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垂着头的雅芙拉被刽子手架在当中，走到法官席前停下。这时，正面的一扇窄门开启，宗教裁判长巴托洛梅欧出现了，跟着两名穿红衣的多明我会僧侣。人们听到外面传来刺耳的丧钟声响，大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沉寂之中，巴托洛梅欧的声音响起来了：“赞美耶稣基督！”
期待着刺激的听众便匆匆地画了三个十字。
审判长念起起诉书，一味单调地念下去，就像那些做赦免忏悔的神父一样无动于衷：“宗教审判长巴托洛梅欧神父及两位同教团的陪审员，代表神圣的宗教裁判所，在此起诉自命神医、接生婆的雅芙拉·努斯兰犯下多起违背神圣教会的罪行，其皆已供认不讳。
其主要罪行为：为织麻女工胡斯蔓接生时，借助绳索令其站立生产，而非利用接生椅，如在所有天主教国度中代代相传的那样；沉湎于罪恶的巫术，祈求太阳雾气之类显灵；不向至高无上之上帝而向魔鬼祈祷；治愈病人，治坏好人；出卖灵方，用鱼鳔和毒膏阻止妇女受孕，使其成为纯粹之享乐。”
审判长抬起头来。大厅内的众人都是张着嘴倾听了他这一席话的。此时此刻，所有的目光都移向被告。她的头依然低低地垂着，当巴托洛梅欧神父讥讽地问她是不是从一条条的控词中认出了她和她做过的丑恶事时，她也没敢抬起头来，只轻声答道：“是的，裁判长先生。”
众人交头接耳起来。
接着，裁判长将那本大厚书拉到面前，开始不停地抛出一个个问题，被告简直都来不及回答。
魔鬼找过她多少次？
“很多次。”
她是怎么认出魔鬼来的？魔鬼如何坐卧行走？
沉默。
魔鬼是不是和她干过淫乱的勾当？她对魔鬼感觉如何？
“从没干过！”
魔鬼说话时是不出声还是很大声？
“不出声。”
她是不是也曾让魔鬼去纠缠别人？他出去过几次？
“从没有过！”
她是不是曾在墓地挖出一个男孩来，下到油锅里煎炸一番并将其偷偷吃掉？
“没有！”
她制造过多少回天气？谁帮了她的忙？
沉默。
她曾用多少种名字称呼过我们亲爱的主、圣母处女玛利亚及其他圣徒？
“并不比其他任何一个基督徒用过的多。”
她是否曾对圣体不敬，用罪孽的手将其从口中取出？
“是有过一次，但那是因为……”
她用她那些粉儿啦、膏儿啦、草儿啦什么的总共害死过多少人和牲口？
沉默。
她是不是能读会写？是不是写下卖身契把自己许给了魔鬼？
“没有。”
她是什么时候学会那些针对神圣教会的罪恶勾当的？
被告无言以对。她用双手捂住脸，大声抽泣起来。
一个瞎眼老头儿两手拿着根棍子，大喊起来：“用火烧她，用火烧她，把魔鬼从她身上赶出来！”
巴托洛梅欧神父吩咐众人肃静，然后转向雅芙拉，问道：“你承认自己有罪吗？”
被告哭得浑身颤抖，上气不接下气，根本答不出话来。
“你承认自己有罪吗，雅芙拉·努斯兰？”审判长再次问道，口气里满是威胁。
那昏乱的女人透了口气，轻声答道：“我承认，以上帝的名义。”
一片死寂之中，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审判长猛然起身，坐的椅子被推到后面，把雅芙拉吓得全身战栗。另外两个教士仿效审判长也站起身来。巴托洛梅欧神父铁青着脸，以斩钉截铁的动作画了个十字，同时宣布：“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点火！”
“点火！”——“烧死她！”叫喊声响彻了整个大厅。
雅芙拉·努斯兰昏了过去，没等她倒在地上，两个刽子手就把她接住了。一个老太婆将一桶水泼上那死囚的脸，雅芙拉这才醒了过来。
雷伯莱希特满怀震惊地目睹了审讯全过程，这会儿又看到了正被拉出去行刑的犯人的脸：她的目光中此时已全然没有了恐惧，而是带着种决绝的神情。雅芙拉·努斯兰知道她面临的是什么。
刽子手刚刚把巫婆架出大厅，另外一些人又抬进了一具肮脏不堪的棺材，腐烂的恶臭飘散开来。片刻之间，雷伯莱希特觉得自己的心都不跳了。他费力地喘着气，很清楚那是什么：那无疑就是又被挖了出来的他父亲的尸体。
大部分观众都随着判了死刑的巫婆出去了，剩下的一小部分人此时显然也都感觉不大舒服。棺材被抬到审判席前放下时，几个女人冲了出去。但对巴托洛梅欧来说，却似乎是世界上再寻常不过的事——他又开始了刚才审讯雅芙拉·努斯兰时做过的那一整套，并且同样地无动于衷：“亚当·弗里德里希·哈曼，死前为米歇尔山修道院的掘墓人，死于耶稣纪元一五五四年圣烛节。宗教裁判长巴托洛梅欧神父及两位同教团的陪审员，代表神圣的宗教裁判所，在此起诉已死的亚当·弗利德里希·哈曼秉持异端邪说，至今仍与魔鬼结盟，曾三次显形。”说到此处，审判长站起来，将十字架伸出审判席，举在棺材上方。“如果你有异议，要么即刻提出，要么永远沉默！”
后排的观众都跳起来，挡住了雷伯莱希特的视线，他看不见前面发生的事了。众人似乎期待着，从棺材盖儿上那个按照秃头亚当的最后遗愿做的洞里传出他那瓮声瓮气的声音来回答审判长。但是，做着询问姿态的巴托洛梅欧神父白等了半天。最后，他收回了十字架，用严厉的声音宣布：“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亚当·弗里德里希·哈曼的尸首判处火刑，以使其魔鬼依附的尸骨灰飞烟灭，不再违反天理，与活人相遇。点火！”
观众又叫嚷起来，一个劲儿地往棺材跟前挤。几个婆子还伸出脚去踹棺材，直到黑衣尖帽的刽子手走上前来，沉默地将棺材抬到肩上，开出一条路来往外走。
受审的第三个人是个修女，据说在圣雅各布修道院里和教士乱搞，耻于自己的肉欲，最后从窗子里跳了下去。这时候似乎已经没人对她的审讯感兴趣了，虽然据说她竟死了三次，每次都因为念了魔鬼的咒语又活了过来。
雷伯莱希特蜷缩在大厅最后面的一个角落里，以为自己要窒息而死了。此时，大厅外千百条喉咙发出的一声吼又传了进来。刽子手已经完成了他们的任务：巫医雅芙拉·努斯兰刚被砍了头，现在，火刑堆正等着她那无生命的躯体。
雷伯莱希特根本不关注那被刽子手抬进来的木头匣子，他目光直愣愣地望进虚空。第三期审讯虽然也在他眼前进行，但也一忽儿就过去了。雷伯莱希特不敢离开大厅，他怕被人认出来；但他最怕的还是外面那些他一旦出去立刻就会投向他的目光。难道他该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焚烧他那已死去的父亲吗？
绝望之中，雷伯莱希特恨不得能喊出他的痛苦和愤怒，但是生活硬是有这样的情形——你流不出眼泪，发不出声音，各种器官都发生紊乱，造成相反的效果。雷伯莱希特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恰恰相反，他居然笑了起来，先是偷偷地，手紧紧捂着嘴巴，但很快他就笑得浑身颤抖，引得那些剩下的观众转过身来，警告他别出声。
假如不是雷伯莱希特突然感觉到肩头上落下了一只手，谁知道他感情的爆发本来会如何收场呢？他抬起头来，认出了玛尔塔，他的养母。玛尔塔用哀伤的眼睛望着他，目光里透出同情，但也有无助。在这样的时刻，她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惟有她温柔的触摸使男孩儿终于返回到现实当中。
终于，她向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雷伯莱希特抓住这只手，就像一个快要淹死的人抓住一块救命的木板。他听任玛尔塔把自己拉过去，张开双臂把他搂在怀里。一股舒适的得到护佑的感觉油然而生，令他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脸埋在玛尔塔的肩头，并且小心翼翼地试着让自己的呼吸与玛尔塔的协调一致。
不远的地方，玛尔塔的儿子克里斯托夫站在入口处，带着变僵了的表情盯着这一幕。他对宗教审判庭似乎并不感兴趣，无论如何，他对审讯的过程丝毫不曾加以注意。他想不起来母亲是不是也曾这样长久地、热烈地拥抱过自己，而眼前的拥抱情景持续的时间越长，他对母亲的怒火也就烧得越盛。他恨他的养弟，这不是秘密。他的母亲怎么能这样对待他呢？尤其是在这么多人面前！
当玛尔塔放开雷伯莱希特的拥抱，把目光转向入口时，克里斯托夫已经不见了。她也没多想什么，以为她儿子走开是为了去目睹火刑的场面；更主要的是，此时此刻她最关心的是雷伯莱希特，她知道自己决不能在这会儿丢下他一个人。
第三场审讯，当然不出所料，又是以判定有罪、宣布“点火！”
收场。巴托洛梅欧神父刚刚念出他的判决，好事之徒们便一拥而出，冲到了广场上。大教堂前的广场已经整个笼罩在刺鼻的浓烟之中，白色的烟云不是升上天空，而是涌向地面，害得众人又咳又喘。上帝似乎拒绝接受贡品，就像他从前拒绝该隐当作贡品献上的果实那样。
对于被玛尔塔从宗教审判庭里带出来的雷伯莱希特来说，这一奇怪的自然现象倒是一桩意想不到的恩赐，因为这样一来，他就看不到装着他死去父亲尸首的棺材是如何在烈火中熊熊燃烧的了；空气中的刺鼻气味已经够让人难以忍受的了。雷伯莱希特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捂着嘴，也不敢抬头张望，玛尔塔就这样引着他穿过了广场。
广场上充斥着好事之徒们响成一片的咳嗽吐痰声，浓烟之中，他们连东南西北都难以辨认。老太婆们高声抱怨，小孩子哭喊连天，从附近修道院成群结队赶来的修女们不停地大声祷告，念着驱逐撒旦的祷词。
这时，身穿红袍的宗教裁判长像幽灵一般显现在呛人的浓烟中。
他冲着火堆甩着圣水拂尘，一边高声念着虔诚的经文，比如：“Erubescat homo esse superbus，propter quem humilis．factus est deus。”意该隐杀害亚伯思是说：“愿那卑鄙的人为自己的狂妄感到羞耻，因为伟大的上帝为了他而遭受屈辱。”再比如：“Aufer a me spiritum superbiae，et da mihithesaurum tuae humilitatis。”用我们的语言说出来就是：“带走我身上的狂妄，让我日益珍视你的谦卑。”
他们已经走到了大教堂前立着格奥尔格圣坛的平台上，玛尔塔拉着雷伯莱希特走下宽阔的通向城内的石头台阶。他们还一直不曾交换过一言半语，即使说了什么大概也没用。这会儿，他们已经接近了山德打头的那些房子，空气开始变得能够供人自由呼吸了；美丽的妇人将那个大男孩子搂得更紧，一边继续向前走，一边眼睛不看雷伯莱希特地说道：“不幸的时代！不幸的人们！”雷伯莱希特一时没听明白。
“您说什么？”他问。
玛尔塔站住了。“神圣宗教裁判所策动的这一切，绝不符合上帝的意旨。”
雷伯莱希特很惊讶。他望着养母的脸，看到了她眼中的泪水。
“您的意思是说，”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对宗教裁判所的判决有所质疑？”
玛尔塔没有回答。他们继续往山德酒店走去，男孩儿边走边补充道：“请原谅我提的问题，您用不着回答。这个城里，无论是谁被问到了都不会说‘是的’，因为那样的话，他就等于自己把自己送上了审判庭……”
他们又默不作声地并排走了一会儿，玛尔塔突然说道：“是的——是的，我认为巴托洛梅欧神父毫无道理。几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声称碰上了你父亲——这不是证据。太不公平了。”
雷伯莱希特不敢相信他的耳朵——玛尔塔的话正适合把她自己送上火刑堆啊！她能如此坦诚地跟他谈话，这是一个非比寻常的证明，证明了她对他的信任，而且还不仅如此：她对他公开了自己的思想，就等于把自己放在了一个受他摆布的地位上。雷伯莱希特太惊讶了，以至于猛地抓住了玛尔塔的手。他把这只手送到自己嘴边，又笨拙又激情地亲吻起来。玛尔塔急急地从男孩儿那里抽回自己的手，因为他们不得不提防被别人看见，像这样的一幕，用来勾起流言飞语是再容易不过了。
“请原谅！”雷伯莱希特边走边说，“在目前的情况下这样做是再愚蠢不过的，但我就是太激动了。不过，您就把这看成是我的感激之情的表现吧。”
玛尔塔微笑着，这微笑显得她高高在上——毫无疑问，眼前的情景使她产生了这样一种感觉。
雷伯莱希特一点儿也不在意——正相反，他对于自己敢公然那样做倒觉得挺自豪的。他又加上一句：“现在我知道了——我可以信任您！”
“你当然可以。”玛尔塔答道，久久地凝望着雷伯莱希特。男孩儿受不住这么长久的凝视，尴尬地低下头去看地面。
“我父亲是个好人。”他说，仍然垂着头。“他惟一的罪过就是，对于他的地位来说，他太聪明，懂得太多，而且还让人知道了他有丰富的学识。要是换个地方，像在安斯巴赫、纽伦堡或是在拜洛伊特，人们是会敬佩一个精通希腊罗马的语言和文学的掘墓人的；可在这儿，他却要被火烧。我父亲要真是被魔鬼附了体，那我肯定也是。那样巴托洛梅欧也会把我送上火刑堆处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