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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剑侠传(2)

宝婺生,忘其名。顺治初,我师破金华,宝婺生夫妇相散失。生卧积尸中,得免死。妇行不知所向,为健儿所获。无何,健儿移师驻华亭。生觅耗于华亭,不可得。困乏无聊,坐叹于旅馆之侧。旅馆主人鉴其貌,怜而问之。生告以故,主人曰:“若识字乎?”曰:“识。”“习会计乎?”曰:“习。”主人曰:“盍留我馆中,勷若事而徐访尔妻,可乎?”生曰:“得如是,诚幸甚。”生入馆,悉代主人劳。主人逸甚,而业加盛,利倍入。主人有女,欲妻之而未发也。

一日者,旭始旦,一人急遽趋而来,至馆饭,饭毕,酬值,急遽趋而去。生视其有所遗,启之,灿然白镪五十金也。以告主人,俟其返。日亭午,其人复急遽趋而来,汗渍衣,息喘喘,详视几地,茫然也。生问之,曰:“觅遗金。”生曰:“遗几何?”曰:“金五十。”生曰:“何用乎?”曰:“持向营中往娶妇,失之矣,将奈何?”生曰:“金固在,还之于子,无苦也。”即出金,其人受金拜谢去。越数日,失金者持二柬云:“蒙子还金,事谐矣。某日当婚,此婚君所赐也,敬请主人与君饮卮酒。”生固辞。主人曰:“吾勿暇,而不可却也。”

生秉主人之命,至期往,往见失金者之家,乃亦一善族也。日未晡,生闲步溪头,遥见一叶扁舟,半篙春水,中有翠袖云鬟之人,掩袖而坐,云载新妇至。生偶举目视妇,俨然故妻也。妇偶举目视生,俨然故夫也。手是生一恸而偃于碧草之上,妇一恸而伏于孤篷之中。舟及门,促妇起,不能起也。问其故,曰:“适见一人如故夫,故伤悼欲绝耳。”问其人何若,妇言其仪表衣冠,宛然生也。娶妇者急觅生,见生悲卧不能起,问其故,不肯言。固问之,曰:“适见一人……”语未毕,哽咽不能续。娶妇者憬然曰:“我知之,是妇即君妇矣?君既得金,君之金矣。还金而赎妇,是天命我代君以完其偶也。君无悲,吾感君义,敢不以此为报乎?”生难之,娶妇者请其主人以为主。主人曰:“还金者,义士也;还妇者,义不在还金下。娶妇而失妇,不可也;吾有女,当妻还妇者。所娶妇,当返还金者。”闻者咸以为善而两从之。更推主人之义,与二义士相鼎立。

陆子曰:余读愚山学士“兔丝女萝”之篇,见有商山人失妇,为健儿妻,健儿亦失妻,为商山人妇,征途相遇,各易以归者,叹其奇绝。而宝婺之遇更奇!乱离之际,镜破珠沉,不胜数矣!而健儿以不吝,使商山人认妇而得妻;彼还金者,亦犹是也。天乎人乎?虽曰天意,而所以格天者,吾以为不在天也。

[张山来曰:篇中有极难措语处,须看其不棘手之妙。] 王义士传 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王义士者,失其名,泰州如皋县隶也。虽隶,能以气节自重。任侠好义。甲申国亡后,同邑布衣许元博德溥不肯剃发,刺臂誓死。有司以抗令弃之市,妻当徙。王适值解,高德溥之义,欲脱其妻而无术,乃终夜欷歔不成寐。其妻怪之,问曰:“君何为彷徨如此耶?”王不答。妻又曰:“君何为彷徨如此耶?”曰:“非尔妇人所知也。”妻曰:“子毋以我为妇人也而忽之。子第语我,我能为子筹之。”王语之故,妻曰:“子高德溥义而欲脱其妻,此豪杰之举也。诚得一人代之可矣。”王曰:“然。顾安得其人哉?”妻曰:“吾当成子之义,愿代以行。”王曰:“然乎?戏耶?”妻曰:“诚然耳。何戏之有?”王乃伏地顿首以谢,随以告德溥妻,使匿于母家,而王夫妇即就道。每经郡县驿舍,就验时,俨然官役解罪妇也。历数千里,抵徙所,风霜艰苦,甘之不厌。于是皋人感之,敛金赎归,夫妇终老于家焉。

外史氏曰:今之吏胥,只知侮文弄法以求温饱,何尝知有忠义也?王胥竟能脱义士之妻,而其妇尤能慨然成夫之志。噫,盖亦千古而仅见者矣!

[张山来曰:婴、臼犹赵氏客也,此妇竟远过之,乃逸其名氏,惜哉!] 纪陆子容事 仁和王晫丹麓霞举堂集

钱塘陆子容,名韬,一名自震,少负异姿,喜读书,经传史记,背诵如流。邑侯梁公试童子,以古文诗词拔取第一。廉其贫,解金赠之。子容尽以买书。昼夜读,得咯血疾。已又向友人借《二十一史》,力疾研寻,随有论撰。疾愈笃,遂死。其师张祖望哭以诗曰:“荒园寂寞绿苔生,肠断当年陆士衡。春鸟不知人已去,棠梨树上两三声。”

子容有内兄某者,素不习诗,读张诗而哀之,欲和不能,辗转床第间。倦就寝,忽见子容相谓曰:“君和张先生诗未得耶?予已和成,为君诵之:谁向蓬门问死生?诸公枉道驾车衡。我游泉路无他乐,唯听萧萧松柏声。”某遽惊寤,寂无所见。时银釭半灭,唯有月映繐帷而已。诘旦,以诗示祖望,且告以故。祖望把其诗流涕曰:“声情凄郁,何其诗之神似子容也?”传写人间,和者几数百人。予亦有诗云:“一读遗编百感生,文章无价漫权衡。子期去后知音少,肠断高山流水声。”好事者辑而存之,近得卒业。因叹结习之不能忘如是哉!

夫幽明异路,纵甚所亲爱,亦皆弃之如遗,而独于诗文之际,往往欲自见其长,有不能尽泯者,岂非心之所结,虽生死亦莫为之隔耶?吾知慧业文人,应生天上,子容终不乐以才鬼自鸣于时矣。因纪之。

[张山来曰:语有之:“宁为才鬼,尤胜顽仙。”然才鬼附乩作诗文者,世多有之,今此则于梦中和韵,尤为奇也。] 雌雌儿传 蓉江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雌雌儿者,不知何许人,亦未详其姓氏。自言崇祯时孝廉也,未几为道士,往来江阴、无锡间,与予里黄介子先生善。每过其家,必袖一刺,大书“年家眷弟雌雌儿顿首再拜。”投入相见,必交拜,别去必顿首。衲衣外,别无他物,唯腰佩竹筒三,大钱围,长五寸而已。

后游云间,云间诸氏,素封家也,有空屋三百余楹。雌雌儿往僦之,如数与之值。既入,键其户,独坐堂上,取所佩竹筒,揭盖倾之,如芥子状者,跃于地不止。须臾,尽化椅桌帷帐器皿,无不具。既而复取一筒倾之,如芥子者复跃于地,须臾,谷粟饮食牛羊鸡犬,无不具。又以一筒倾之,则僮仆婢妪妻妾男妇数百人皆集矣,供奔走者,除堂宇者,整器用者,顷刻如大富贵家。诸氏从门隙窥之,大惊,以为怪。于是雌雌儿乘车马,拥仆从,交游通国。居久之,诸氏以为妖,使人辞焉。雌雌儿尽以妻妾僮婢器用牛羊之类纳诸筒内,飘然长往,不知所终。

外史氏曰:黄介子高足徐佩玉弟群玉,与松江倪永清为予言。雌雌儿,高士也,以幻术避世,而世卒不容,屡遭斥逐,终遁深山。呜呼!士生乱世,道亦穷矣!

[张山来曰:昔阳羡诸生,以眷属什器饮食纳口中。今雌雌儿以眷属什器饮食纳竹筒中,似逊阳羡书生一筹。然书生眷属有外夫,而雌雌儿则无之,是雌雌儿又胜于阳羡书生也。] 再来诗谶记 沙张白定峰古今文绘

弘治中,闽之侯官有老儒某,博学善文,屡举不第;性迂介,贫困日甚。生一子,不能读书,佣耕自给。年七十,郁郁死。死之夕,取生平著作,题诗其后,嘱其妻善藏之,遂卒。贫无以敛,门人某某四五人醵金敛之。内某生者,家富,尤笃于谊,偕同学涕泣执丧,瘗之而后去,又时时周恤其孥。

嘉靖改元,江南有某公者,十五发解,十六捷南宫,夙慧神敏。起家庶常,不五年,出典闽试,拔士公明。风檐操笔,为程式之文,文不加点,八闽传诵焉。九月之望,值公诞辰,抚按监司,莫不具觞为寿。以翰苑之重,衔命典试,礼仪宾主,盛绝一时。都人士莫不歆艳,目为神仙中人。荐绅先达,亦相顾而愧弗如。盖不难其遇,难其少而遇也。

抵暮醉甚,而晋接无间,避归使舟,闭舱酣寝,戒舟人尽却贺客。比酒醒,已夜半矣,月射纱窗,晶皎如昼。顾瞻岸崖,清兴忽发,遂潜易衣帻,呼一小竖自随,乘月信步,不觉数里。所见山川林壑,恍若旧游,意颇讶之。俄闻哭声甚哀,出自村舍。公闻之,凄然心动,寻声踪迹之,至一僻小聚落中,一家茅屋数椽,了无篱落。命小竖排闼入视,则有老妪,年且八旬,头髯皓白,然一纸灯,设野蔬麦粥,祭其亡夫而哭之,词旨悲惋。公揖而问妪:“夫人何为者,过哀乃尔?”妪挥涕而谢,掇一破绳床命公坐,已乃泣告曰:“妾拟昼祭亡夫,而儿子远出,迟之至今,度弗返矣,不得已夜祭之。觅杯酒为奠不可得,用是感伤,顿违夜哭之戒,知不免为君子所讥耳。”公曰:“贤夫何人?没来几载?祭既无具,曷不姑俟质明乎?”妪曰:“妾夫侯官老儒,才丰命啬,没于弘治某年,今日乃忌辰也。未亡人伉俪情深,虽乏椒浆,不忍不祭,移忌就明,理不敢出。”公闻之愕然,盖其忌辰,即公之生辰,而以岁计之,适二十一。

睹妪容貌憔悴,而吐词温雅,有儒家风,且惊且怜之。因问曰:“贤夫既是硕儒,必富著述,遗编存者,可得见乎?”妪闻而泫然首肯,若有所思,既而告公曰:“妾事先夫五十年,见其精勤嗜学,无间寒暑。瓶无粟,突无烟,淡如也。著述之富,充栋汗牛。制义文字,别为一编。六十以后,每取而读之,未尝不抚几太息,泣下数行。妾恐伤其意,每箧藏之,不使得见。将死前一月,忽燔烈焰,誓将焚之。既而展玩再四,徘徊不忍,嘱妾曰:『一世苦心,难付秦炬,当藏吾棺中,以为殉耳。』言已欷歔久之。易箦之夕,又向妾索观,题诗其后,而语妾曰:『好藏之,当有识者。』既而笑曰:『文义高深,非吾再来,安识其中神妙乎?吾生无愧怍,死而食报,易世而后,大兴吾宗,令天下寒儒吐气也!』言已,大笑而绝,迄今二十年。唯门生数辈,抄而读之,他未有过而问者也。”

公闻,急索观之,开卷第一艺,则发解首墨也。从初迄末,一字不殊。公益骇然,细加翻阅,则自应试游庠,决科会试,一切试卷墨裁,论表策判,以至廷试策、馆选论,皆在其中。闽闱五程,亦皆集中语也。最后有一诗,盖临终绝笔,其诗曰:“拙守穷庐七十春,重来不复老儒身。烦君尽展生平志,还向遗编悟夙因。”公读之,恍然大悟,点首浩叹。仰视破屋颓垣,真同故居,因闽妪曰:“向有卧榻,今则安在?”妪以灯引公入,则朽箦敝衾,尘土坌满,妪拥破席,卧草荐中。公对之叹息泣下。妪亦骇然,问:“公君子,对贫居而饮泣,岂于先夫有师友渊源之雅乎?”公曰:“非也。贤夫所谓再来人,既我是也。今日之会,岂繄非天?”妪曰:“先夫之亡,妾柔肠寸断,因闻再来之语,私啮尸股,刺指血涂之,以图后验,君子岂有此征乎?”公解靴出股,齿痕宛然,作血殷色。于是妪大啼泣。公亦悲不自胜,徐慰妪:“夫人无忧,贤夫读书七十年,老不食报,而取偿于吾。吾之逸,贤夫之劳贻之也。苟昧夙因,即年少登瀛,皆侥俸耳。吾当大兴前生之门,以酬夙愿,使天下老儒有所感奋,不徒为夫人温饱计也。”妪收泪而谢。

公又问:“令子焉往?”妪曰:“先夫没后,妾母子无以自存,幸及门数生,犹敦古处,每当忌日,必遣恤祭。今某生甫登贤书,未暇躬至,故遣儿子诣之,不识何以不至?”公问某生姓名,则是科所拔解元某也。余四五人,亦皆新贵。公又慨然久之。既而东方渐明,妪子已至,后有苍头负酒米钱物,相随而来。其子蓬鬓布衣,一田家庄夫耳。妪命与公相见,询其何以归迟,子言某解元以座师寿诞,率同年称觞,衙署舟次,两不获见,彼候师而我候彼,是以归迟。公顾负米者曰:“若某解元仆耶?”曰:“然。”曰:“归语汝主,速来会此。”其仆星驰而去。妪语其子以再来故,子欲以父礼事公。公曰:“不可!此隔世事耳。”俄而某解元及同年数辈来,闻公语,皆顿首曰:“两世师弟,古未闻也。”未几,县令来,又未几,太守至。公对多官,备述所以,无不愕然称奇。

公于是首祭老儒之墓,加封树焉。大集姻族,咸有馈赠。其于妪母子有恩者,倍酬之。为妪子买田宅奴婢,倾赀赈给之,自抚按藩臬,下至公所取士,莫不有赠。妪母子遂为富人,又为其子娶妇。数日间,传遍八闽,自江以南,悉播为美谈。老生宿儒闻之,有泣下者。公以归期急,不及久留,辞妪母子去,终其身往返不绝焉。后其子生子女各五,某解元者与为婚姻。五子读书,三登甲第,最少者犹以乡贡起家,起至二千石,科名绵绵,为闽中鼎族云。

[张山来曰:前生处约,而今生处乐,实所不必,以其于前生毫无所益也。若尽能如此公,则无复有遗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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