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觥筹交错的乐坊中仙乐阵阵，数十盏精美的红烛台，映照着屋中的旖旎风光。
“吹破残烟入夜风。一轩明月上帘栊。因惊路远人还远，纵得心同寝未同。”
歌姬们莲步轻移，点于银盘之上，且歌且舞，容颜妖娆。兰溪一身华裳，款款自花丛走出，手持白玉笛，朱唇轻启，奏起渺渺清音，散入秋风满绫罗。
前庭里歌声缠绵，安歌坐在帘幕后，面前摆着那张罗绮琴。昨日乐铺的张店主刚把琴和玉笛送回来，看他的举止间似乎依然有点惊魂未定，安歌心里暗暗觉得有点好笑。
红裳妆扮停当后，翩然上台。安歌瞥了一眼面前的谱子，低眉信手续续弹。
“情脉脉，意忡忡。碧云归去认无踪。只应曾向前生里，爱把鸳鸯两处笼。”
有道是“凡有井水处，皆歌柳词”，安歌在乐坊中也向来爱唱柳词。这首柳永的《鹧鸪天》，词精粹警拔，甘之如饴。上片四句，写景清冷空寂，抒情韵悠意远。下片则妙在后两句，以前生之有缘盼今生之交颈，使全词拔高了一个音节，可堪细味。
“叔叔你听，我要的就是这个琴，那天那位姐姐说，可以到乐坊里找人商量。”一个如黄莺般悦耳的声音穿堂而来，安歌余光中瞥见三个身影在台下落座。
“远远便听到这琴声了，确实不俗。不过，许是这抚琴之人非同一般……”
安歌闻言，忍不住抬眼望去，却正对上了一双凝望的眼。即使隔着一道帘幕，他却似乎一眼便看见了安歌，唇角蓄起一弯笑意。很少有男子长了一双桃花眼却不显阴柔，眼睛黑白分明，似醉非醉，让人心神荡漾。
安歌心里一动。是前日在月半居遇见的那位公子。而与他同来的，正是在乐坊中见过的那两姐弟。
不敢再注视那双扰乱心绪的眼睛，她垂下眸，专心演奏，耳朵却忍不住细听着他们的交谈。
“我要吃点心，姐姐。”隽隽坐下之后，似乎颇觉无聊，便开始四下张望。一旁斟茶的侍女便走上前来，询问要什么茶点。
“这里的点心哪有家里做的好吃，我可吃不惯，还是别点了。”莲儿扫了一眼两旁桌子上的食物，眼里便有不屑之色，隽隽一噘嘴，面朝另一边坐着。
“无妨，便请姑娘随意选些茶点拿上来吧。”他冲着那进退两难的侍女笑道，倒是让她羞红了脸，支支吾吾地答应着，退回了茶房。
莲儿一手托腮，望着台上的歌舞，口中心不在焉地说道：“叔叔，你说话怎么跟这里的人一样，都那么别扭？”
那“叔叔”二字入耳，却是让安歌微微一愣。这位公子看起来年纪轻轻，怎么却已经是女孩的叔叔了？
“入乡随俗，到了大齐就要尊重当地的风土人情。”他轻抿着茶水，姿态优雅，“等你嫁过来，性格也得收敛一点，否则与夫婿不和，以后便难以安生。”
“哎哟，你就别唠叨了……还真以为你是我叔叔呢……”莲儿闻言，孩子气地捂住了耳朵，转过头不愿再听他说话，两人便没再交谈。
少顷，侍女奉上茶点，隽隽尝了几口便吐着舌头放下了，莲儿回头抛给了他一个了然的目光。
台上红裳领衔今夜的最后一曲，十余名姐妹身着青衣，长袖翻飞，载歌载舞，安歌则在帘后默默弹琴，兰溪在她身侧吹笛应和，琴音绕梁，笛声清亮，相得益彰，座中叫好声不断。
一曲歌毕，又是满场欢呼，姐姐们便也四散到各桌去谢礼。安歌也离了后台，到厨房取了些从月半居包回来的糕点，便去拜会那三人。
“姐姐，我来看你了！”莲儿一见到安歌，便十分熟稔地迎上前来，挽着她的手来到桌边坐下。她今日仍着一身灵动的银色长裙，与兄弟二人的金袍交相辉映，往来之人纷纷侧目。
“姑娘是知音人，言而有信，果然为了求琴而来。”安歌被她大大咧咧地牵过手，心里对她的好感只增不减，“那日相见匆忙，忘了通报姓名，我是林安歌，绫罗城生人，家母在乐坊中教授歌舞，故对琴艺略通一二。”
“姐姐你也太谦虚了，这样的造诣如果算略通一二，莲儿就不要在你面前弹琴了。”她咧嘴一笑，说话爽快利落，“我叫穆羽莲，南诏人，这孩子叫穆容隽，这位是家叔……穆离轩。”
她指了指身旁的两人，隽隽不知为何，小脸又涨得通红。穆离轩冲安歌一笑，那双明眸仍是温和中带着隐约的哀戚，“安歌姑娘，别来无恙？”
“安歌一切尚好。”安歌垂下眼睑，有意躲开他勾人的目光，“三位身份尊贵，按道理应该上座才是。是安歌招待不周了。”
安歌那日见到他们时便觉异样，三人着名贵南诏服饰，气度不凡。今日再闻其名，心里已然确定了八九分。
“姑娘冰雪聪明，自然也明白我们不愿意招人耳目。”他的嘴角上扬，“在下本为南诏摄政王，此次受少主之命，护送公主入齐和亲。”
“敢问王爷，今夜可是来求罗绮琴的？”安歌问道，见他点头，便又说道，“乐坊中一向由赵姨娘做主，我可以带你去与姨娘一见。”
“那便有劳姑娘了。”
安歌将穆离轩送到赵姨娘处，又回到堂中寻余下二人。隽隽早已忍不住偷偷从食盒里翻出点心，坐在一旁吃得津津有味，莲儿则是一手托腮，看起来颇为无聊。
“莲儿也尝一点吧？月半居年年到了拜月会期的点心都格外出彩。”安歌将盘子摆上桌面，又布好了碗筷。
“哥哥的手艺，我在南诏经常吃，这里的人做得远不如哥哥。”莲儿瞥了一眼盘中物，笑道。
“我只当王爷厨艺过人，能写出如此妙方，却没想到，南诏王也能做得如此佳肴？”安歌好奇地问道，却见莲儿露出一丝懊恼的神色，似乎是自觉失言。
“叔叔……厨艺也是极好的。”她嗫嚅道。
安歌见她为难，便没再问下去，只捡一些当地的风俗趣事说给她听，她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两人很快熟络起来。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穆离轩便翩然而出，赵姨娘笑得一脸谄媚地尾随其后。
“恭送王爷，罗绮琴稍后便送到府上。”她一面说着，一面示意安歌送客，安歌只得跟着他们出了大门。
“姐姐，你明天会不会来赵府？”莲儿拉着安歌的手，眼里满含期待。
“今日已收了澄江王的帖子，自然会登门献艺。”安歌向她再三保证，她方才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
“明日再见，歌儿……姑娘。”
穆离轩站在车前，目光深邃，唇角含笑。
安歌点点头，目送马车远去。
吹破残烟入夜风。一轩明月上帘栊。大宴即至，今夜，将无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