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久不与子培相见，今夏寓沪访之。登楼，伯严先在，坐未定，子培与伯严大哗，责余近来《诗话》不甚誉其诗。余曰：“誉则喜，毁则怒，虽孔子不外人情。但区区之言，果足为典要乎？”伯严又谓余誉其子师曾诗过于乃父。余曰：“此正吾辈求之不得者。恐君词若有憾，实乃深喜之。向在都，尝与林宰平推究古今闻人，其子往往赶不上，此与家学濡染之说，岂不大相反？宰平曰：‘此殆谚所谓近庙欺神之故也。’”相与大笑而罢。近读子培《秋斋杂诗》八首云：“秋气迪萧瑟，潜波漠西南。浩然风露性，一往寥天参。残暑强蒸雨，薄云不成昙。巾车招近局，嘉树藏诗宠。有酒趣非醉，得朋见不谈。情忘中夷惠，世衰隐彭聃。归路避超忽，微行蔽松杉。林阴漏光景，仰见双鱼睑。（亥宫鲰訾九执历日双鱼，西域至今用此名。”）“我有兰百本，同心盟十年。托根不藉地，保种宁非天？秋庭肃清蔚，孤英发幽妍。杳然空谷思，阻绝怀香缘。流宕夙疾负，衰疾岁月迁，寻芳遇邻畹，予美怀悁悁。”“江雾晨漠漠，江流静洄洄。黾华绚五采，隐荫遥空来。蜃气结层标，虹梁冠崇隈。飘摇海童游，翂翐青鸾偕。目骛洞光景，神行轶埏垓。若有羽衣人，星冠集灵台。我乘升降烟，天汉凌昭回。却倚白榆柯，眇延松乔谋。香城一瞬隐，龙汉千期哀。”“与可广长舌，子瞻眇禅师。客语偶相示，梦迎端不疑。硐竹八风受，池光干波随。颇复相识不？遇河老波斯。”“秋叶无研思，秋灯无显迹。楼前老槐树，根干日槭槭。寒塘蒲苇短，澹日乾坤白。解衣视荫情，苍莽远行客。宿舂嗟已晚，输载助谁役？幸自可怜生，尔牛来角尺。”“客至亦何见，主言自抒怀。非人色相尽，衡气天倪藐。水石强矶激，木火相摩揩。居然吹比竹，亦或砰神椎。语默孰司契？合离两非佳。蝉休客亦去，止止还心斋。”“作诗必此诗，诗亦了无住。偶然眼中屑，构此空中语。七始变宫角，六情淆喜怒。太虚暂点缀，流水无焦蠹。笔汝急来前，写我非云句。（云句非云句，见《伽楞经》。”）“棋局慰虚腹，隐囊倚颓颜。茶香鼻有守，鼎静丹方还。楼外天漠漠，楼前雨潺潺。无心蜗篆壁，有情鹤归山。生年闭冠子，（杜句）纳息迦旃延。事往悔吝尽，秋成天野宽。我不著一法，而法循无端。王孙归去晚，丛桂期同攀。”以乎原、康乐之骨采，写景纯、彭泽之思致，即以诗中“蜃气”、“虹梁”十句还状此八诗。昔王子安、张燕公以所作相示，各有不知出处者。余向和子培《山居图》五言古，四叠其韵，子培出示李畲曾，以为颇迷所指。今余读此八诗，亦时时钦其实，莫名其器。四叠韵，《续集》只刻三首，其一首一时检不出。
八、子培博于佛学。在武昌日，尝作《病僧行》，深喜自负。诗云：“病僧病腊不记年，臆对或自风坛前。蒙戎败叶拥床敷，支离瘐木撑风烟。六师派别谬占度，休粮恐是金头仙。毗薮组天摄不得，首罗三目眙相看。洗心竭来归佛祖，缚律非律禅非禅。含生大期百二十，四百四病根荄全。水气为瘖木气疟，娥绿斧性裘媒寒。膏粱奥博物有致，此理未可通穷瘰。华子中年病忘久，明心晦惑来无缘。假从毗耶示化仪，不尔五行同人天。婆娑世界一音隔，安有万二千众天龙八部相周旋？檀阙失庄严，忍亏无强坚。贪欲羸老基，嗔恚疢灾牵。得非夙因招现果，突吉罗业虽有忏悔犹沈绵。给孤独园峥峭山，雁王鹿女游其间。小花正如普陀白，高窟或是毗沙刊。腊休雪岭夏热泉，一瓶一钵疲往还。或有造其关，草枯木石顽。九十六道净研研，六十四书文复繁。庄严劫过，星劫未来，恒沙譬喻不可罄；像法五百尽，末法三千延，病僧病久心茫然。苏迷庐山芥子小，石女行歌木兄笑，岚风撼松藤袅袅。幻师善幻五色宣，画师作画一笔圆。瘦骨秋Лヴ，翛翛野鹤巢其颠，后来合有棱伽传。”读此作，谁谓蔬笋酸馅之可与言诗哉？子培尝令汪社耆貌己相为《病僧图》，蒙戎床敷支离疯木中，首戴圆笠，周围之檐，或肉倍好，或好倍肉，或肉好若一，或匿笑其不圆。余曰：“此正所谓‘画师作画一笔圆’，乃成其为病僧之笠也。”
九、自谢康乐山水名作半出永嘉，永嘉遂为古今诗人渊薮。黄迂仲（迂）居邻雁宕，喜为诗，示余全稿，专采其幽秀者如后。《复戡书来，问讯近作，戏酬》云：“有人夜半负山去，驱使捆严落纸飞。（复戡近得诗颇多，皆于役睦州作。）只恐龙湫同被劫，苦思雁荡未能归。书来翻问有诗否，别后深知羁宦非。鹏也无厌搜句尽，肯留待我遂初衣。”此诗以取势见工。《立春日作》：“微雨不成雪，荒城又早春。山中风俗旧，劫后岁时新。盘菜犹歌杜，桃花岂避秦？土牛长寂寞，无复劝耕人。”《除夜》云：“寻常节物已心惊，况听山城爆竹声。岁岁光阴如此了，星星毛鬓可怜生。灯前涕泪兼家国，海内风尘几弟兄。三载天涯游子梦，白头愁绝倚闾情。”寻常眼前语，而情自真，非曾经除夜作客者不知。《遂阳杂咏》云：”小小飞泉亦自奇，譬如无佛独尊伊。龙湫以外难为瀑，强为灵岩赋短词。”“监塘活水亦寻常，却为题诗忆紫阳。俯仰祠堂云已散，瀛山一角晚苍苍。”第一首第三句用得恰好。《自平阳鳌江至桐山道中作》云：“不喜江行喜陆行，一舆载梦到山城。谁知落日桐山驿，又趁疏星问水程。”末句清气可挹。《夕照寺》云：“出城不及里，晴峦迎人媚。沿堤信幽步，曲折不复记。雷峰塔插云，翘首忽已至。逶迤转苍麓，所历渐杳邃。湖光摇空碧，岚影落寒翠。隔水凤林钟，一杵云外坠。丹霞出林樾，隐隐佛庐寄。颓垣剥垩粉，金碧留题字。（寺额‘雷峰夕照寺’五字，许贞干书，尚存。）入门觅宫殿，草草十笏芘。裙屐谁肯到？久矣山灵凭。我来迟夕阳，孤冷契山意。日暮僧不归，苍凉诗满地。”首二句的是游湖诗。大凡山水游，山水去城远者，必将近山而后见岚翠扑人，惟西湖则一出城满眼山水矣。《灵隐寺》云：“日日棹小舟，湖光览已饱。寻山恣幽攀，清梦早破晓。出门问何之？路入云林育。荦确循山椒，曲曲幽篁绕。峰回见前村，粉垣出林筱。崔嵬山寺门，排云俯大道。春淙流潺，一桥两涧缭。古木参天苍，林杪坠飞鸟。灵鸶何，怪石状夭矫。穹然架佛屋，鬼斧馋镌巧。石腹一线裂，漏破天光小。回旋出宵洞，疑又一苍昊。何人山骨？佛像立深窈。高下森怪诡，刻画到发爪。泠然一泓泉，禅心冷亦好。一亭独襄回，烦襟涤热恼。忽闻壑雷鸣，涛声答松杪。俯石觅洞囗，呼猿猿已杳。叠翠围古刹，入门乍舌桥。殿础架虹栋，厥木大十抱。仰睇百尺高，突兀立云表。巨材辇逻边，不惮万里渺。谁其檀施者？忏悔求自保。巍巍盛尚书，媚佛甚村媪。岂知卖国孽，千载招舌讨。徼福于杳冥，毋乃行颠倒。梵王华严境，四大空浩浩。伟哉龙象力，劫灰拨再造。禅坛百级上，脚底烟岚绕。空阶净氛埃，落叶和云扫。所托地既高，幽峦看未了。林花扑人媚，吟魂缥缈。沈沈炉烟静，一磬诗心袅。”此首入后几欲作师子吼矣。《春日山行绝句》云：“东风似虎惜花残，恋恋羔裘欲卸难。岭上冻云山下瀑，一般努力作春寒。”以“努力”说云、说瀑，下语极肖。句如《题壁》云：“病不知茶味，贫惟识菜名。”《庚子感事》云：“庸人每自扰无事，宰相还当用读书。”《都门书感》云：“夜雨追陪碣石馆，晴泥蹀躞海王村。”《夜别榕城》云：“江潮努力催人别，渔火多情照客行。”《晓发台江》云：“万叠好山随梦去，一江春水送行来。”《大观亭望海》云：“孤屿中悬荒塔立，大江东去乱帆飞。”君诗笔雅近香山，《北征》、《二哀》诸长篇，皆清真可诵。
一○、又点向工填词，诗颇少作，近年肆力治之，渐下笔不能自休矣。旧岁携其姬人，捧檄皖南，宰整源。山城政简，日事苦吟，屡寄梅生转示余，刻意求工，一字不轻易放过。《骤暖开梅次日大雪》云：“穷冬忽妍暖，旁舍梅遂开。群蜂趁一哄，聚嘬欢如雷。非时乃发散，潜气浮根荄。端倪会有异，步屦聊徘徊。中宵朔吹动，汹若无埏垓。晓瓦显同色，连峰埋作堆。循墙觅昨燠，惨闭余枯苔。梅残已不复，蜂去亦不回。阴阳事数化，傥荡谁能裁？窥荒檩异候，微感滋清哀。一诗三日冻，融滴犹相催。”“循墙”二句一回顾，必不可少，收亦站得住。《二十三日途中杂成》云：“一川石气薄青冥，峡束林回势未停。老去厌逢奇特事，幸无溪雨斗龙霆。”“千家腌菜官盐淡，四月焙茶烟火清。盐淡菜酸人得吃，两年茶事梦升平。”“桥顶铺茅障暑尘，我来三叹坐通津。经幢不辩何朝物，行担同为有役人。”“甘醪易饮真乡愿，佳墨难求似古愚。犹有溪山门面语，千山虹井在城隅。（文公诞时，虹井有光，故名。”）四诗的是皖南道中语，“峡束林迥”七字好，“势未停”三字尤好。《投劾后送姬人先归》云：“生世有百役，居官贱者伦。贫来冒贱事，既贱未免贫。回头问所得，铢两亡千钧。半年一梦了，送汝宁沾巾。乡邦重田作，时节盘食新。汝归空庖侧，取水酬汝唇。蓬蒿出日月，亦有昏与晨。药饵大妇狎，书册诸孙陈。随宜得将护，有喜无恚嗔。犹胜闭板合，恻我秋虫呻。归欤我未远，江路方熟莼。”其姬人既归，语余云：“又点在县中，日日作诗，到底诗何如？”然则“板阁”二语，固所谓破涕为笑矣。
一一、哭庵近年诗多冶游之作，为人所訾点，然殊有清俊可喜者。《买醉津门雪中成咏》云：“焉知饿死但高歌，行乐天其奈我何？名士一文值钱少，古人五十盖棺多。”“访戴寻梅意略同，楼台寂寞水晶宫。小车出没飞花裹，疑是山阴夜雪篷。”“雪水斟来置竹炉，歌姬院裹著狂夫。平生陶谷韩熙载，乞食烹茶画两图。”君信日者言，寿不能过五十九，益纵情于舞榭歌场，故有第一首、第三首云云。第二首写雪中坐东洋小车，情景如画。
一二、近读次公数诗，全无前此艰涩之态，甚可喜，亟录之。《长至大雪独酌江亭》云：“斯亭疑为雪所闭，璀瑰光中我能至。驱车聊爱避繁喧，玉戏还教入吾袂。作亭者谁遽觏此，招手江郎可能致。翻疑用意薄芦漪，傥藉饕风发奇思。西山藏头正深睡，挂眼却怜云脚。但令含意撩鬓边，何惜回光入窗际。老僧今年大解事，煎雪烹茶馈酒饵。浓斟惘惘入枯肠，冷迹荒荒堕孤寄。归来归来非梦寐，笳吹背城亦小异。冰轮试碾月昏黄，入室梅花看妩媚。”《同放舅过法源寺看栝，其一枯矣，遂作歌》云：“去年但逢净发僧，今年忽观顾甑客。（寺寮居人殆尽。）颇疑入寺似入厨，便欲过门恣大嚼。长廊斋磬弃不用，白日齑盐苦相觅。火云坠瓦变郁蒸，此事遂令栝不腊。撑空恍疑菩萨臂，擎露犹讶仙人擘。可能逃世踵庚桑，却遣同宠笑弥勒。亦有溪山足舒献，亦有园林足敷席。世儿孟浪百不求，赁廉荒寮岂长策。独怜此栝惧膻秽，著粪佛头恐见厄。孤飞辽鹤去不归，矫首玉龙遂长蛰。岂复妆楼记琼岛，岂复国花话极乐？西来插阁几丁香，小榭藤花堕吟钵。枣东槐西那足数，硕果慈仁振双鬣。陂塘新柳补秋阴，（翁覃溪《题万柳堂》句云：‘廉相陂塘新柳色，巳公茅屋旧书声。’阮文达尝约朱野云布衣补植柳株，见《关陇舆中偶忆编》。）韵事先民最能说。祗今故物百何有？到眼差同朱幻碧。奚须真宰护空拏，照影婆娑夜深月。昌黎昔为芍药歌，杜陵庙前吟老柏。古人用意各有取，我今追踪忘踣踬。百年华屋感山邱，何况铜驼换荆棘？刘郎重到莫叹嗟，不待种桃今非昔。”第二首下半稍趁笔。
一三、过沪上，拔可示《奇觚斋湖上别业兼怀仁先侍御》一律，甚佳，云：“世事年来觚不觚，犹留风雨守菰蒲。光黄有客能招隐，吴越相望比具区。梦裹溪流绕肠胃，尊前湖影浸眉须。徘徊一壑将安老，欲效临川舍宅无？（觚斋青溪有楼，辟地以来，不归者两年矣。”）中山语雅切可喜。
一四、畏庐近来诗境大进，在自然不假做作。自都门寄余福州，云：“长安扇暑风，市尘翳寻丈。儿女趣园游，偶出意颇强。时彦集若蛔，戢足禁交往。石遗书斗至，令我发遐想。明月照流水，夜打西湖桨。雏柳才敷阴，尺苇若成荡。亭榭固非多，受月颇宏敞。脱衣去华蔑，船卧至萧爽。闭目拟蹇态，幻境出俯仰。妒绝诗人福，羁客讵堪仿。”其二云：“我昔居琼河，绘春园半芜。种芋拔梅花，斫竹阑鸡雏。丹荔幸无恙，盈盈绛罗襦。积渴久思甘，天海为之区。石遣独饱啖，囗腹谁则如？方回非常奴，绝技能烹鱼。供养万书堆，用此酬勤劬。我但食赙饪，谁复怜清癯？”其三云：“年来诗力坚，脱手难颠扑。恣尔所欲语，初不患秃屑。章句加缔绘，轻若被纱觳。近诗和耕煤，飘然垫巾角。自关功候永，无罅足寻目。海藏贻近著，洒洒富篇幅。杂诗至工妙，灯下恣百读。时时见淳雷，道貌日襟肃。萧寥龙州作，鬼气出篁竹。白莲清夜明，足为阮亭续。持以较石遗，莫辨丝竹肉。同谱获二妙，襟灵冠闽族。韩孟真云龙，拭目看追逐。”承接转捩处殊见手腕，是以文家、画家法作诗者。君尚有《咏史》五古十余首，寓意时事，极为工切。自谓仿余作法，余实不如其隶事之渊博也。抄得当续登之。
一五、秋岳有病中寄余绝句云：“觥觥一代陈夫子，书局随身亦自闲。丛竹小池饶管领，更携笠屐赏湖山。”“病客秋城有所思，思陪杖履共谈诗。近来瘦到心头血，欲乞囊方试一医。”第一首第二句“亦自闲”须改“不自闲”。余总通志局事极忙，如《列传》查检出处，《艺文志》加提要，添纂《金石志》、《方言志》，编《通纪》，删并《封爵》各门，皆自寻烦恼者。第二首第四句，句法与第二句复，拟改“安得寻医一疗之”。用诗寻医意，则“瘦到心头血”，亦就作诗言，不然余非曾饮上池水者，安能洞见垣一方乎？
一六、门人刘哲庐（锦江），山阴人，美质好学，翩翩年少。侨寓上海，家贫，笔耕养母，数年所入，有庐一区，在成都路，亦已难矣。近复添构一阁，颜曰“问字”，将以为余行窝。余今年息影乡山，未知何日得至也。畏庐自都中为绘一著书庐小立轴奇赠之，并题一绝句云：“万叠松涛百眼窗，二分秋气逼银缸。那知中有丹铅手，绝代销魂刘锦江。”首二句逼肖上海楼屋。哲庐方开设函授学校，故有“丹铅手”句。所异者，畏庐与哲庐初未相见，何以知其文而美秀，而以前人赠王阮亭之句移赠之也？
一七、宰平《送嘿园之广西》云：“八载滞京邑，局束辕下驹。宙合浩荡内，守此宁非愚？君有万里行，壮哉七尺躯。而我不得去，相送徒增吁。桂林山丛丛，客路多崎岖。历险见致远，归愚得夷途。况君富佳句，风物堪追摹。从来贤达士，自有邱壑娱。凤凰独飘翔，所集与众殊。羞从鸡骛争，坐为世故驱。蹉跎颜休低，才力时所须。美酒出深巷，照耀溟海珠。但行莫惆怅，离合无时无。”此诗颇得赠言之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