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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十六姑妄听之二(4)

李村有农家妇,每早晚出馌,辄见女子随左右,问同行者则不见,意大恐怖,后乃渐随至家,然恒在院中,或在墙隅,不入寝室。妇逼视即却走,妇返即仍前,知为冤对,因遥问之。女子曰:汝前生与我皆贵家妾,汝妒我宠,以奸盗诬我,致幽死,今来取偿。讵汝今生事姑孝,恒为善神所护,我不能近,故日日相随,揆度事势,万万无可相报理,汝倘作道场度我,我得转轮,即亦解冤矣。妇辞以贫女子,曰:汝贫非虚语,能发念诵佛号万声,亦可度我。问此安得能度鬼,曰:常人诵佛号,佛不闻也。特念念如对佛,自摄此心而已。若忠臣孝子,诚感神明,一诵佛号,则声闻三界,故其力与经忏等。汝是孝妇,知必应也。妇如所说,发念持诵,每诵一声,则见女子一拜,至满万声,女子不见矣。此事故老时说之,知笃志事亲,胜信心礼佛。

又闻洼东有刘某者,母爱其幼弟,刘爱弟更甚于母,弟婴痼疾,母忧之废寝食,刘经营疗治,至鬻其子供医药,尝语妻曰:弟不救,则母可虑,毋宁我死耳。妻感之,鬻及硃衣,无怨言。弟病笃,刘夫妇昼夜泣守,有丐者,夜栖土神祠,闻鬼语曰:刘某夫妇轮守其弟,神光照烁,猝不能入,有违冥限,奈何?土神曰:兵家声东而击西,汝知之乎?次日,其母灶下卒中恶,夫妇奔视,母苏而弟已绝矣。盖鬼以计取之也。后夫妇并年八十余乃卒,奴子刘琪之女,嫁于洼东,言闻诸故老,曰:刘自奉母以外,诸事蠢蠢如一牛,有告以某忤其母者,刘掉头曰:世宁有是人,人宁有是事,汝毋造言!其痴多类此,传以为笑,不知乃天性纯挚,直以尽孝为自然,故有是疑耳!元人王彦章墓诗曰:谁信人间有冯道,即此意矣。

景少司马介兹,官翰林时,斋宿清秘堂——此因乾隆甲子,御题集贤清秘额,因相沿称之,实无此堂名。积雨初晴,微月未上,独坐廊下,闻瀛洲亭中语曰:今日楼上看西山,知杜紫微雨余山态活句,真神来之笔。一人曰:此句佳在活字,又佳在态字烘出活字,若作山色、山翠,则兴象俱减矣。疑为博晰之等尚未睡,纳凉池上,呼之不应,推户视之,阒无人迹。次日以告晰之,晰之笑曰:翰林院鬼,故应作是语。

释家能夺舍,道家能换形,夺舍者托孕妇而转生,换形者血气已衰,大丹未就,则借一壮盛之躯与之互易也。狐亦能之。族兄次辰云:有张仲深者,与狐友,偶问其修道之术,狐言初炼幻形,道渐深则炼蜕形,蜕形之后,则可以换形。凡人痴者忽黠,黠者忽颠,与初不学仙,而忽好服饵导引,人怪其性情变常,不知皆魂气已离,狐附其体而生也。然既换人形,即归人道,不复能幻化飞腾,由是而精进,则与人之修仙同,其证果较易,或声色货利,嗜欲牵缠,则与人之惑溺同。其堕轮回亦易。故非道力坚定,多不敢轻涉世缘,恐浸淫而不自觉也。其言似亦近理,然则人欲之险,其可畏也哉。

朱介如言,尝因中暑眩瞀,觉忽至旷野中,凉风飒然,意甚爽适,然四顾无行,迹莫知所向,遥见数十人前行,姑往随之。至一公署,亦姑随入,见殿阁宏敞,左右皆长廊,吏役奔走如大官将坐衙状。中一吏突握其手曰:君何到此?视之,乃亡友张恒照。悟为冥司,因告以失路状,张曰:生魂误至,往往有此,王见之亦不罪,然未免多一诘问,不如且坐我廊屋,俟放衙,送君返,我亦欲略问家事也。入坐未几,王已升座,自窗隙窃窥,见同来数十人,以次庭讯,语不甚了了,惟一人昂首争辩,似不服罪,王举袂一挥,殿左忽现大圆镜,围约丈余,镜中现一女子反缚受鞭像,俄似电光一瞥,又现一女子忍泪横陈像,其人叩颡曰:伏矣。即曳去。良久放衙,张就问子孙近状,朱略道一二,张挥手曰:勿再言,徒乱人意。因问顷所见者业镜耶?曰:是也。问影必肖形,今无形而现影,何也?曰:人镜照形,神镜照心,人作一事,心皆自知,既已自知,即心有此事,心有此事,即心有此事之象,故一照而毕现也。若无心作过,本不自知,则照亦不见,心无是事,即无是象耳。冥司断狱,惟以有心无心别善恶,君其识之。又问神镜何以能照心,曰:心不可见,缘物以形,体魂已离,存者性灵,神识不灭,如灯荧荧,外光无翳,内光虚明,内外莹澈,故纤芥必呈也。语讫,遽曳之行,觉此身忽高忽下,如随风败箨,倏然惊醒,则已卧榻上矣。此事在甲子七月,怪其乡试后期至,乃具道之。

东光马节妇,余妻党也,年未二十而寡,无翁姑兄弟,亦无子女,艰难困苦,坐卧一破屋中,以浣濯缝纫自给。至鬻釜以易粟,而拾破瓦盆以代釜,年八十余乃终。余尝序马氏家乘,然其夫之名字,与母之族氏,则忘之久矣。相传其十一二,时随母至外家,故有狐,夜掷瓦石击其窗,闻屋上厉声曰:此有贵人,汝辈勿取死。然竟以民妇终。殆孟子所谓天爵欤?先师李又聃先生与同里,尝为作诗曰:早岁吟黄鹄,颠连四十春,怀贞心比铁,完节鬓如银,慷慨期千古,凋零剩一身,几番经坎坷,此念未缁磷。(即妇初寡时,尚存田数亩,有欲迫之嫁者,侵凌至尽)震撼惊风雨,扌为呵赖鬼神,(一岁霖雨经旬,邻屋新造者皆圮,节妇一破屋,支柱欹斜得无恙)天原常佑善,人竟不怜贫,稍觉亲朋少,羞为乞索频,一家徒四壁,九食度三旬,绝粒肠空转,佣针手尽皴,有薪皆扫叶,无甑可生尘,黧面真如鹄,悬衣半似鹑,遮门才破荐(屋扉破碎不能葺,以破荐代扉者十余年),藉草是华茵,祗自甘饥冻,翻嫌话苦辛,偷儿嗤饿鬼(夜有盗过节妇屋上,节妇呼问,盗大笑曰:吾何至进妆饿鬼家),女伴笑痴人(有同巷贫妇再醮富室,归宁时华服,过节妇曰:看我享用,汝岂非大痴也),生死心无改,存亡理亦均,喧阗凭燕雀,坚劲自松筠,伊我钦贤淑,多年共里砢,不辞歌咏拙,取表性情真,公议存乡校,廷评待史臣,他时邀紫诰,光映九河滨。盖先生壬申公车,主余家时所作。故仅云颠连四十春。诗格绝类香山,敬录于此,一以昭节妇之贤,一以存先师之遗墨也。后外舅周箓马公见此诗,遂割腴田三百亩,为节妇立嗣,且为请旌,或亦讽谕之力欤。

余从军西域时,草奏草檄,日不暇给,遂不复吟咏,或得一联一句,亦境过辄忘。乌鲁木齐杂诗百六十首,皆归途追忆而成,非当日作也。一日功加毛副戎,自述生平,怅怀今昔,偶为赋一绝句,曰:雄心老去渐颓唐,醉卧将军古战场,半夜醒来吹铁笛,满天明月满林霜。毛不解诗,余亦不复存稿。后同年杨君逢元过访,偶话及之。不知何日杨君登城北关帝祠楼,戏书于壁,不署姓名。适有道士经过,遂传为仙笔,余畏人乞诗,杨君畏人乞书,皆不肯自言,人又微知余能诗不能书,杨君能书不能诗,亦遂不疑及,竟几于流为丹青,迨余辛卯还京祖饯,于是始对众言之,乃爽然若失。昔南宋闽人林外题词于西湖,误传仙笔,元王黄华诗刻于山西者,后摹刻于滇南,亦误传仙笔,然则诸书所谓仙诗者,此类多矣。

图裕斋前辈言,有选人游钓鱼台,时西顶社会,游女如织,薄暮车马渐稀,一女子左抱小儿,右持鼗鼓,袅袅来。见选人,举鼗一摇,选人一笑,女子亦一笑。选人故狡黠,揣女子装束类贵家,而抱子独行,又似村妇,踪迹诡异,疑为狐魅,因逐之絮谈,女子微露夫亡之幼意,选人笑语之曰:毋多言,我知尔,亦不惧尔,然我贫,闻尔辈能致财,若能赡我,我即从尔去。女子亦笑曰:然则同归耳。至其家屋,不甚宏壮,而颇华洁,亦有父母姑姐妹,彼此意会,不复话氏族,惟献酬款洽而已。酒阑就宿,备极燕婉,次日入城,携小奴及眂被往,颇相安。惟女子冶荡无度,奔命殆疲,又渐使拂枕簟,侍梳沐,理衣裳,司洒扫,至于烟筒茗碗之役,亦遣执之。久而其姑若姐妹,皆调谑指挥视如僮婢,选人耽其色,利其财,不能拒也。一旦,使涤厕硄,选人不肯,女子愠曰:事事随汝意,此乃不随我意耶?诸女亦助之诮责,由此渐相忤。既而每夜出不归,云亲戚留宿,又时有客至,皆曰中表,日嬉笑燕饮,或琵琶度曲,而禁选人勿至前。选人恚愤,女子亦怒,且笑曰:不如是,金帛从何来?使我谢客易,然一家三十口,须汝供给,汝能之耶?选人知不可留,携小奴入京,僦住屋。次日再至,则荒烟蔓草,无复人居,并衣装不知所往矣。选人本携数百金,善治生,衣颇褴缕,忽被服华楚,皆怪之,具言赘婿状,人亦不疑。俄又褴缕,讳不自言,后小奴私泄其事,人乃知之。曹慕堂宗丞曰:此魅窃逃,犹有人理,吾所见有甚于此者矣。

武强张公令誉,康熙丁酉举人,刘景南之妇翁也。言有选人纳一姬,聘币颇轻,惟言其母爱女甚,每月当十五日在寓,十五日归宁,悦其色美而值廉,竟曲从之。后一选人纳姬,约亦如是,选人初不肯,则举此选人为例,询访信然,亦曲从之。二人本同年,一日话及,前选人忽省曰:君家阿娇,归宁上半月耶?下半月耶?曰:下半月,前选人大悟,忽引入内室视之,果一人也。盖其初鬻之时,已预留再鬻地矣。张公淳实君子,度必无妄言,惟是京师鬻女之家,虽变幻万状,亦必欺以其方,故其术一时不遽败,若月月克日归宁,已不近事理,又不时往来于两家,岂人不能闻,是必败之道。狡黠者断不出此,或传闻失实,张公误听之欤?然紫陌看花,动多迷路,其造作是语,固亦不为无因耳。

朱青雷言,李华麓在京,以五百金纳一姬,会以他事诣天津,还京之日,途遇一友,下车为礼,遥见姬与二媒媪同车驰过,大骇愕,而姬若弗见华麓者,恐误认思所衣绣衫,又己所新制,益怀疑,草草话别,至家则姬故在。一见即问尔先至耶?媒媪又将尔嫁何处?姬仓皇不知所对,乃怒,遣家僮呼父母来领女,父母狼狈至,其妹闻姐有变,亦同来,入门则宛然车中女,其绣衫乃借于姐者,尚未脱。盖少其姐一岁,容貌略相似也。华麓方跳踉如皉虎,见之省悟,嗒然无一语。父母固诘相召意,乃述误认之故,深自引愆。父母亦具述方鬻次女,借衣随媒媪同往事。问价几何,曰:三百金未允也。华麓冁然,急开箧取五百金,置几上曰:与其姐同价,可乎?顷刻议定,留不遣归,即是夕同衾焉。风水相遭,无心凑合,此亦可谓佳话矣。

刘东堂言,狂生某者,性悖妄,诋訾今古,高自位置。有指摘其诗文一字者,衔之次骨,或至相殴。值河间岁试,同寓十数人,或相识,或不相识,夏夜散坐庭院纳凉,狂生纵意高谈,众畏其唇吻,皆缄口不答。惟树后坐一人,抗词与辩,连抵其隙,理屈词穷,怒问子为谁,暗中应曰:仆焦王相也,河间之宿儒。骇问子不久死耶?笑应曰:仆如不死,敢捋虎须耶?狂生跳掷叫号,绕墙寻觅,惟闻笑声吃吃,或在木桫,或在檐端而已。

王洪绪言,鄚州筑堤时,有少妇抱衣袱行堤上,力若不胜,就柳下暂息。时佣作数十人亦散憩树下,少妇言归自母家,惟幼弟控一驴相送,驴惊坠地,弟入秫田,驴自辰至午尚未返,不得已沿堤自行。家去此西北四五里,谁能抱袱送我,当谢百钱。一少年私念此可挑,不然亦得谢,乃随往。一路与调谑,不甚答,亦不甚拒,行三四里,突七八人要于路曰:何物狂且,敢觊觎我家妇女,共执缚捶楚。皆曰送官徒涉讼,不如埋之。少妇又述其谑语,益无可辩,惟再三哀祈。一人曰:姑贳尔,然须罚掘开此塍,尽泄其积水。授以一锸,坐守促之,掘至夜半,水道乃通。诸人亦不见。环视四面,芦苇丛生,杳无村落,疑狐穴被水,诱此人浚治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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