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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江南遗事

钟山相李建勋,少好学,风调闲粹。徐温以女妻之,奁橐之外,复赐田沐邑,岁入巨万。虽极富盛,不喜华靡,屏斥世务,喜从方外之游。遍览经史,资禀纯儒,故所以常居重地,寡断不振。其为诗,少犹浮靡,晚年方造平淡。营别墅于蒋山,泉石佳胜。再罢相,逼疾求退,以司徒致仕,赐号钟山公。或谓曰:“公未老无疾,求此命,无乃复为九华先生耶?”九华即宋齐丘,常乞骸,屡矫国主。公曰:“余尝笑宋公轻以出处,敢违素心,吾必非寿考之物,劳生纷扰,耗真蠹魂,求数年闲适尔。”尝畜一玉磬,尺余,以沉香节安柄,叩之,声极清越,客有谈及猥俗之语者,则击玉磬数声于耳。客或问之,对曰:“聊代洗耳。”一轩,榜曰“四友轩”。以琴为峄阳友,以磬为泗滨友,《南华经》为心友,湘竹簟为梦友。果遂闲旷,五年而卒,江南之佳士也。

白鹿洞道士许筠,世传许旌阳之族,能持《混胎丈人摄魔还精符》按摩起居,以济人疾。含神内照,恬然无欲。忽一越人来谒曰:“吾有至宝在怀,今垂死,欲求一人付之。举世皆贪夫,无堪受者;欲沉于海,又所不忍。”出一丸石,如碧玉鸡卵,以赠筠,且曰:“古传扶桑山有玉鸡,鸣则金鸡鸣,金鸡鸣则石鸡鸣,石鸡鸣则人间鸡悉鸣矣,此石鸡卵也。张骞又曰‘瑟母’。出扶桑山,流落海北岸,能噏宝玉屑。但五金砂及宝矿,碎而成屑,以卵环揽,宝末尽黏其上,不假淘汰。”筠得之,漫于金沙浣取试,揽金屑如碎麸,尽缀于卵。取烹之,皆良金也。日取百铢。筠曰:“吾此学不贪为宝,此物丧真,于道益远。”瘗于钟山之中,后竟无得者。

徐常侍得罪窜邠。平日尝走书托洪州永新都官胡克顺曰:“仆必死于邠。君有力,他日可能致我完躯,转海归葬故国,侍先子于泉下,即故人厚恩也。”未几,果遣讣来告。顺感其预托,创巨舟,赍厚费,亲自往邠迎之。舟出海隅一巨邑,忘其名,邑有东海大帝祠,帐殿严盛,祷享填委。时索湘典邑,舟未至,铉先谒之,称江南放叟徐铉。湘素闻其名,悚敬迎拜。冠服严伟,笑谈高逸,曰:“仆得罪于邠,幸免囚置,放归故里,舣舟邑下,因得拜谒,仍有少恳拜闻,迨晚再谒。”语讫,失之。湘大骇。未久,津吏申:“有徐常侍灵柩船到岸。”湘大感动,亟往舟,抚其孤曰:“先公有真容否?”曰:“有”。遂张之于津亭,果适之来谒者。湘设席感动,置醪俎,再拜以奠。迨暝,果至,曰:“适蒙厚飨,多谢,实己之幸。盖少事,不得已须至拜叩。仆在江南为学士日,一里旧赍一宝带,托仆投执政,变一巨狱。仆时颇有势焰,执政不敢违。然事不枉法,以赃名挂身,恐旅榇过庙,帝所不容。君宰封社,庙籍乡版,皆隶于君。君为吾祷之,帝必无难。”湘感其诚告,为之洁沐,过己事。斋心冥祷讫,令解纤过庙,恬然无纤澜之惊。薄暮,果再至,饰小怀刺为谢。其刺题曰:“铉专谢别东坡索君贤者,含喜再拜。”欻然而去。洎再开其刺,旋为灰飞。湘颇怀“东坡”之疑,后果为左谏议大夫。

庐山布衣江梦孙,浔阳人。博综经史,孝弟介洁,不妄语,不隐己过。李主召置门下,为国子司业。一旦面陈曰:“迂儒无所补,平生读书,意在惠民,空言无益,愿求一官以自效。”主曰:“胡为卑飞自丧其节耶?”固不许。固求之,补天长县令,以官诰示之曰:“授告罢,与君无宾友之容。”指其庭曰:“此地即君敛板趋伏之所也,君宁甘乎?”梦孙曰:“苟遂素愿,无惮其他。”乃授之。至治所,其吏白曰:“正厅凶恶,自来邑令居之,怪异不得其终。已陈设使厅矣。”江因呵曰:“长民不踞正厅,非礼也。”既上事,久之,果有妖物啸梁仆瓦,喧号万状。群吏伏匿,江整衣焚香奠酒,语鬼曰:“仆为令,合踞此厅。君等有祠堂林墓,安得居此耶?吾行己不欺暗室,无惧君辈。此处必有祀典尊神,吾当告之。”语讫,移榻就寝,高枕而卧,寂无见闻。后视事,率以简易仁恕为理,士民爱之。甫及满任,解秩归田,县人缘河泣涕,挽舟酷留,凡不绝者三日。主闻之,嘉叹不已,手批委曲,以美爵诱之,惇劝再任。坚然不起。耕田侍母氏,暇则以经术课诸生及子直木,后为员外郎。

王建封事李氏,为天威军都虞候,骁勇刚直,平建州,功冠诸将,擢刺史。后围福州,与诸将争功,城垂克,建封勒兵退,至坏成绩。主衔其恨,方理擅退兵者,将诛之,建封大怖,纳官以自劾。李主佯示宽厚,召还,付以精兵,稔其熟也。后果怙权,渐侵朝政。时钟谟、魏岑、李德明二三小人,以奸佞获幸,倾害忠良。建封上书历诋数子之恶,庭诤喧诟,请尽诛窜,进用公直。璟大怒曰:“武世既握重兵,复干预国政,如何可事主君耶?”流池州,道杀之。才死,钟、魏等日见建封为祟,厉声曰:“吾为国击邪去恶,欲诛君辈以肃朝纲,嗣君反诛于我,今奉候诸君,共辨于阴。”昼夕随之。岑等呼道士奏章告天,竟不能脱。不月余,二三子相继卒。

嗣主璟幼有奇相,惟义主徐温器之,曰:“此子殆非人臣相。”温令,即命同席,南向以坐之,曰:“徐氏无此孙。”温自金陵迎吴王于迎銮江,大阅水嬉,还至百家湾,向夕暴风忽起,舟人束手于骇浪中。温四望无计,遂袒裼负璟于背,回语嫔御曰:“吾善游,不暇救尔辈,所保者,此子尔。”言讫,风息,若神护。璟天姿高迈,始出阁,即就庐山瀑布前构书斋,为他日闲适之计。及迫于绍袭,遂舍为“开先精舍”。

吴武让皇既殂于丹阳,其族属尚居泰州廨舍,先主自受禅已还,未暇措置,迨殂,方嘱付嗣君曰:“邦君皆杨氏所有,天地事物之变,偶移在我,然顺逆之势不常。吾所悯孤儿婺女,侨寄殊乡,令往泰州津敛杨族,安于京口,赒赡抚育,无令失所,男女婚嫁,悉资官给。”璟禀遗戒,遣园苑使尹延范具舟车调费,往泰般护。时王室在难,道路已乱。延范虑有他变,取子弟六十人皆杀之,惟载妇女以渡江。璟大怒,以延范腰斩,仍诛其族于市,以慰其冤。杨氏诸女二十余人,选士族嫁之,奁匣闺橐,不失常度。

江南故国,每至暮冬,淮水浅涸,则分兵屯守,谓之“把浅”。时监军吴延诏以为时平境安,当无事之际,虚费粮廪,亟令撤警。惟淮将刘仁赡熟练防淮之事,具启以为不可。未几,报周师以间者所误,半夜猝至,郡人大恐。仁赡神气闲暇,部分守御,其坚如壁。周师斩间者于岸,卷兵遂退。

孙忌,高密人,孤贫好学,喜纵横奇诡。时李先主辅政,忌谒之。口吃,与人初接,不能道寒温,坐顷之际,词辨锋起,不拘名理。主怜其才,辟置门下。后过江与徐玠同赞禅代之事,擢拜学士,为中书舍人,宋齐丘排出舒州观察使。州多黥隶凶人,曰“归化军”。忌因抚视不均,忽二卒白昼持刃求害于忌。贼由西门而入。忌坐东门,先见之,屏左右,厉声扬袂招之曰:“吾在此。”贼已错愕,谓贼曰:“尔辈杀吾未晚,大丈夫视死若归。无名而死,然亦可惜。吾死,汝辈必不免,岂不少念所亲负尔可罪,例殃其族乎?”因谕之祸福,贼渐留听。又与之约曰:“吾解金带助汝急奔,有追汝者,指天地神明为殛。”贼感其言,还带而遁。其办画率类此。忌后擢拜,与冯延巳俱相。延巳丑其正,谓人曰:“可惜金盏玉杯盛狗屎。”后使北周,世宗不道,甘言取悦于忌,问以江南虚实、兵甲粮廪。忌正色抗辞曰:“臣为陪臣,代主以觐天王,反以此钩臣,臣肯背心卖国以苟富贵乎?惟死以谢陛下尔!”世宗命斩之。将诛,南望再拜,遥辞其主,顾左右曰:“吾此一死,可羞千古佞臣贼子之颜,复何恨哉?”引颈迎刃。璟闻之,北而素服招魂,举哀至恸,其痛几绝。

李彦真为楚、海州刺史,吏事精敏,声誉日益。后移寿春,惟务聚敛,不知纪极,列肆百业,尽收其利。古安丰塘溉田万顷,寿阳赖之。彦贞托浚濠为名,决塘以涨濠,濠满塘竭,遂不复筑。民田皆涸,无以供舆赋,尽卖之而去。彦贞选上腴贱价以市之,买足,再壅塘以畜水,岁积巨亿。一旦酷暑,彦贞晓凉坐安舆行田,霆震暴起,黑雾入舆,卷彦贞入杳冥中,食顷掷下,烂碎于地。俄又飞火环其舍,帑庾厩库,净无孑遗,被焚者十余人,大为兼并之戒。后主督县吏取版籍,招旧主,复还之,以警天鉴。后子孙亦以祸败。

晋王景遂,先主第三子,天资雍睦,美姿容,性和厚。让皇殂于丹阳,遣送葬,望柩哀恸雨泪,观者为之出涕。兄璟继位,立为储副,固让不从,改字退夫以见志。接物得人欢心,喜与宾僚宴咏,投壶赋诗。好用美玉器,每以玉器行酒,客传玩,惟赞善张易乘醉抵于地曰:“轻人贵宝,殿下岂当至是耶?”坐客失色。景遂收容厚谢,撤以他器。嗣主遣易泛海使契丹,景遂手疏留之,曰:“朝中如易者几希,宜朝夕左右。今泛不测之渊,投足黠虏,归朝莫准。”嗣主答曰:“张易奇人,海龙王亦惧之。”景遂一日朝服,忽于空中揖让,谓左右曰:“上帝诏许旌阳召吾偕往,须当行矣。”急入北堂,拜辞所生母,无疾坐亡。赠太傅,谥文成。

常梦锡,凤翔人。岐王李茂贞临镇,惟喜狗马博塞,驰逐声伎。梦锡抱学有才,虽为乡里所重,以茂贞不礼儒术,故束书渡淮至广陵,谒先主,辟置门下,洎受禅,迁侍御史。词气方毅,深识典故,擢为给事中,悉委机事。历言宋、陈、冯、魏辈奸佞险诈,不宜置左右。主深然之。事垂举而主殂,遂为群党排击,黜池州判官。起为礼部尚书,不复言事。自割地之后,公卿在坐,有言及大朝者,梦锡大笑曰:“君辈尝言致君如尧、舜,何忽一旦自以大国为小朝,得地愧乎?”众皆默散。梦锡文章诗笔精赡合体,然懒于编收,故无文集。方与客坐,奄然而卒。前数日,谓所知曰:“齐丘、陈觉辈败在朝夕,但恨不能延数日之命,俾吾目见。然先在泉下,俟数子之诛。”果卒不久,齐丘雉经于青阳,陈觉、李徵古杀于鄱阳道中。

宋齐丘,豫章人。天下丧乱,经籍道息。齐丘忿然力学,根古明道,宗经著书。钟氏既亡,洪州兵乱,随众东下。先主为升州刺史,往依焉,大礼之。齐丘本字超回,歙人江台符贻书侮之曰:“闻足下齐大圣以为名,超亚圣以为字。”齐丘惭,改字子嵩。先主深欲进用,为义父徐温所恶。凡十年,温卒,方用为平章事。遂树朋党,阴自封殖,狡险贪愎,古今无之。不知命,无远识,事三朝,惟延卜祝占相者数十辈置门下。传云齐丘少梦乘龙上天,至垂老犹抱狂妄,及国家发难,尚欲因其衅以窥觊,时已年七十三矣。事败,囚于家,凿土顿穿窦以给食,因而缢焉。平生无正娶,止以倡人为偶。亦封国,无子,以从子摩诘为嗣。

世宗既罢兵,使钟谟以诚来谕曰:“吾与江南大义已定,固无他虑,然人命不保,江南无备已久,后之人将不汝容。可及吾之世,缮修城隍,分据要害,为子孙之计宜矣。”璟得命,乃修建康诸郡城池,毁者坚之,甲卒寡者补之。又议迁都,璟曰:“建康与敌境隔江而已,又在下流。吾今移都豫章,据上流而制根本,上策也。”群臣多不欲,遂葺洪州为南都。洪州虽为大藩,及为都邑,则迫隘丘坎,无所施力,群情不安之。下议来还,会疾作,殂于洪州,年四十六。

后主煜幼子宣城郡公仲宣,后周氏所生。敏慧特异,眉目神采若图画,三岁能诵《孝经》及古杂文。煜置膝上,授之以数万言。因作乐,尽别其节,宫中宴侍,自然知事亲之礼,见士大夫揖让进退,皆如成人。栖霞道者,异僧也,能知往事,自钟山迎于大内,令嫔御抱出此儿见之,自能合爪于颡。栖霞曰:“不祥之器也。此儿与陛下并后夙有深冤,以陛下积德,不能酷偿,故为劫恩爱,贼托掖庭,割父母之肝肠,宜善养之而勿恋。”年五岁,忽自言曰:“儿不能久居,今将去矣。”因瞑目逝。周后在疾,闻之亦逝。煜悼痛伤悲,哽躄几绝者数四,将赴井,救之获免。

韩熙载才名远闻,四方载金帛求为文章碑表,如李邕焉。俸入赏赉,倍于他等。畜声乐四十余人,闲检无制,往往时出外斋,与宾客生徒杂处。后主屡欲相之,但患其疏简。既卒,愈痛之,谓近臣曰:“吾讫不得相熙载,今将赠以平章事,有此典故否?”或对曰:“昔刘穆之赠开府仪同三司。”乃援此制,谥文靖。主遣人选葬陇,曰:“惟须山峰秀绝,灵仙胜境,或与古贤丘表相近,使为泉台雅游。”果选得梅鼎岗谢安墓侧。命集贤殿学士徐锴集遗文,藏之书殿。

寿州节度使姚景,钟离人,少贱,善事马,郡刺史刘金收为厩奴。马瘦瘠骨立者,景用唐刺史南卓养马法,饲秣爪剪,针烙啖熁,不数月,尽良马。金暇日因至厩中,值景熟寝,二赤蛇长不及尺,戏景面上,金以杖叩胫惊之,遽入其鼻。金因奇之,引为亲事,小心厚重,以女妻之。积劳为裨将。李先主昪重其为人,使镇寿州。景无他技能,但廉畏有守。先是,属郡苦于供亿,刺史厅庑间置一巨匮,俾吏投银于中,满则易之,谓之“镇厅匮”,任内三易之,习以为常。景至,则首命去之,取与有度,诸郡颇乐。后至使相,八十三卒于位。何必读书乎?

建州老僧卓岩明,戒检清洁,精持无怠,徒众甚盛。其目右重瞳,垂手过膝,岩明自厌之,谓其徒曰:“此吾宿世冤业,有此异相,必为身累,出家儿安用此为?”及江南收建州,以上将祖全思、查文徽率众袭建,囗师夜出,隔水而战。阵酣,文徽潜师以出,继之以轻锐,腹背夹击,建人大败,逾城而遁,保建安。及归,无主,内臣李弘义者,以岩明有重瞳之异,可立为主,遂推戴为建安主。岩明笑谓众曰:“檀越何误耶?吾修真断妄,观身如梦,君虽推我,奈无统御之术。”果为李弘义所杀。弘义自称留后。

虔州妖贼张遇贤,循州县小吏也。县村有神降于民,与人交语,不见其形,言祸福辄中,民竞依之。遇贤因置香果于神,神谓众曰:“张遇贤是第十八尊罗汉,可留事我。”遇贤亲闻之,遂留其家,奉事甚谨。既而群盗大起,无所统一,乃祷于神,求当为主者,曰:“张遇贤当为汝主。”众因推为中天八国王,改年为长乐,辟置百官。神曰:“汝辈可度岭取虔。”群贼奉遇贤袭南康,虔州节度使贾浩始甚轻之,殊不设备,贼众蚁聚,遂至十万。遇贤自择岩际,据白云洞造宫室。群劫四出,攻掠无度。李主璟遣都虞候严思讨之,边镐监军,璟谕镐曰:“蜂蚁空恃妖幻,中无英雄,至则可擒。”果至,连败其众。遇贤日窘,告神。神曰:“吾力谢福衰,庇汝不及,善自为处。”遂执之,斩于建康市。

徐常侍铉仕江南日,当直澄心堂。每朴被入直,至飞虹桥,马留不进,裂鞍继辔,棰之流血,掣缰却立。铉寓书于杭州沙门赞宁。答曰:“下必有海马骨,水火俱不能毁,惟沤之腐糟随毁者乃是。”铉斫之,去土丈余,果得巨兽骨,上胫可长五尺,膝而下长三尺,脑骨若段柱。积薪焚之,三日不动,以腐糟才沤之,遂烂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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