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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曰:阴阳五行,以气化言也;精言之,期于无憾,是谓理义,是谓天地之德。人之生也,禀天地之气,即并天地之德有之,而其气清明,能通夫天地之德。物之得于天者,亦非专禀气而生,遗天地之德也,然由其气浊,是以锢塞不能开通。理义也者,心之所通也。天之气化生生而条理,人物分于气化,各成其性,而清者开通,则能知性知天,因行其所知,底于无失,斯所以还于天地之德而已矣。

问:朱子本程子「性即理也」一语,释《中庸》「天命之谓性」,申之云:「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犹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健顺五常之德,所谓性也。」其释孟子云:「以气言之,知觉运动,人与物若不异也;以理言之,则仁义礼智之禀,岂物之所得而全哉?」「告子不知性之为理,而以所谓气者当之,岂〔盖〕徒知知觉运动之蠢然者,人与物同,而不知仁义礼智之粹然者,人与物异也。」两解似相阂隔。其作《中庸或问》有云:「虽鸟兽草木之生,仅得形气之偏,而不能通贯乎全体,然其知觉运动,荣悴开落,亦皆循其性而各有自然之理焉。至于虎狼之父子,蜂蚁之君臣,豺獭之报本,雎鸠之有别,则其形气之偏,又反有存其义理之所得。」今观朱子言性,不出「性即理也」之云,故云「告子不知性之为理」。既以性属之理,理即所谓「仁义礼智之禀」,天地、人物、事为,不闻无可言之理,故释中庸合人物言之;以物仅得形气之偏,故释孟子言「岂物所得而全」,言「仁义礼智之粹然者,人与物异」。或问一条,于两注可谓融矣。程子云:「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故朱子言性专属之理,而又及「形气之偏」,皆出于程子也。程朱之说,谓「理无不善,而形气有不善」,故以「孟子道性善」归之本原,以孔子言「性相近」,下而及于荀子言「性恶」,扬子言「善恶混」,韩子言「三品」,悉归气质之性,是荀、扬、韩皆有合于孔子;(程子于论语「性相近」云:「此言气质之性,非言性之本也。若言其本,则性即是理。理无不善,孟子之言性善是也,何相近之有〔哉〕!」朱子答门人云:「气质之说,起于张程。韩退之《原性》中说『性有三品』,但不曾说是气质之性耳;孟子说性善,但说得本原处,下面不曾说得气质之性,所以亦费分疏;诸子说性恶,与善恶混;使张程之说早出,则许多说话自不用纷争。」又云:「孟子说性善,是论性不论气。荀扬而下,是论气不论性。孟子终是未备,所以杜绝荀扬之口。然不备,但少欠耳;不明,则大害事。」陈器之云:「孟子时,诸子之言性,往往皆于气质上有见,而遂指气质作性,但能知其形而下者耳。故孟子答之,只就义理上说,以攻他未晓处。气质之性,诸子方得于此,孟子所以不复言之;义理之性,诸子未通于此,孟子所以反复详说之。程子之说,正恐后学死执孟子义理之说而遗失气之性,故并二者而言之,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程子之论举其全,孟子之论所以矫诸子之偏。)又以告子之说合于荀、扬、韩,(朱子于告子「杞柳」之喻云:「告子言人性本无仁义,必待矫揉而后成,如荀子性恶之说也。」于「湍水」之喻云:「告子因前说而小变之,近于扬子善恶混之说。」于「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云:「此即『湍水』之说。」于「或曰有性有性不善」云:「韩子『性有三品』盖如此。」)合于孔子。(程子云:「凡言性处,须看立意如何。且知〔如言〕人性善,性之本也;生之谓性,论其〔所〕禀也。孔子言性相近,若论其本,岂可言相近?只论〔其〕所禀也。告子所云固是,为孟子问他,他说便不是也。」又曰:「孟子言性,当随文者〔看〕。本〔不〕以告子『生之谓性』为不然者,此亦性也,被命受生以后谓之性耳,故不同。继之以『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欤』,然不害为一。若乃孟子之言善者,乃极本穷源之性。」)使告子明云「气质之性」,孟子将不辨之欤?孔子言「性相近」,亦未明云「气质之性」,将与告子荀子诸子同欤?宋儒之说虽极完备,弥启后人之疑。近思录程云:「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纔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朱子云:「人生而静以上,是人物未生时,只可谓之理,未可名为性,所谓『在天曰命』也。纔说性时,便是人生以后,此理已堕在形气之中,不全是性之本体矣,所谓『在人曰性』也。」宋儒剖析至此,皆根于理气之分,以善归理,以有恶归形气,然则孟子乃追溯未生未可名之时而曰性善,若就名为性之时,已是人生之后,已堕在形气之中,恶得断之曰善?由是观之,将天下古今惟上圣之性不失其性之本体,自上圣而下,语人之性皆不是性。孔子以不是性者言相近,乃「论气不论性不明」;孟子以未可名性者言「性善」,乃「论性不论气不备」。宋儒剖析性之本体及气质之性,愈令人惑。学者习闻宋儒之说,完备剖析,今还而体会《易》、《论语》、《中庸》、《孟子》,疑惑不解矣。宋儒之所以失者安在?

曰:性之名,自古及今,虽妇人孺子亦矢口举之不谬者也,本尽人可知之通名也,儒者转过求,失之。如飞潜动植,举凡品物之性,皆就其气类别之。人物分于阴阳五行以成性,舍气类更无性之名。医家用药,在精辨其气类之殊,不别其性,则能杀人。使曰「此气类之殊者已不是性」,良医信之乎?试观之桃与杏:取其核而种之,萌芽甲坼,根干枝叶,为华为实,香色臭味,桃非杏也,杏非桃也,无一不可区别,由性之不同,是以然也。其性存乎核中之曰,(即俗乎桃仁、杏仁者,)香色臭味无一或阙也。凡植禾稼卉木,畜鸟虫鱼,皆务知其性。气其性者,知其气类之殊,乃能使之硕大蕃滋也。何独至于人而指夫分于阴阳五行以成性者,曰「此已不是性也」?岂其然哉?天道,阴阳五行而已矣。人物之性,分于道而有之,成其各殊者而已矣;其不同类者各殊也,其同类者相似也。孟子曰:「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则天不何耆皆从易牙之于味也?」又言「动心忍性」,是孟子矢口言之,所谓性,亦如后儒指为「已不是性」者矣。孟子言性,曷尝自岐而二之哉!于告子「生之谓性」必致辨者,成则各殊,徒曰生而已矣,固同人于犬牛不察其殊;闻孟子诘之不复曰「然」者,非见于「仁义礼智之粹然者,人与物异」而语塞也,犬与牛之异,又岂属「仁义礼智之粹然者」哉?孟子非据仁义礼智诘告子明矣。况朱子言「禀理以有性;物与人同,至形气之偏,始物与人异」,是孟子又以「已不是」者折告子之言矣。且谓「告子徒知知觉运动之蠢然者人与物同」,在告子既以知觉运动者为性,何不可直应之曰「然」?斯以见告子亦穷于知觉运动不可概人物,而目为蠢然同也。凡语人者,以我之说告其人;折人者,必就彼之说穷其人。非好辩也,君子之教也。

问:知觉运动不可概人物而目为「蠢然同」,其异安在?

曰:凡有生即不隔于天地之气化。阴阳五行之运而不已,天地之气化也,人物之生本乎是,由其分而有之不齐,是以成性各殊。知觉运动者,统乎生之全言之也,由其成性各殊,是以得之以生,见乎知觉运动也亦殊。气之自然潜运,飞潜动植皆同,此生生之机原于天地者也,而其本受之气,与所资以生之气则不同。所资以生之气,虽由外而入,大致以本受之气召之。五行有生克,遇其克之者则伤,甚则死,此可知性之各殊矣。本受之气及所资以生之气,必相得而不相逆,斯外内为一;其得于天地之气本一,然后相得不相逆也。气运而形不动者,卉木是也;凡有血气者,皆形能动者也。论形气则气为形之本。人物分于阴阳五行,成性各殊,故形质各殊,则其形质之动而为百体之用者,利用不利用亦殊。知觉云者,如寐而寤曰觉,思之所通曰知,百体能觉,而心之觉为大。凡相忘于习则不觉,见异焉乃觉。鱼相忘于水,其非生于水者,不能相忘于水也,则觉不觉亦有殊致矣。闻虫鸟以为候,闻鸡鸣以为辰,彼之感而觉,觉而声应之,又觉之殊致有然矣,无非性使然也。若夫虎狼之父子,蜂蚁之君臣,豺狼之报本,雎鸠之有别,其自然之知觉,合于人之所谓理义者矣,而各由性成。人则无不全也,全而尽之无憾者,圣人也,知之极其量也。孟子曰:「心之所同然者,谓理也,义也。」于义外之说必致其辨,以人能全乎理义,故曰性善。言理之为性,非言性之为理,若曰「理即性也」,斯协于孟子矣;不惟协于《孟子》,于《易》、《论语》靡不协矣。凡由中出者,未有非性使之然者也。古人言性,但以气禀言,未尝明言理气〔义〕为性,盖不待言而可知也。至孟子时,异说纷起,以理义为圣人治天下之具,设此一法以强之从,害道之言,皆由外理义而生。人但知耳之于声,目之于色,鼻之于臭,口之于味为性,而不知心之于理义,亦犹耳目口鼻之于声色味臭也,故曰「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盖就其所知以证明其所不知,举声色臭味之欲归之耳目鼻口,举理义之好归之心,皆内也,非外也,比而合之以解天下之惑,俾晓然无疑于理义之为性,害道之言庶几可以息矣。孟子明人心之通于理义,与耳目口鼻之通于声色臭味,咸根于性而非后起。后儒见孟子言性则曰理义,则曰仁义礼智,不得其说,遂谓孟子以理为性,推而上之,以理为生物之本,匪徒于道于性不得其实体,而于理之名亦失其起于天地、人物、事为不易之则,使人茫然求其物不得矣。

问:声色臭味之欲亦宜根于心,今专以理义之好为根于心,于「好是懿德」固然矣,抑声色臭味之欲徒根于耳目臭口欤?心,君乎百体者也。百体之能,皆心之能也,岂耳悦声,目悦色,鼻悦臭,口悦味,非心悦之乎?

曰:否。心能使耳目鼻口,不能代耳目鼻口之能,彼其能者各自具也,故不能相为。人物受生于天地,故恒与之相通。盈天地间,有声也,有臭也,有色也,有味也;举声色臭味,则盈天地间者无或遗矣。内外相通,其开窍也,是为耳目鼻口。五行有生克,生则相得,克则相逆,血气之得其养,失其养系焉,资于外足以养其内,此皆阴阳五行之所为,外之盈天地之间,内之备于吾身,外内相得无间而养道备。「民之质矣,日用饮食」,自古及今,以为道之经也。血气各资以养,而开窍于耳目鼻口以通之,既于是通,故各成其能而分职司之。孔子曰:「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血气之所为不一,举凡身之嗜欲根于血气明矣,非根于心也。曰:「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非喻言也。凡人行事,有当于理义,其心气必畅然自得;悖于理义,心气必沮丧自失,以此见心之于理义,一同乎血气之于嗜欲,皆性使然耳。耳目鼻口之官,臣道也;心之官,君道也;臣效其能而君正其可否。理义非他,可否之而当,是谓理义。声色臭味之欲,察其可否,皆有不易之则。故理义者,非心出一意以可否之,若心出一意以可否之,何异强制之乎!因乎其事,得其不易之则,所谓「有物必有则」,以其则正其物,如是而已矣。

问:禽兽各以类区别其性各不同,而孟子道性善,但言「人之异于禽兽」;于禽兽则概举之,独人之性善,其故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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