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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崇祯 二

壬午元旦,上御皇极殿,朝贺毕,至宝座前,南面正立,顾内侍曰:「召阁臣来。」阁臣由殿东门入,再奉诏,遂趋至殿阶,行叩头礼毕,跪以俟命。上曰:「阁臣西班来。」盖以师席待诸臣也。阁臣起立,尚不知上意,拟分东西两班,又曰:「阁臣西班来。」随有一内侍下引前,上命阁臣上来,诸臣趋进,上曰:「古来圣帝明王,皆崇师道,今日讲称先生,犹存遗意,卿等即朕师也,敬于正月端冕而求。」上转而面西,向阁臣一揖,因曰:「经云修身也,尊贤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朕之此礼,原不为过。」又曰:「自古君臣志同道合,天下未有不平治者。」上说至此句,词甚温厉。又曰:「职掌在部院,主持在朕,调和在卿等。」诸臣跪伏谢:「菲才不敢当。」上曰:「先生正是朕该敬的。」言之至再,又再三言先生起,诸臣始起,转下叩头。上退后,遂补赐谕语,与面谕大同小异云。时勋臣不知圣意,亦相率疾趋于阁臣下。上曰:「公侯伯过去。」勋臣尚不解,曰:「东班去。」

周辅延儒再召,吴铨曹昌时自以为功,然实冯旧辅铨之力也。延儒欲复其冠带不得,延儒语人曰:「钱少宗伯之起,易于外而难于内,冯旧辅之起,难于外而易于内。」少宗伯谓谦益也。

吴辅甡入阁,孙廷尉晋、金佥宪光辰皆与有力,故二人皆藉以标榜,甡不能禁也。然晋巧而光辰劲,犹有顾惜,至曹给谏良臣与龚给谏鼎孳继起附会,则一味毒横矣。

冯旧辅铨三次守涿州,与杨冏少维垣守通州,皆有微劳,故抚臣为题补。周辅延儒欲乘此复铨冠带,吴辅甡时为少司马,与金佥宪光辰、孙廷尉晋皆力争,卒格不行。时维垣亦欲因此上疏,求以布衣与九卿科道等同召对,议退敌之策,为通政司所驳而止,防其渐也。张少宰捷素有清望,又非逆案,虽以晋抚陷甡,而甡之声望反藉以起。延儒欲起捷为南总宪,甡坚执不从,捷遂与声气大左。

上尝召周辅延儒等,言及梃击、红丸、移宫三案,云:「此三事皆非。如红丸一案,方从哲 【万历癸丑,绩溪人。】 曾奏不可轻进,皇考愀然曰:「朕势将不起,饮之或徼幸可生,不饮惟坐而待毙耳。」此实皇考欲进,进而稍效,又命再进。时朕与先帝俱在侧,岂从哲所为?挺击一案,实系风颠,朕记为信王在宫,忽片板自上堕,其中戈戟森然,时欲奏闻,既而曰:「此或以深宫须备不虞,故储自先朝耳。」命内官掩完,迄今如故,若遽上奏,蔓同挺击矣。又如移宫一事,尤为不情,当日皇考以朕与先帝俱失母,命李选侍抚养,渠爱如子,朕与先帝故亦事之如母。所谓气殴垂帘,皆外臣不知内庭事,有此纷纷。且魏忠贤固系巨恶,王安亦非善类,若令得志,一等人耳。」语毕,延儒等唯唯。此袁文宗继咸亲语乔侍御可聘者。予后入长安,询之同官,言皆同。南渡后,继咸有疏驳袁侍御弘勋,亦言诸臣风影传说,立论偏苛,当以此为戒。予犹疑未确,念张明经自烈与继咸交最深,持书询其虚实,自烈答云:「往过浔,晤袁临侯,果如乔先生所言。」因自述其所记云:「甲申,过袁临侯署,临侯问:「三案要典具在,操何说折衷之?」余曰:「处国事必平心观理,而后是非明,公论定。张差事,宜如神庙初年王大臣入干清宫及四十一年奸人孔学例,捕执论如法,不复穷诘。上可全国体,下可杜支蔓。王之寀【万历戊戌,蒲州人。】 必欲重加鞠讯,词连郑国泰, 【贵妃弟。】 欲危皇太子,见不逮胡士相 【万历丁未,平湖人。】 远甚。假令朝廷惑于何士晋 【万历乙未,宜兴人。】之说,不兴大狱不已,如国体何?崔文升、 【内侍。】 李可灼 【鸿胪寺丞。】 进药徼幸,罪与春秋许止同,非诚,谋弒逆也,按其不可逭之罪,如律治之,国法既伸,浮议自熄。诸臣必讦以行鸩,必坐以弒君。惠世扬【万历丁未,清涧人。】 必纠方从哲,与赵盾并诛,崔李与辅臣死不服也。李选侍 【泰昌宫人。】 闇陋怙宠,一孱妇人耳,何至与牝朝比?方东宫正位时,选侍晏处干清,诸臣义不得不争,既移宫,则名分已正,诸臣宜密请上加礼选侍,宣示中外,使晓然知朝廷仰体先帝至意。李进忠【内监。】 盗库果否,讯实拟罪如律。一切蜚书选侍徒跣欲自裁及皇八妹失所投井之说,皆可不入告。熹庙曾谕阁臣,缕举选侍殴抗圣母,威挟朕躬之罪。已,又诏暴李选侍过恶,何其失优容也。论者必指选侍为武后,必责选侍以垂帘,皆非。」三案功过不揜盖如此。」

流寇攻陷雒阳,福王遇害,上召阁臣及礼兵二部科召对,言及福王,声泪俱下。诸臣皆请罪,或以气数为言,上曰:「此说不得气数,就是气数,亦须人事补救。」已,备讯福世子所在,并旌死慰生等事。范辅复粹言:「福王有内臣二人,忠义可嘉。」上曰:「还有地方道府县各官及乡官士民,皆当一体褒嘉。」复粹惭而退。

上因雒阳陷,召对诸臣,兵垣李给谏 【崇祯甲戌,晋江人。】 奏曰:「凡兵以取威为胜,今督师杨嗣昌出兵载余,惟初次报玛瑙山一捷,近遂寂寂。似宜另遣一大将助之。」上曰:「督师去河南数千里,所谓鞭长不及马腹,若汝等爱憎起见,无乃太过!」其爱惜嗣昌如此。

旧制,太庙祧庙诸帝,皆止一正后,即奉先殿亦依太庙定制,凡继后、生母后俱不得入。孝宗初,别建奉慈殿以奉生母纪太后,于是宪宗生母周太后与献帝生母邵太后皆祀奉慈。嘉靖十五年,迁主祔陵,罢奉慈祭。穆宗初,奉安继母方太后于景云殿,更名弘孝,又奉生母杜太后于神霄殿。万历三年,奉孝烈、孝恪俱附享奉先,而弘孝、神霄之祭俱罢。以故,神宗继母陈、生母李二太后俱附奉先,然其忌辰皆不得设祭服青。上追念生母刘太后,以不得色养为恨,故欲于宫中再建祧庙,合七后共祀。然自古无二祧庙,再建非礼也。蒋少宗伯德璟以为,必不得已,宁复奉慈。既而上疑其非礼,卒寝。

崇祯十四年,杨督师嗣昌以襄阳失事,为兵垣张都谏缙彦所纠,上是其言,有「自督师以下,调度失宜,巧言善欺」等语,着按法议罪。一时大小诸臣争弹嗣昌,语多过甚。上召六部九卿科道等官入干清宫,怒甚,谕曰:「杨嗣昌系朕特简,用兵不效,朕自鉴裁,况尚有才可取,各官见朕有议罪之旨,大家排击,纷纭不已。如出忠直,何不于兵科未具疏时先言之也?姑不深究,各疏皆留中,谕尔等知之。」

上将枚卜,召周辅延儒、贺辅逢圣、陈辅演入德政殿,赐坐。逢圣以上允其休致,惓怀圣恩,忽大哭,闻者大骇,哭久不止。已,上移驾过中左门,入中极殿,三辅臣亦入殿,留赐宴。逢圣复大哭,拜跪十数不止,上命之出。及出殿槛外,行五拜三叩头礼,复絮哭不止。见者怪之,以为不祥。已,枚卜后,果有拏问下狱者。

上枚卜阁臣,面加召对,蒋少宗伯德璟言:「边臣须当久任,如蓟督何等关系,半载已更五人,恐难展布。」上曰:「不称当更。」德璟曰:「与其以不称更,不如慎之于始。」上又问:「天变如何消弭?」德璟对曰:「天意只在百姓身上,救得百姓一分,即消得天变一分。近为加派所苦,万历年间各边旧饷只三百余万,今加新饷几百余万,又加练饷七百三十余万,民何以堪?」又言:「祖制,三协只一督一抚一总兵,今增二总督三巡抚六总兵,又有副总兵数十余人,总兵太多,不相统摄,督师亦提掇不灵,故皆不用命,宜裁之。」上颔其言。时宋少司空玫亦召对娓娓,九边地形,画成地图,上疑其干进,反不悦。惟徐少司寇石麒称疾不至。

上以枚卜所推多滥,召李太宰日宣、吏科章都谏正宸、掌河南道张侍御瑄 【崇祯戊辰,介休人。】 责之,谓所推房少司空可壮、【万历甲辰,益都人。】 宋玫、张三谟,俱属徇私。日宣与正宸、瑄等皆力辨,日宣复奏:「臣与科道商榷数四,如可壮素有风采,玫少年向学,三谟亦曾掌印过。」上怒,命锦衣卫去六人冠,拏出候旨,旧辅及新辅俱力救,不从。处分毕,王总宪道直复奏:「此番会推,俱冢臣与科道商榷,臣从不敢置一语。」上曰:「此后枚卜,只用翰林,其各衙门三品以上间陪一二人,不许多推,永着为例。」时皇太子与定兴二王皆侍立,上黄袍,太子与二王则红也。

原任金少司空世俊 【万历丁未,义乌人。】 谋复秩,命其子挟重赀至京。其子日事声色,橐如扫,乃伪作书与父,言同乡词林台谏皆饱重贿,仍开一单置家书内,行至良乡,被厂役缉获。时同乡陈佥院干阳、【天启壬戌,武康人。】 虞翰林国镇、金侍御兰 【天启乙丑,会稽人。】 等皆与焉,实未纳一钱也,诸人无以自明,各贿五六千金于厂官,得免。为国镇通线索者,则罢官居长安之房给谏之麒,其同门也。后国镇长班出首,厂监拷得情实上闻,所追金珠皆入内库,责国镇回话。国镇惊悸死,之麒送刑部拟配,世俊竟以贿免。

大僚及台谏以枚卜构竞不休,其不得与会推者,遂造为二十四气之目,摇惑中外。以吴辅甡为杀气,下注「再生复起」。孙廷尉晋为棍气,下注「两头蛇」。金佥宪光辰为戾气,下注「金甲神」。章都谏正宸为阴气,下注「灰地蛇」。吴铨曹昌时为妖气,下注「摩登伽女」。倪宗伯元璐为淫气,下注「假姜诗」。王少宗伯锡衮【天启壬戌,云南人。】 为瘴气,下注「夜郎王」。黄辅景昉为时气,下注「赛黄巢」。马给谏嘉植为膻气,下注「小华光」。杨给谏枝起为贼气,下注「桃树精」。王给谏士鑅为悔气,下注「金鎗手」。倪给谏仁祯为霸气,下注「塑大虫」。周仪曹仲琏为疝气,下注「靠壁鬼」。房给谏之麒为粪气,下注「倭房公」。沈少宰维炳为痰气,下注「喉下癣」。姚都谏思孝为毒气,下注「姚令言」。贺冏丞王盛为逆气,下注「黑面豹」。房少司空可壮为臭气,下注「海上暴客」。吴谕德伟业为望气,下注「啮人马」。冯司马元飙为杂气,下注「顺风火」。袁给谏恺为浊气,下注「泼天罡」。徐词林汧为油气,下注「九尾狐」。瞿给谏式耜为秽气,下注「两眼鎗」。钱寺丞元为尸气,下注「痴虎伥」。末又云:「若水棉花之李日宣,假飞虎之孙承泽,卑卑不足道也。」时日宣太宰,承泽都谏。

上寄耳目于东厂,吏部每遇大选,为之惴惴。后每选,许以二万金,听其自觅谋缺者,遂安堵无虞。

谢辅升罢,贺辅逢圣乞归。时请枚卜,盛太学顺日奔走为宋少司空玫求与不得,奉旨再推来看。九列台省,纷纷各思市德,而热衷大老,有托人请求,亦有躬谒人望其拥戴者。顺或动以利,或愚以周辅延儒意所锺,玫遂得与。及玫等送刑部后拟戍,顺惊窜,已事定,复入京。有言其招摇于延儒者,延儒榜朝房,弗与通,然弗能禁也。

上一日早朝毕,登昭文阁,已,步下阁,御德政殿,召对阁臣等五人,言:「国初弘文馆在禁中,今文昭阁两旁亦可建直房,朕不时召对及讲读,偶有疑问,先生等往来亦便。宋人言亲贤士大夫之日多,亲宦官宫妾之日少。」翼日,命于其地建直房云。

叶刑曹廷秀 【天启乙丑,濮州人。】 素不识黄翰林道周,特为义激,疏救,遂获谴。时吴辅甡以少司马抵京,周辅延儒问曰:「今最急当入告者何事?」甡曰:「自薛韩城、谢德州在阁,皆严刻绳下,致主上疑猜日甚,如黄道周、解学龙诸人,逮系两年余,然果何罪哉!公到,上信任甚笃,宜乘间以至诚感动,佐圣主行宽大。」延儒然之。又曰:「刑部爰书亦宜意。」时甡往见刘司寇泽深,为言道周一案宜从宽拟,且激以古人大义,泽深曰:「名义至重,敢不竭力。」各拟边戍,上初不允,泽深再疏力持,始允道周永远,学龙极边,廷秀边远,各充军。辛巳十二月也。

壬午七月,上召对,问:「张溥、张采何如人?」周辅延儒对曰:「读书好秀才。」上曰:「亦不免偏。」延儒因奏曰:「张溥、黄道周皆微偏,只因会读书,所以人人惜之耳。」蒋辅德璟曰:「黄道周永远充军,家贫子幼,还望天恩赦回,或量移附近。」上微笑。黄辅景昉复与辅甡同言之,延儒曰:「皇上无我之心有同天地,既黄道周有学,便可径用,何言移戍?」上不答,复微笑。既退,延儒顾同辈曰:「上将用之矣。」甡请以公揭荐,延儒曰:「不可,当听圣裁耳。」翼日,遂奉敕,云「黄道周清操博学,见今戍远子幼,朕心不觉怜悯。彼虽偏迂,经此一番惩创,想亦改悔,人才当惜,宜作何赦罪酌用,先生等密议来奏。」上亲书也。延儒等请复道周原官,且言:「皇上此举,众美咸备,在庙堂既悬的以招,则海内将闻风而起,从此皆知学行可贵,皆信廉吏足为,皆悉圣明善善从长,宥过无大之本意,皆感前日磨砺造就,因才器使之深心。盖所关于黄道周一人者小,而所裨于作人厉世君德治象者实大。」从之。

壬午,召对九卿科道于平台,面谕曰:「迩来贼寇愈炽,朝政多舛,皆繇诸臣结党壅蔽,以后务须省改。大小文武官但有请对者,赴会极门报名,次早候对。」退而姜给谏采上疏,内有「朋党之说,皆小人欲蔽塞人主耳目,故为此言,臣不知陛下所称壅蔽,何所见而云然?」上大怒,以为诘责君父。时诸辅入朝,闻召锦衣官甚急,吴辅甡语周辅延儒曰:「此必廷杖姜给谏也,岂可坐视给谏血溅阙廷耶!」延儒方具稿,而廷杖旨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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