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光影下的昨天是很久很久以前
从三千英尺的高空下地,耳机刚好放到王杰的《一场游戏一场梦》。
耳朵嗡鸣,她忍不住揉了揉,忽然就笑了。
于她而言,那不是一场游戏,却也沦为了梦一样不真实的记忆。
是午夜抵达,从上海转的机,阿姨非说要来接机。艾莉婉拒了,笑着说,我已经是大人了。
是呢,二十二岁了,在国外独自生活,已四年有余,早已不是那个遇事就爱哭鼻子的小女孩了。阿姨拗不过她,只好叮嘱她路上注意安全。
小城的机场是新建的,班次并不多,午夜抵达的,只有她这一班。小机场里穿梭的面孔统统都是陌生的,建在西郊的机场离市区较远,她怕他们来接她,索性将机票推后了一天,称要在上海逛一逛。回来那日,是悄悄的,谁也不知道。
她倒是乐得清闲,坐上了一辆绿色的的士,师傅友好热情的吴侬软语,听在耳边分外亲切。只有这样,才真真切切感觉是在家了。这里,是她的家啊。
从城郊开进了城,在新开发区一个四星级酒店她订了一个房间。之所以选那里,是因为那里离江边最近。
沿着河堤边的公路稳妥地开着,窗外的路灯寂寥地排排站着,她忍不住放眼望去,看到那条熟悉的河水静谧在夜色之中,悄无声息,真安静。打开窗子,除了汽车在风声中呼啸而过,便听不到什么了,只是很迅速地感觉到耳边浪潮似的汹涌起来。
那是,如洪水猛兽一样的回忆。
这些年,在法国可以躲掉,当她又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时,却不能避免。
那条河边,她曾和她的好友在夜深的时候彻夜地聊天,在那里第一次喝酒,烂醉地趴在陆鸣的背上。视线触到那片曾是废弃楼层的旧景时,才意识到,那里早已高楼平地起。
她忍不住问师傅:“那边的废弃楼层,怎么没了呢?”
师傅热络地跟她说:“是啊,建了新的解百,还没开业呢。那片楼也废弃够久了……”
哦,原来是这样。她心里却觉得失望极了。
在那里,她曾看过一场,当时不觉得绚烂,回忆起来却像她一段青春的最佳写照的烟花,跟那个人。
但是,没有了。
夜空没有星星,夏夜里的风席卷着不知名的花香,南国潮湿的空气拂面,温柔得像一双棉花造就的手,就那样,在她的脸上,拨弄出一个悲伤的笑容。
原以为只是物是人非,却终究,连物都不给她念想了啊。
她的青春,她的那些曾以为会陪伴一生的人。
倒在松软的酒店床上,艾莉却无法入睡,回忆在那辆出租车上,迅猛而过,倒没有给她太多缅怀细枝末节的机会。现下里,脑袋倒是一片空白了。于是索性拿了包下楼。
路倒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这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又算不上是一个大城市,怎能不熟悉?
江边的夜排挡是这个小城市夜生活的食色之地,远处静谧着灯火,走近时却能听到锅碗瓢盆的声音,像是忽然被拧开了音响的开关,热闹地在耳边奏乐。
只是没想到,会碰到杨百微。
电视上那个九指的男人吸引住了她的目光,他并没有过多的变化,只是眼神似乎沧桑了,褪去了昔日的不羁。
这时候,杨百微端上菜,那是一盘炒得碧绿的菠菜,蒜蓉小巧点缀,油光在白炽灯下泛着水晶的光泽,她愣了一下,撇开视线,吃起来。
可是电视里的声音虽轻,却像是着了魔似的,盖过了那嘈杂的杯盏碰撞声,盖过了一旁那大桌男生的劝酒声。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听着叫人脸红心跳的好听。
她回头看到那十七八岁的男生喝红了脸,女生小心翼翼地替他倒酒,一边关切地劝,少喝一点嘛。
满满的,全是她的青春。
杨百微忽然坐到了她面前,抱着一瓶啤酒,对她笑着说:“艾莉,我们,干一杯吧。”
她也不过二十二岁,与她同年,可总觉得,她沧桑得,比自己老上许多。
回忆,便在愧疚中,兜头而来。
眼前的人影被时光折叠成了过去的样子,公路边扫来的车灯,一下子就叫时光倒了回去。剧烈的动作,叫她有些措手不及。
2、那年的烟火和单人间
那年杨百微十六岁,她抱着一摞书和一个断掉背带的书包从一中的教学楼里走出来,差不多快走到校门口时,她蹲在一棵白杨树下开始哭了起来。那哭声是嘤嘤的,像一只被欺负的小动物,喘口气,再哭一会儿,便再也走不动了。
往左边几步就是一个湖,这个湖刚好坐落在学校入门处,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光。阳光是真好,却带点儿毒辣地要在地上望出几个焦黑的窟窿似的。
杨百微在那一刻忽然很想死,她停了哭声,站起来,恨恨的,把所有的书丢下,大步地走向那湖泊。
“你们都欺负我,我就死在你们面前,变成厉鬼,青面獠牙那种,把你们全部杀死!”
这些报复对象里,包括李丁、艾莉、翟鳕,以及那几个根本听信谣言对她“刮目相看”恶言相向的混账老师。
她走到湖边,忽然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恐怖电影,所有要变成女鬼的死者,都必须要换上红色的内衣,把长发披下来。
她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着的校服,这一套,已经不能再穿的属于一中的校服。她忍不住,又放声大哭了起来。浑身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量,瘫坐在太阳底下,在这个已经不再属于她的校园里,连死的勇气都一并失去了。
就是那一天,她被退学了。
李丁从她表哥赵岩那儿偷来的酒,甜甜的。
“明明就是巧克力牛奶啊,你居然说是酒啊!我操……”艾莉在喝下一口瓶子里的百利后,学着李丁的口头禅却底气不足。
然后她被李丁拍了一下脑袋:“死丫头你少给我装屌啊,长出息了啊,脏话是你说的吗?给老子好好维持你的贤妻良母形象少得瑟!”然后她指着瓶子跟翟鳕和艾莉说,“这酒叫百利,是甜酒。”
赵岩家有一个大酒柜,里头摆放着各色各样的酒,赵岩倒也不挑,老酒米酒啤酒洋酒,悉数都有。有时候他心情好了,还能站在吧台上给人调一杯鸡尾酒,样子好看,味道却实在不敢恭维。
“还真是酒啊……”艾莉一把夺过瓶子,她可是第一回喝酒,便有些不自量力,“哎,我觉得我酒量也还不错啊……干杯!翟鳕,生日快乐!”
翟鳕没有什么表情地说了“谢谢”,她打开白色塑料袋里的烧烤,拿出里头的三串烤鸡腿。
“许愿啊,吃什么鸡腿啊。”
蛋糕上的蜡烛已经快烧到尽头了,翟鳕闭上眼睛,说道:“祝我们友谊天长地久。”
“靠!”李丁忍不住笑着骂了一句,“愿望老土就算了,知不知道说出来就不灵啦。”
那天翟鳕先她们俩步入了十七岁。艾莉已经习惯了翟鳕的没有表情。她是典型的喜怒不形于色,长期一张冰霜脸,有时候真怀疑拿支雪糕放她脸上长年可以不化。
蜡烛吹灭,江畔秋日的凉风抚到三个女孩单薄的身上,远处的夜市上喧嚣不曾断过,不知谁这样好心情,在附近的岸上放起了烟花。
单薄的一朵烟花,一点都称不上壮观,艾莉却抱着酒瓶子看呆了:“真好看。”
“死丫头真是没见过世面。赵岩有一年买了几万块钱的烟花,那场面才叫壮观。”
那几乎是满天的烟花,李丁自己也未曾亲眼目睹,是听赵岩一哥们儿说的。那时候赵岩在追一个女孩,发了狠地追,拼了命地追。她从没看见过赵岩这副痴心的样子,后来也再没见过。那时候姨夫姨母反对,赵岩便几乎要跟家里决裂,一派的飞蛾扑火,视死如归。她羡慕那样孤注一掷的豪情,她便没有这样的勇气,这样想着,忽觉得鼻头一酸。
“真浪漫。”艾莉一副撕心裂肺的羡慕样子。
翟鳕的嘴角半秒钟地扬了扬,算是笑容:“尤其是这样一个多金帅气公子哥,那浪漫才叫一掷千金,惊天动地。”
“女主角一定很漂亮吧?”艾莉的脸开始发红,现在她相信自己一口喝下的那些甜甜的巧克力牛奶,果然是酒了,并且酒精度还不低。
“故事是听了不少,但人倒没见过。因为他爹妈的缘故,所以赵岩把他小媳妇给藏起来了,到分手也没让我给见着。不过赵岩的眼光,还是靠得住的。”
李丁跟赵岩长得有三分相像,以前艾莉第一次见李丁的时候,就觉得这姑娘实在长得气场太强大了,偏偏五官又精致。她以前总难以把五官精致的人跟霸气联系到一块,总觉得五官精致的都像她一样,一派小江南的小家子气,这一回,总算见到活体了。然而看到赵岩后,她才惊呼,李丁长得太小菜一碟了,她哥才是秀色可餐啊。
她们其实也难得花痴男生,两个都是漂亮女生,翟鳕虽然长相普通还微胖,但是跟两个眼界高的女朋友在一块,还是不得不提高自己的审美水平。赵岩,实在可称得上是少女杀手。相貌先搁在一边,那种天生带点落拓的贵族气质,一下子就能黏住你的眼神。
李丁向来引她表哥为豪,此刻忍不住挑眉说:“那是,我哥他是谁啊。不过你们也别花痴了,我哥哪看得上你们这种黄毛丫头啊。你艾莉就守着你那陆鸣好好过一辈子吧,虽凑活了点儿,好歹也是我们一中的校草啊,就别想着人参天大树了。还真别说,你们家校草也实在是很多人惦记啊。”她指的是昨天刚被她们驱逐出境的杨百微。
话说这杨百微也实在大胆,在一中谁不知陆鸣和艾莉是一对佳偶,她竟敢给名草有主的陆鸣写情书,并且满页地传达:你恋爱,我等你,你喜欢别人,我等你,你结婚,我等你,反正你做什么我都等你。等等等等等得艾莉还不知情,讲义气的李丁却勃然大怒。
跟李丁成为好朋友后,艾莉成了一个爱忏悔爱内疚的姑娘,内疚不影响她的办事效率,她只是感慨:“我还是觉得我们太狠了一点。其实也不至于,她要喜欢就让她喜欢嘛,我相信陆鸣。”
“你倒是大方。”李丁鄙夷地看着她,“既然你这么大方,我们不如去自首说周主任的车子是我们给丢池塘里去的?然后让杨百微回来,你做大她做小,你一三五,她二四六地让你家陆鸣享受齐人之福?”然后她啧啧嘴,“其实杨百微长得也不错,说不定陆鸣会很乐意。”
艾莉过去掐她的脖子:“混蛋!我以后对小三见一杀一好吗?”
“你发誓。”
“我发誓。”她竖起三根手指,“小三去死。”
这时候翟鳕神情淡漠地将蛋糕递到她们俩面前:“吃蛋糕吧。”
已经将半瓶百利喝下去的艾莉不胜酒力,整个人瘫在李丁身边,嘴里振振有词地念叨着,其实陆鸣很好啊……陆鸣以后不会比你表哥差的,他这么优秀,他以后身边会出现很多很多女孩子的……然后我也会变得很优秀!陆鸣只喜欢我!只准喜欢我!
李丁笑着看着已经开始胡言乱语的艾莉,给陆鸣打电话:“喂,小子,你媳妇喝醉啦,还不快来把她接走酒后乱性去啊!再不来她就要跳脱衣舞了!”
她挂掉电话,对着肚子已经圆滚滚却还在固执地消灭蛋糕的翟鳕喊道:“喂你能不能别吃了?胖成球了看谁还敢娶你!”
翟鳕抬起脸,满嘴的奶油,淡定地说:“浪费比嫁不出去可耻。”
陆鸣抵达的时候,最后一堂晚自习刚刚开始十五分钟。艾莉已经趴在江边的长椅子上睡着了。
李丁狡黠着笑:“喂,陆鸣!那个,我已经跟艾莉她家里人说过今晚她住我家了。不过呢,我才不要和一个酒鬼睡一床。所以你该把她带哪儿带哪儿,没地儿带让她在这江边看潮起潮落也挺陶冶情操的。”
陆鸣总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样子,心领神会李丁的“好意”,就俯下身去看睡着的艾莉。他轻轻摇了摇她,分明是要把她叫醒,可又是一副生怕吵到她的仗势。
陆鸣温柔得李丁都不忍心看下去,跑过去:“喂,叫不醒的啦。她现在啊,已经是砧板上的肉了,白花花的肉来着。便宜你小子了,宰割去吧。”然后又压低音量,“你可要负责任啊。”陆鸣的脸一下红了起来,但仍旧笑笑的。
这时候翟鳕不知怎的跑到他的面前,将最后一块蛋糕递给他:“给你留了一块。”依旧是生硬的语气。
和艾莉在一起后,陆鸣与翟鳕李丁都混熟了。可李丁现在算是勾肩搭背的哥们儿,对翟鳕却仍旧是一片空白。这个胖女孩有点冷,不爱说话,看他的眼神总是直直的,总看得自己发窘。最早的时候还曾以为是自己无意间得罪过她,以至于她用那种有些尖刻的眼神看得自己如坐针毡,后来艾莉说,她就那样,看人跟看板凳都是一种表情。
他礼貌地推辞:“我吃不太下。生日快乐啊。”
翟鳕的手抖了一下,眼神低下来,将蛋糕收回来,宝贝似的捧在怀里。
陆鸣将艾莉抱起来,怎么抱都觉得唐突,喊翟鳕帮忙,把她伏到他的背上。
李丁蹲坐在江滩上,细小的沙砾被风吹起,有几颗往脖子里跑,却懒得拂去。她也没有留意站在那里抱着蛋糕的翟鳕,一直目送着背着艾莉的陆鸣离开,抱在怀里的蛋糕弄脏了她衣服的前襟,而她的眼神里有着清冽的味道,被一盏路灯照得异常忧伤。
李丁点起一根烟,却许久不抽,只看着烟头被风吹得星火四起,然后渐渐地变成灰烬,落下来,继续烧,再落。
几个月前,她去海岛旅行,曾一个人在沙滩上,一遍又一遍地写一个人的名字,一个浪头打过来,字迹又消失不见了,她便再写,直到写得自己的右手食指疼得不能继续。然后看着海浪,把她写的数不清的名字,一下子就冲得难以辨认。
以为记忆也是这样的,一个时光的浪头打来,便能还原最初,然而,却总是对那些有关故人的细枝末节记得清晰,所有的脉络分明,骨骼里几乎能听到血肉的声音。分崩离析的岁月,从来都没有从她的记忆里离开过,或者说,她的记忆,就是她的生活。
“向辰,生日快乐。”
不断地摁遥控器,换台已经换了十几个,可陆鸣还是觉得自己的心跳没有平复下来,李丁意味深长的话该死地在耳边回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