,也不能够就完姻事。”朝奉道:“不妨,不妨。但是有人定下的,朝廷也就不来点了。只须先行谢吉之礼,待事平之后,慢慢的做亲。”子文道:“这倒也使得。却是说开,后来不要翻悔!”那朝奉是情急的,就对天设起誓来,道:“若有翻悔,就在台州府堂上受刑。”子文道:“设誓倒也不必,只是口说无凭,请朝奉先回,小生即刻去约两个敝友,同到宝铺来。先请令爱一见,就求朝奉写一纸婚约,待敝友们都押了花字,一同做个证见。纳聘之后,或是令爱的衣裳,或是头发,或是指甲,告求一件,藏在小生处,才不怕后来变卦。”那朝奉只要成事,满担应承道:“何消如此多疑!使得,使得。一唯尊命,只求快些。”一头走,一头说道:“专望!专望!”自回铺子里去了。

韩子文便望学中,会着两个朋友,乃是张四维、李俊卿,说了缘故,写着拜帖,一同望典铺中来。朝奉接着,奉茶寒温已罢,便唤出女儿朝霞到厅。你道生得如何?但见:

眉如春柳,眼似秋波。几片夭桃脸上来,两枝新笋裙间露。即非倾国倾城色,自是超群出众人。

子文见了女子的姿容,已自欢喜。一一施礼已毕,便自进房去了。子文又寻个算命先生合一合婚,说道:“果是大吉,只是将婚之前,有些闲气。”那金朝奉一味要成,说道:“大吉便自十分好了,闲气自是小事。”便取出一幅全帖,上写道:

立婚约金声,系徽州人。生女朝霞,年十六岁,自幼未曾许聘何人。今有台州府天台县儒生韩子文礼聘为妻,实出两愿。自受聘之后,更无他说。张、李二公,与闻斯言。嘉靖元年 月 日。

立婚约:金声。

同议友人:张安国、李文才。

写罢,三人都画了花押,付子文藏了。这也是子文见自己贫困,作此不得已之防,不想他日果有负约之事,这是后话。

当时便先择个吉日,约定行礼。到期,子文将所积束脩五十余金,粗粗的置几件衣段首饰,其余的都是现银,写着:“奉申纳币之敬。子婿韩师愈顿首百拜。”又送张、李二人银各一两,就请他为媒,一同行聘,到金家铺来。那金朝奉是个大富之家,与妈妈程氏,见他礼不丰厚,虽然不甚喜欢,为是点绣女头里,只得收了,回盘甚是整齐。果然依了子文之言,将女儿的青丝细发,剪了一镂送来。子文一一收好,自想道:“若不是这一番哄传,连妻子也不知几时定得,况且又有妻财之分。”心中甚是快活不题。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暑往寒来,又是大半年光景。却早嘉靖二年,点绣女的讹传,已自息了。金氏夫妻见安平无事,不舍得把女儿嫁与穷儒,渐渐的懊悔起来。那韩子文行礼了一番,已把囊中所积束脩用个罄尽,所以还不说起做亲。

一日,金朝奉正在当中算帐,只见一个客人跟着个十七八岁孩子走进铺来,叫道:“妹夫姊姊在家么?”原来是徽州程朝奉,就是金朝奉的舅子,领着亲儿阿寿,打从徽州来,要与金朝奉合伴开当的。金朝奉慌忙迎接,又引程氏、朝霞都相见了。叙过寒温,便教暖酒来吃。程朝奉从容问道:“外甥女如此长成得标致了,不知曾受聘未?不该如此说,犬子尚未有亲,姊夫不弃时,做个中表夫妻也好。”金朝奉叹口气道:“便是呢,我女儿若把与内侄为妻,有甚不甘心处?只为旧年点绣女时,心里慌张,草草的将来许了一个什么韩秀才。那人是个穷儒,我看他满脸饿文,一世也不能够发迹。前年梁学道来,考了一个三老官,料想也中不成。教我女儿如何嫁得他?也只是我女儿没福,如今也没处说了。”程朝奉沉吟了半晌,问道:“姊夫姊姊,果然不愿与他么?”金朝奉道:“我如何说谎?”程朝奉道:“姊夫若是情愿把甥女与他,再也休题。若不情愿时,只须用个计策,要官府断离,有何难处?”金朝奉道:“计将安出?”程朝奉道:“明日待我台州府举一状词,告着姊夫。只说从幼中表约为婚姻,近因我羁滞徽州,妹夫就赖婚改适,要官府断与我儿便了。犬子虽则不才,也强如那穷酸饿鬼。”金朝奉道:“好便好,只是前日有亲笔婚书及女儿头发在彼为证,官府如何就肯断与你儿?况且我先有一款不是了。”程朝奉道:“姊夫真是不惯衙门事体!我与你同是徽州人,又是亲眷,说道从幼结儿女姻,也是容易信的。常言道:‘有钱使得鬼推磨。’我们不少的是银子,匡得将来买上买下。再央一个乡官在太守处说了人情,婚约一纸,只须一笔勾消。剪下的头发,知道是何人的?那怕他不如我愿!既有银子使用,你也自然不到得吃亏的。”金朝奉拍手道:“妙哉!妙哉!明日就做。”当晚酒散,各自安歇了。

次日天明,程朝奉早早梳洗,讨些朝饭吃了。请个法家,商量定了状词。又寻一个姓赵的,写做了中证。同着金朝奉,取路投台州府来。这一来,有分教:

丽人指日归佳士,诡计当场受苦刑。

到得府前,正值新太守吴公弼升堂。不逾时抬出放告牌来,程朝奉随着牌进去。太守教义民官接了状词,从头看道:

告状人程元,为赖婚事:万恶金声,先年曾将亲女金氏许元子程寿为妻,六礼已备。讵恶远徙台州,背负前约。于去年某月间,擅自改许天台县儒生韩师愈。赵孝等证。人伦所系,风化攸关,恳乞天合明断,使续前姻。上告。

原告:程元,徽州府歙县人。

被犯:金声,徽州府歙县人;韩师愈,台州府天台县人。

干证:赵孝,台州府天台县人。

本府太爷施行。

太守看罢,便叫程元起来,问道:“那金声是你甚么人?”程元叩头道:“青天爷爷,是小人嫡亲姊夫。因为是至亲至眷,恰好儿女年纪相若,故此约为婚姻。”太守道:“他怎么就敢赖你?”程元道:“那金声搬在台州住了,小的却在徽州,路途先自遥远了。旧年相传点绣女,金声恐怕真有此事,就将来改适韩生。小的近日到台州探亲,正打点要完姻事,才知负约真情。他也只为情急,一时错做此事。小人却如何平白地肯让一个媳妇与别人了?若不经官府,那韩秀才如何又肯让与小人?万乞天台老爷做主!”太守见他说得有些根据,就将状子当堂批准,吩咐道:“十日内听审。”程元叩头出去了。

金朝奉知得状子已准,次日便来寻着张、李二生,故意做个慌张的景象,说道:“怎么好?怎么好?当初在下在徽州的时节,妻弟有个儿子,已将小女许嫁他。后来到贵府,正值点绣女事急,只为远水不救近火,急切里将来许了贵相知,元是二公为媒说合的。不想如今妻弟到来,已将在下的姓名告在府间,如何处置?”那二人听得,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骂道:“不知生死的老贼驴!你前日议亲的时节,誓也不知罚了许多!只看婚约是何人写的?如今却放出这个屁来!我晓得你嫌韩生贫穷,生此奸计。那韩生是个才子,须不是穷到底的。我们动了三学朋友去见上司,怕不打断你这老驴的腿!管教你女儿一世不得嫁人!”金朝奉却待分辨,二人毫不理他,一气走到韩家来,对子文说知缘故。

那子文听罢,气得呆了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又定了一会,张、李二人只是气愤愤的要拉了子文,合起学中朋友见官。倒是子文劝他道:“二兄且住!我想起来,那老驴既不愿联姻,就是夺得那女子来时,到底也不和睦。吾辈若有寸进,怕没有名门旧族来结丝萝?这一个富商,又非大家,直恁希罕!况且他有的是钱财,官府自然为他的。小弟家贫,也那有闲钱与他打官司?他年有了好处,不怕没有报冤的日子。有烦二兄去对他说,前日聘金元是五十两,若肯加倍赔还,就退了婚也得。”二人依言。

子文就开拜匣,取了婚书吉帖与那头发,一同的望着典铺中来。张、李二人便将上项的言语说了一遍。金朝奉大喜道:“但得退婚,免得在下受累,那在乎这几十两银子!”当时就取过天平,将两个元宝共兑了一百两之数,交与张、李二人收着,就要子文写退婚书,兼讨前日婚约、头发。子文道:“且完了官府的世情,再来写退婚书及奉还原约未迟。而今官事未完,也不好轻易就是这样还得。总是银子也未就领去不妨。”程朝奉又取二两银子,送了张、李二生,央他出名归息。二生就讨过笔砚,写了息词,同着原告、被告、中证一行人进府里来。

吴太守方坐晚堂,一行人就将息词呈上。太守从头念一遍道:

劝息人张四维、李俊卿,系天台县学生。窃徽人金声,有女已受程氏之聘,因迁居天台,道途修阻,女年及笄,程氏音问不通,不得已再许韩生,以致程氏斗争成讼。兹金声愿还聘礼,韩生愿退婚姻,庶不致寒盟于程氏。维等忝为亲戚,意在息争,为此上禀。

原来那吴太守是闽中一个名家,为人公平正直,不爱那有“贝”字的“财”,只爱那无“贝”字的“才”。自从前日准过状子,乡绅就有书来,他心中已晓得是有缘故的了。当下看过息词,抬头看了韩子文,风彩堂堂,已自有几分欢喜,便教:“唤那秀才上来。”韩子文跪到面前,太守道:“我看你一表人才,决不是久困风尘的。就是我招你为婿,也不枉了。你却如何轻聘了金家之女,今日又如何就肯轻易退婚?”那韩子文是个点头会意的人。他本等不做指望了,不想着太守心里为他,便转了口道:“小生如何舍得退婚!前日初聘的时节,金声朝天设誓,尤恐怕不足为信,复要金声写了亲笔婚约,张、李二生都是同议的。如今现有‘不曾许聘他人’句可证。受聘之后,又回却青丝发一缕,小生至今藏在身边,朝夕把玩,就如见我妻子一般。如今一旦要把萧郎做个路人看待,却如何甘心得过?程氏结姻,从来不曾见说。只为贫不敌富,所以无端生出是非。”说罢,便噙下泪来。恰好那吉帖、婚书、头发都在袖中,随即一并呈上。

太守仔细看了,便教把程元、赵孝远远的另押在一边去。先开口问金声道:

“你女儿曾许程家么?”金声道:“爷爷,实是许的。”又问道:“既如此,不该又与韩生了。”金声道:“只为点绣女事急,仓卒中,不暇思前算后,做此一事,也是出于无奈。”又问道:“那婚约可是你的亲笔?”金声道:“是。”又问道:“那上边写道:‘自幼不曾许聘何人’,却怎么说?”金声道:“当时只要成事,所以一一依他,原非实话。”太守见他言词反复,已自怒形于色。又问道:“你与程元结亲,却是几年几月几日?”金声一时说不出来,想了一回,只得扭捏道是某年某月某日。

太守喝退了金声,又叫程元上来问道:“你聘金家女儿,有何凭据?”程元道:“六礼既行,便是凭据了。”又问道:“原媒何在?”程元道:“原媒自在徽州,不曾到此。”又道:“你媳妇的吉帖,拿与我看。”程元道:“一时失带在身边。”太守冷笑了一声,又问道:“你何年何月何日与他结姻的?”程元也想了一回,信口诌道是某年某月某日。与金声所说日期,分毫不相合了。太守心里已自了然,便再唤那赵孝上来问道:“你做中证,却是那里人?”赵孝道:“是本府人。”又问道:“既是台州人,如何晓得徽州事体?”赵孝道:“因为与两家有亲,所以知道。”太守道:“既如此,你可记得何年月日结姻的?”赵孝也约莫着说个日期,又与两人所言不相对了。原来他三人见投了息词,便道不消费得气力,把那答应官府的说话都不曾打得照会。谁想太爷一个个的盘问起来,那些衙门中人虽是受了贿赂,因惮太守严明,谁敢在旁边帮衬一句!自然露出马脚。

那太守就大怒道:“这一班光棍奴才,敢如此欺公罔法!且不论没有点绣女之事,就是愚民惧怕时节,金声女儿若果有程家聘礼为证,也不消再借韩生做躲避之策了。如今韩生吉帖、婚书并无一毫虚谬,那程元却都是些影响之谈。况且既为完姻而来,岂有不与原媒同行之理?至于三人所说结姻年月日期,各自一样,这却是何缘故?那赵孝自是台州人,分明是你们要寻个中证,急切里再没有第三个徽州人可央,故此买他出来的。这都只为韩生贫穷,便起不良之心,要将女儿改适内侄。一时通同合计,造此奸谋,再有何说?”便伸手抽出签来,喝叫把三人各打三十板。三人连声的叫苦。韩子文便跪上禀道:“大人既与小生做主,成其婚姻,这金声便是小生的岳父了。不可结了冤仇,伏乞饶恕。”太守道:“金声看韩生分上,饶他一半;原告、中证,却饶不得。”当下各各受责。只为心里不打点得,不曾用得杖钱,一个个打得皮开肉绽,叫喊连天。那韩子文、张安国、李文才三人在旁边,暗暗的欢喜。这正应着金朝奉往年所设之誓。

太守便将息词涂坏,提笔判曰:

韩子贫惟四壁,求淑女而未能;金声富累千箱,得才郎而自弃。只缘择婿者,原乏知人之鉴;遂使图婚者,爰生速讼之奸。程门旧约,两两无凭;韩氏新姻,彰彰可据。百金即为婚具,幼女准属韩生。金声、程元、赵孝构衅无端,各行杖警!

判毕,便将吉帖、婚书、头发一齐付与韩子文。一行人辞了太守出来。程朝奉做事不成,羞惭满面,却被韩子文一路千老驴万老驴的骂,又道:“做得好事!果然做得好事!我只道打来是不痛的。”程朝奉只得忍气吞声,不敢回答一句。又害那赵孝打了屈棒,免不得与金朝奉共出些遮羞钱与他,尚自喃喃呐呐的怨怅。这叫作“赔了夫人又折兵”。当下各自散讫。

韩子文经过了一番风波,恐怕又有甚么变卦,便疾忙将这一百两银子,备了些催装速嫁之类,择个吉日,就要成亲。仍旧是张、李二生请期通信。金朝奉见太守为他,不敢怠慢;欲待与舅子到上司做些手脚,又少不得经由府县的,正所谓敢怒而不敢言,只得一一听从。花烛之后,朝霞见韩生气宇轩昂,丰神俊朗,才貌甚是相当,那里管他家贫,自然你恩我爱,少年夫妇,极尽颠鸾倒凤之欢,倒怨怅父亲多事。真个是: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自此无话。

次年,宗师田洪录科,韩子文又得吴太守一力举荐,拔为前列。春秋两闱,联登甲第,金家女儿已自做了夫人。丈人思想前情,惭悔无及。若预先知有今日,就是把女儿与他为妾也情愿了。有诗为证:

蒙正当年也困穷,休将肉眼看英雄!

堪夸仗义人难得,太守廉明即古洪。

同类推荐
  • 窄门

    窄门

    《窄门》由杨小凡所著,长篇小说《窄门》里的少女鱼儿来自农村,本性淳朴,为了改变命运,随波逐流来到光怪陆离、浮躁喧嚣的城市,一路走来,先后遭遇到了善意的公务员许明,贪婪但对她不乏真情的贪官老杜,以及贪图她青春美色的副市长周政。最终她失去了纯真本性,迷失在城市的物欲横流中。走进了窄门,等待她的只能是毁灭。
  • 豪门强宠

    豪门强宠

    那一年,父亲下马入狱,家庭破碎难堪的时候,他将离婚协议书甩给了她。她含笑接过早已预料到的协议书,对他说,“谢谢你这么多年的利用,终于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卑鄙小人!”一场事故,毁掉了他的心上人,也烧毁了所有的怨恨,她含泪迈进狱门。从此,一条陌路,两个陌生人。林暮沉,你爱我吗?如果你爱我,为何却毫不犹豫的折断我所有的翅膀?如果你不爱我,为何又艰难的为我筑起一道保护的城墙?其实,她从不知道,他用那样一种高傲的方式,爱她爱到,低入尘埃……
  • 五代史演义

    五代史演义

    《五代史演义》共有六十回,起于朱全忠建立后梁,终于赵匡胤代周建立宋朝。这个时代局势纷乱,军阀轻易称帝。朱全忠建立了后梁政权,却被另一个藩镇军阀李存勖击败,后者成立了后唐政权。儿皇帝石敬瑭依靠契丹建立后晋政权,而政权却亡于契丹。后汉的刘知远逐走契丹,却也被坐大了的郭威取而代之。后周也同样的下场,赵匡胤成为时代的终结者。
  • 再见光年

    再见光年

    颜初本是一个天真美好的姑娘,对这个世界抱有最纯真的热情和幻想。而她终有一天发现她最信任的人也是欺骗她最多的人。之后她把自己裹起来,以为别人对她的付出都是需要回报的。她不爱任何人,亦不相信有人真正爱她。
  • 浦之上:一个王朝的碎片

    浦之上:一个王朝的碎片

    有时候忍不住问自已:历史究竞有什么用?人生背负的东西已经如此之多,为什么还要把那些破砖烂瓦强行留在身边?有说服力的答案一直没有出现,可是那些古人,宋朝的人,他们已经不可遏止地呐喊挣扎着向笔端跑来了:三百多年的王朝历史有些庞杂,千头万绪的陈年旧事有些凌乱,在最初的彷徨之后,一条叙述的路出现了:小小的林浦村是个支点,通过它.再将目光往宋朝深处望去。小说?散文?口述实录?新闻纪实?文体的界限此时真的无关紧要,且让它们都交汇在一起,历史给我制造的琐碎而复杂的感慨与多种文体的交汇竟是这般畅快地不谋而合了。
热门推荐
  • 君子一言,司马难追

    君子一言,司马难追

    男友出轨,小三竟然是她表弟。啥?被掰弯的人渣前任和著名男作家也有一腿?一着不慎,菜鸟女警司马晗从命案现场穿越到小说家笔下的古代世界。她左手江山,右手美男,强吻、壁咚、推倒样样精通,暖男、腹黑男、废柴王爷个个调戏,却唯独对他付出真心,以命相许。【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勇闯天涯之孤女才气冲天

    勇闯天涯之孤女才气冲天

    刘韵本科大学毕业后,在一所学校担任语文教师,因其太痴迷于古代文学,时而出现幻觉,无意间穿越到古代架空的封建王朝;灵魂寄托在一个民间女子刘瑾赫身上,随后不满父母包办婚姻,借机逃离家乡至洛阳一带,从而漂泊于江湖,有幸结识威名远扬的少参将李仁诚,经过屡次交涉走进对方的内心,彼此埋下情种,却未修成正果,由于瑾赫不忍荒废前世的才学,最终厉兵秣马,厚积薄发,女扮男装涉足于官场。随之走入阴暗的官场,当朝太子南宫鸿瑞,也对她萌生爱意,她该如何抉择呢?看她如何在古代混得风生水起,经营爱情和事业,立于不败之地。敬请关注本书,欢迎大家提出宝贵意见。楔子
  • 深闺毒女:重生嫡小姐

    深闺毒女:重生嫡小姐

    太历二十二年,至亲蒙辱,幼子惨死,她的善良换来的是夫君无情,长姐无义。这仇,这怨,只能以血来还!曾经执意相随的夫君变成势均力敌的对手!曾经倾心相赴的邀约变做险象环生的战局!腹黑冷面的睿智王爷,志同道合的世子殿下,竹马情深的少年将军……一切重来,她不允许自己的命运被操纵!这一世,她要手刃仇人,也要享受一世的锦绣福缘。
  • 唐七畅销作品套装

    唐七畅销作品套装

    起弦风雅,落笔生花,感动千万读者的惊才绝艳之作,要怎样才可相守?是梦境抑或现实?此生绝不可错过的入骨相思。
  • 本色年华

    本色年华

    舒雅是一个各种平凡的女大学生,直到安又的出现,她注定平凡的一生再也无法安然的平凡下去.........
  • 邪尊魅世

    邪尊魅世

    她,白水眸,神堑大陆主城史上最年轻的城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因自己珍爱的妹妹与挚爱之人的背叛,而陨落。他,云逍殿下任殿主,身份神秘,实力强大。外表是柔弱无辜的白兔,实则是擅攻心计的阴谋家。(本文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 替身罪后

    替身罪后

    穿越而来,醒来时已是当朝丞相的独生爱女——秋若言,出尘脱俗,人淡如菊。为了父亲,她甘愿入宫为后。大婚之夜,独守空房。她却并不在乎,她本来也不想和他有所纠缠。残存的记忆里总是有一抹影子在梦里徘徊不散,他是她这身体本主的爱人吧?
  • 一个人的微战争

    一个人的微战争

    本书是一部富有浓郁军旅特色的散文集,全书共四十一个不同的小故事。从那些最不经意的地方入手,折射当代军营生活的侧面——面对冒烟的炸弹、战友的暴毙,思考武器给人类带来的苦难,思考战争的命运,书中处处透出悲悯的情怀。陌生化是该书一大特色,作为一名曾经的武器操作手,作者巧妙地把人带进一个个陌生的领地,阅读该书犹如一次陌生的心灵旅行。书中没有波澜壮阔的大场面,处处都似一个人的微战争,让人看到那最不经意背后的人性光辉,看到不一样的军营,以及军营背后神秘而真实的生活,一切未知等待读者亲自揭秘……
  • 福妻驾到

    福妻驾到

    现代饭店彪悍老板娘魂穿古代。不分是非的极品婆婆?三年未归生死不明的丈夫?心狠手辣的阴毒亲戚?贪婪而好色的地主老财?吃上顿没下顿的贫困宭境?不怕不怕,神仙相助,一技在手,天下我有!且看现代张悦娘,如何身带福气玩转古代,开面馆、收小弟、左纳财富,右傍美男,共绘幸福生活大好蓝图!!!!快本新书《天媒地聘》已经上架开始销售,只要3.99元即可将整本书抱回家,你还等什么哪,赶紧点击下面的直通车,享受乐乐精心为您准备的美食盛宴吧!)
  • 有一个地方我们知道

    有一个地方我们知道

    顾紫儿去出国学习芭蕾舞蹈时,一些的事情紫儿会怎样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