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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八月中秋节,夷俗亦知为美,请赏之;因得遍游诸寺。寺在王宫左右,不得轻易往来。有曰天界寺、有曰圆觉寺,此最钜者;余小寺不暇记。二寺山门、殿宇弘敞壮丽,亚于王宫。正殿五间,中供佛像一座,左右皆藏经数千卷;夷俗尚佛,故致之多。上覆以板,绘以五彩;下用席数重,清洁不可容履。殿外亦凿小池,甃以怪石。池上杂植花卉,有凤尾蕉一本,树似棕而叶似凤尾,四时不改柯易叶;此诸夏所无者。徜徉良久,尘虑豁然。但僧皆鄙俗,不可与语,亦不敢见。然亦知烹茶之法,设古鼎于几上,煎水将沸,用茶末一匙于钟,以汤沃之,以竹刷瀹之。少顷奉饮,其味甚清。是日,王因神降,送迎无暇,遣王亲侍游。至未刻,邀坐;宴不甚丰,而情意则款洽矣。诸从人皆召至阶下,令通事劝饮;旅进旅退,各以班序,至醉而止。向夕回馆,明月如昼,海光映白,松影筛青;令舆人缓步徐行,纵目所适,心旷神怡。乐兹良遇,忘其身之在海外也。

二十三日,王始至馆相访,令长史致词曰:『清欲谒左右久矣!因日本人寓兹,狡焉不可测其衷,俟其出境而后行;非敢慢也』!予等但应曰:『已知之矣』!海外之国,唯彼独尊;深居简出,乃其习也。井底之蛙,其可语以天日之高明也哉!亦具殽核留坐,移时别去。二十九日,请饯行;陈席于水亭中,观龙舟之戏。舟制与运舟之法皆仿华人,亦知夺标以为乐。但运舟者,俱小吏与大臣子弟也;各簪金花、具彩服,虽濡于水而不顾,以示夸耀之意。越九月七日,复请饯。予等讶其烦也,深拒之;恳之再三而后行。至则见其席之所列,皆非昔比。山蔬海错、糗饵粉酏杂陈于前者,制造精洁,味甚芳旨;但止数品,不能如昔之丰。询之左右,乃知前此之设,皆假诸闽人;此则宫中妃嫔亲制,以表献芹之敬耳。临行,长史捧黄金四十两;王乃言曰:『送赆之礼,振古有之,非清敢自亵;其毋辞』!予等曰:『于义可受;轲氏受薛之馈,不以为嫌。但予等以君命来,受此而归,是以君命货之也;恶乎敢』!王愕然曰:『天使言必称君、动必以义,清知过矣』!遂不敢强;复手持泥金倭扇二柄,乃曰:『天使远来赐清以弁服,即清之师也。此别不复再会;挥此,或可以系一念耳』!予等悯其情,受之。各答以所持川扇,彼喜不自胜,再拜而别。

十二日,登舟,官民送者如蚁,皆以汉官威仪不可复睹,至有泣下而不忍去者;亦足以见夷人天性之良,莫不羡衣冠文物之美,拘于法而不得入,是可哀也!泊舟之港,出海仅一里;中有九曲,夹岸皆石,惟灭风而后可行。坐守六日,王日使人侍于其侧,且致慰词,仍遣看针通事一员、夷梢数人护送;又遣王亲、长史等官驾昔日所假之舟进表谢恩。十八日,风少息,挽舟而出,亦斜倚于岸。众恐其伤于石,大惊;幸前月亲督修艌,不为所伤,复止。二十日,始克开洋;夷舟同行。二十一日夜,飓风陡作,舟荡不息;大桅原以五木攒者,竟折去。须臾,舵叶亦坏;幸以铁梨木为柄,得独存。舟之所恃以为命者,桅与舵也;当此时,舟人哭声震天。予辈亦自知决无生理,相顾叹曰:『天命果如此,以计免者得之矣!狐死尚正首丘,呜呼!狐之不能若也』!舟人无所庸力,但大呼「天妃」求救。予等为军民请命,亦叩首无已。果有红光烛舟,舟人相报曰:『天妃至矣!吾辈可以生矣』!舟果少宁。翼日,风如故,尚不敢易舵。众皆废寝食以待毙,不复肯入舱止水。同行夷舟遂相失,不知所往。二十三日,黑云蔽天,风又将作。有欲易舵者,曰:『舵无尾,不能运舟;风弱犹可以持,烈则不可救』!有不欲易者,曰:『当此风涛,去其旧而不得安其新,将奈何』!众不能决,请命于予等;予等曰:『风涛中易舵,静则可以生,动则可以死』。中心惶惑,亦不能决。令其请珓于天妃,乃得吉兆,众遂跃然起舵。舵柄甚重,约有二千余斤;平时百人举之而不足,是时数十人举之而有余。兼之风恬浪止,倏忽而定;定后,风浪复厉:神明之助,不可诬也。舵既易,众始有喜色。二十六日,忽有一蝶飞绕于舟;佥曰:『山将近矣』!有疑者曰:『蝶质甚微,在樊圃中飞不过百步;安能远涉沧溟!此殆非蝶也,神也。或将有变,速令舟人备之』!复有一黄雀立于桅上——雀亦蝶之类也,令以米饲之,驯驯啄尽而去。是夕,果疾风迅发,白浪拍天;巨舰如山,漂荡仅如一苇。梢后距水不下数丈,而水竟过之;长年持舵者衣尽湿,则舱中受水又可知也。风声如雷,而水声助之,真不忍闻。舟一斜侧,流汗如雨。予等惧甚,衣服冠而坐,欲求速溺以纾其惧。又相与叹曰:『圣天子威德被海内外,百神皆为之效职;天妃独不救我辈乎!当此风涛中而能保我数百民命,真为奇功矣;当为之立碑,当为之奏闻于上』!言讫,风若少缓,舟行如飞。彻晓,已见闽之山矣。舟人皆踊跃鼓舞,以为再生;稽首于天妃之前者,若崩厥角也。

二十八日,至定海所。十月初二日,入城;痛定思痛,不觉伤感!凡接士大夫,叙其所以,无不为之庆幸。区区二人,何德获此;实荷圣天子威福以致神明之佑,不偶然也。今越旬日,同行之舟尚未至;或不免漂溺之患焉。呜呼!危哉!呜呼!危哉!予因是而有所感:浮海以舟、驾舟以人,二者济险之要务也。今官府造作什器,官之尊者视为末务而不屑于查理、官之卑者视为奇货而惟巧于侵欺,以故种种皆不如法,不久即坏。房舍、器用之物,坏则可修,犹未甚害;惟舟之坏,即有覆溺之患。虽有般师在舟,亦无及矣。前所云古米山之险,其明效也。后之使海外者,军官不必三员随行;先择有司贤者二员委其造船,舟完令其同行,彼躯命所关,督造必不苟。且万一藩、臬不从,以之请于上命可也。从予驾舟者,闽县河口之民约十之八;因夷人驻泊于其地,相与情稔,欲往为贸易耳,然皆不知操舟之术。上文所云长年数人,乃漳州人也。漳州以海为生,童而习之,至老不休;风涛之惊,见惯浑闲事耳。其次如福清、如长乐、如镇东、如定海、如梅花所者,亦皆可用。人各有能、有不能,唯用人者择之;果得其人,犹可以少省一、二:此贵精、不贵多之意也。一则可以节国之费,一则可以卫众之生;故不惜辞之烦,为后使者忠告。

群书质异

「大明一统志」

琉球国,在福建泉州之东海岛中。其朝贡,由福建以达于京师。

国之沿革未详,汉、魏以来不通中华。隋大业中,令羽骑尉朱宽访求异俗,始至其国;语言不通,掠一人以返。后遣武贲郎将陈棱率兵至其国,虏男女五百人还。唐、宋时,未尝朝贡。元遣使招谕之,不从。本朝洪武中,其国分为三:曰中山王、山南王、山北王;皆遣使朝贡。嗣是惟中山王来朝,其二山盖为所并矣。

风俗:男子去髭须,妇人以墨黥手为龙虎文;皆纻绳缠发,从顶后盘至额。男以鸟羽为冠,装以珠玉、赤毛;妇以罗纹白布为帽。织斗镂皮并杂毛为衣,以螺为饰;而下垂小贝,其声如佩。无君臣上下之节、拜伏之礼,父子同床而寝。妇人产乳,必食子衣。食用手,无匙箸;得异物,先进尊者。死者浴其尸,以布帛缠之,裹以苇草,上不起坟。无他奇货,尤好摽掠,故商贾不通。不驾舟楫,惟缚竹为筏;急则群舁之,泅水而逃。俗事山海之神,祭以殽酒;战斗杀人,即以所杀人祭其神。王所居,壁下多聚髑髅以为佳。所居曰波罗檀洞,堑栅三重,环以流水,树棘为藩;殿宇多刻禽兽。无赋敛,有事则均税。无文字,不知节朔;视月盈亏以知时,视草荣枯以计岁。

山川:鼋鼊屿,在国西,水行一日;高华屿,在国西,水行三日;彭湖岛,在国西,水行五日。落漈,水至彭湖渐低,近琉球,谓之落漈——漈者,水趋下不回也。凡两岸渔舟至彭湖,遇飓风作,漂流落漈,回者百无一、二。

土产:斗镂树、硫黄、胡椒、熊、罴、豺、狼。

按琉球国,在泉州之东:自福州视之,则在东北。是以去必孟夏,而来必季秋;乘风便也。

国无典籍,其沿革不能详;然隋兵劫之而不服,元使招之而不从。我太祖之有天下也,不加兵、不遣使,首效归附;其忠顺之心,无以异于越裳氏矣。故特赐以闽人之善操舟者三十有六姓焉,使之便往来、时朝贡,亦作指南车之意焉耳。在昔其国三分,今中山并而为一者,得非沃强晋弱之故欤!

风俗:男子不去髭,亦不羽冠,但结髻于首之右。凡有职者,簪一金簪;汉人之裔,髻则结于发之中。俱以色布缠其首,黄者贵、红者次之、青丝者又次之,白斯下矣。王首亦缠锦帕;衣则大袖宽博,制如道服。然腰束大带,亦各如缠首之布之色;辨贵贱也。足则无贵贱,皆着草履;入室宇,则脱之。一则席地而坐,恐尘污;一则以跣足为敬。故王见神、臣见王及宾主相见,皆若是也。唯接见予等,则加冠、具服履;揖逊之间,每见其疾首蹙额,盖弗胜其束缚之劳矣。妇人,真以墨黥手,为花草、鸟兽之形;而首足反无饰。髻如童子之角总于后,而簪珥不加;不知足而为之履,男女皆可用也。第富室,则以苏席藉履底,少加皮缘,即为美观。上衣之外,更用幅如帷,蒙之背上;见人,则以手下之而蔽其面。下裳,如裾而倍其幅;褶细而制长,覆其足也。其贵家大族之妻,出入则戴箬笠,坐于马上,女仆三、四从之;俱无布帽、毛衣、螺佩之饰,亦无产乳必食子衣之事也。其君臣之分,虽非华夏之严;而上下之节,亦有等级之辨。王之下则王亲,尊而不与政也;次法司官、次察度官,刑名也;次那霸港官,司钱榖也;次耳目之官,司访问也:此皆土官而为武职者也。若大夫、长史、通事等官,则专司朝贡之事,设有定员而为文职者也。王并日而视朝,自朝至于日中、昃,凡三次。陪臣见之,皆搓手膜拜;尊者、亲者,则延至殿内,赐坐、赐酒;其卑疏者,则移时长跪于阶下焉。凡遇元旦、圣节、长至日,王率众官具冠服,设龙亭行拜祝礼;盖久渐文教,非复曩者之陋矣。父之于子,少虽同寝;及长而有室,则异居。食亦用匙箸。得异味,先进尊者;及子为亲丧,数月不肉食:亦其俗之可嘉。死者,以中元前后日溪水浴其尸,去其腐肉、收其骸骨,以布帛缠之,裹以苇草,衬土而殡,上不起坟。若王及陪臣之家,则以骸匣藏于山穴中,仍以木板为小牖户;岁时祭扫,则启钥视之,盖恐木朽而骨暴露也。地无货殖,是以商贾不通。若以为防摽掠,则其国小法严,凡有窃物者即加以劓剕之刑,人谁敢犯!朝贡往来,俱乘大航;海边渔盐,亦泛小艇:未尝不驾舟楫而缚竹为筏也。俗畏神,神皆以妇人为尸;凡经二夫者,则不之尸矣。王府有事,则哨聚而来;王率世子及陪臣,皆顿首百拜。所以然者,以国人凡欲谋为不善,神即夜以告王,王就擒之。闻昔倭寇有欲谋害中山王者,神即禁锢其舟,易而水为盐、易而米为沙;寻就戮矣。惟其守护斯土,是以国王敬之而国人畏之也。尸妇名女君,首从动经三、五百人,各戴草圈、携树枝,有乘骑者、有徒行者;入王宫中以游戏,一唱百和,声音哀惨,来去不时。唯那霸港等处不至,以此多不良者家,兼有汉人故也。闽人为王倩作宴者,身亲见之。且传闻封王日,必见天使;是日不来。此则真有,而杀人祭神则非也。王之宫室,建于山巅;国门扁曰「欢会」、府门扁曰「漏刻」、殿门扁曰「奉神」;四围皆石壁,无有「波罗檀洞」之名,亦无「聚髅为佳」之说也。门外有石砌,砌下有小池。泉自石龙口中喷出,名曰「瑞泉」;王府汲之供饮食,取其甘洁也。道路坦夷,曾不设堑树棘以为险;殿宇朴素,亦不雕禽刻兽以为奇。至于赋敛,则窃古人井田之遗法;但名义未详备。王及臣民各分土以为禄食,上下不交征。有事,如昨封王所用布帛、粟米、力役之征,则暂取诸民而不常也。虽无经生、卜士之流,然亦谙汉字、奉正朔;岂至视月盈亏以知时、视草荣枯以计岁哉!

山川,则南有太平山,西有古米山、马齿山,北有硫黄山、热壁山、灰堆山、移山、七岛山;盖不止鼋鼊等屿、彭湖等岛而已。落漈不知所在,殆远去琉球,而非经过之处也;昨见古米山水急礁多,闻舟有至此而败者,亦不亚于落漈之险矣。

土产:无斗镂树,亦无胡椒;硫黄虽产自北山,而取之亦甚艰。无熊、罴、豺、狼、虎、豹等猛兽,是以多野马、牛、豕。价廉甚,每一值银二、三钱而已;牲虽贱,人有终岁不获食者,贫约故也。凡杀牲,不血刃;但以水泅而火其毛。不畜犬,亦鲜鹅、鸭;莺、燕、鹳、鹊之族俱无,鸟唯乌鸦、麻雀而已。有蛇、蝎,蝎亦螫人,蛇则不为害。闻前使遭蛇怪之惊,无是事也。榖则有稻、秫、稷、麦、菽,蔬则有瓜、茄、姜、蒜、葱、韭等品,果则有芭蕉、甘蔗、石榴、橘、柿之类。人言冬瓜可以解渴、甘蔗巨如碗形,皆非也。至于壁间有虫,形如中国之蝎虎者声噪如雀,则罕异焉。

「蠃虫录」

琉球,当建安之东,水行五百里。土多山峒,峒有小王,各为部队而不相救援。国朝进贡不时,王子及陪臣之子皆入太学读书,礼待甚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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