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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十三槐西杂志三(2)

奴子王敬,王连升之子也,余旧有质库在崔庄,从官久,折阅都尽,群从鸠赀复设之,召敬司夜焉。一夕自经于楼上,虽其母其弟,莫测何故也。客作胡兴文居于楼侧,其妻病剧,敬魂忽附之语,数其母弟之失,曰:我自以博负死,奈何多索主人棺敛费,使我负心,此来明非我志也。或问尔怨索负者乎?曰:不怨也,使彼负我,我能无索乎?又问然则怨诱博者乎?曰:亦不怨也,手本我手,我不博,彼能握我手博乎?我安意候代而已。初附语时,人以为病者瞀乱耳,既而序述生平,寒温故旧,语音宛然敬也。皆叹曰:此鬼不昧本心,必不终沦于鬼趣。

李玉典言,有旧家子夜行深山中,迷不得路。望一岩洞聊投憩息,则前辈某公在焉。惧不敢进,然某公招邀甚切,度无他害,姑前拜谒,寒温劳苦如平生。略问家事,共相悲慨,因问公佳城在某所,何独游至此?某公喟然曰:我在世无过失,然读书第随人作计,为官第循分供职,亦无所树立,不意葬数年后,墓前忽见一巨碑,螭额篆文是我官阶姓字,碑文所述,则我皆不知,其中略有影响者,又都过实,我一生朴拙,意已不安,加以游人过读,时有讥评,鬼物聚观,更多姗笑,我不耐其聒,因避居于此,惟岁时祭扫,到彼一视子孙耳。士人曲相宽慰曰:仁人孝子,非此不足以荣亲,蔡中郎不免愧词,韩吏部亦尝谀墓,古多此例,公亦何必介怀?某公正色曰:是非之公,人心具在。人即可诳,自问已惭。况公论具存,诳亦何益?荣亲当在显扬,何必以虚词招谤乎?不谓后起者流,所见皆如是也。拂衣竟起,士人惘惘而归。余谓此玉典寓言也。其妇翁田白岩曰:此事不必果有,此论则不可不存。

交河老儒刘君琢,居于闻家庙,而设帐于崔庄,一日,夜深饮醉,忽自归家。时积雨之后,道途间两河皆暴涨,亦竟忘之,行至河干,忽又欲浴,而稍惮波浪之深,忽旁有一人曰:此间原有可浴处,请导君往。至则有盘石如渔矶,因共洗濯。君琢酒少解,忽叹曰:此去家不十余里,水阻迂折,当多行四五里。其人曰:此间亦有可涉处,再请导君。复摄衣径度,将至家,其人匆匆作别去。叩门入室,家人骇。路阻何以归?君琢自忆,亦不知所以也。揣摩其人似高川贺某,或留不住(村名,其取义则未详)赵某,后遣子往谢两家,皆言无此事。寻河中盘石,亦无踪迹。始知遇鬼。鬼多嬲醉人,此鬼独扶导醉人,或君琢一生循谨,有古君子风,醉涉层波,势必危殆,神阴相而遣之欤。

奴子董柱言,景河镇某甲,其兄殁,寡嫂在母家,以农忙,与妻共诣之邀归,助馌饷。至中途,憩破寺中,某甲使妇守寺门,而入与嫂调谑。嫂怒叱,竟肆强暴,嫂愤拒呼救,去人瞓远,无应者。妇自入沮解,亦不听,会有馌妇踣于途,碎其瓶癢,客作五六人皆归就食,适经过,闻声趋视,具陈状。众共愤怒,纵其嫂先行,以二人更番持某甲,裸其妇而迭淫焉。频行叱曰:尔淫嫂有我辈证,尔当死,我辈淫尔妇,尔嫂决不为证也。任尔控官,吾辈午餐去矣。某甲反叩额于地,祈众秘其事,此所谓假公济私者也。与前所记杨生事同一非理,而亦同一快人意。后乡人皆知,然无肯发其事者。一则客作皆流民,一日耘毕,得值即散,无从知为谁何;一则恶某甲故也。皆曰:馌妇之踣,不先不后,是岂非若或使之也哉。

缢鬼溺鬼皆求代,见说部者不一,而自瞕自瞖,以及焚死压死者,则古来不闻求代事,是何理欤?热河罗汉峰,形酷似趺坐老僧,人多登眺。近时有一人坠崖死,俄而市人时有无故发狂,奔上其顶,自倒掷而陨者。皆曰鬼求代也,延僧礼忏无验,官过以逻卒乃止。夫自戕之鬼候代,为其轻生也,失足而死,非其自轻生,为鬼所迷而自投,尤非其自轻生,必使辗转相代,是又何理欤?余谓是或冤谴,或山鬼为祟,求祭享耳。未可概目以求代也。

余乡产枣,北以车运供京师,南随漕舶以贩鬻于诸省。土人多以为恒业,枣未熟时,最怕雾,雾瞗之则瘠而皱,存皮与核矣。每雾初起,或于上风积柴草焚之,烟浓而雾散,或排鸟铳迎击,其散更速。盖阳气盛则阴霾消也。凡妖物皆畏火器。史丈松涛言,山陕间每山中黄云暴起,则有风雹害稼,以巨炮迎击,有堕蛤蟆如车轮大者。余督学福建时,山魈或夜行屋瓦上,格格有声,遇辕门鸣炮,则踉跄奔逸,顷刻寂然。鬼亦畏火器,余在乌鲁木齐,曾以铳击厉鬼,不能复聚成形,语详滦阳消夏录。盖妖鬼亦皆阴类也。

董秋原言,东昌一书生,夜行郊外,忽见甲第甚宏壮,私念此某氏墓,安有是宅,殆狐魅所化欤?稔闻聊斋志异青凤、水仙诸事,冀有所遇,踯躅不行,俄有车马从西来,服饰甚华,一中年妇女揭帏指生曰:此郎即大佳,可延入。生视车后,一幼女妙丽如神仙,大喜过望,既入门,即有二婢出邀。生既审为狐,不问氏族,随之入,亦不见主人出,但供张甚盛,饮馔丰美而已。生候合卺,心摇摇如悬旌。至夕,箫鼓喧阗,一老翁搴帘揖曰:新婿入赘已到门,先生文士,定习婚仪,敢屈为傧相,三党有光。生大失望。然原未议婚,无可复语,又饫其酒食,难以遽辞,草草为成礼,不别而归。家人以失生,一昼夜方四出觅访,生愤愤道所遇,闻者莫不拊掌曰:非狐戏君,乃君自戏也。余因言有李二混者,贫不自存,赴京师谋食,途遇一少妇骑驴,李趁与语,微相调谑,少妇不答亦不嗔。次日,又相遇,少妇掷一帕与之,鞭驴径去,回顾曰:吾今日宿固安也。李启其帕,乃银簪珥数事,适资斧竭,持诣质库,正质库昨夜所失。大受拷掠,竟自诬为盗,是乃真为狐戏矣。秋原曰:不调少妇,何缘致此,仍谓之自戏可也。

蒲田李生裕翀言,有陈至刚者,其妇死,遗二子一女,岁余至刚又死,田数亩,屋数间,俱为兄嫂收去,声言以养其子女,而实虐遇之。俄而屋后夜夜闻鬼哭,邻人久不平,心知至刚魂也。登屋呼曰:何不祟尔兄,哭何益。魂却退之数丈外,呜咽应曰:至亲者兄弟,情不忍祟,父之下,兄为尊矣。礼亦不敢祟,吾乞哀而已。兄闻之感动,詈其嫂曰:尔使我不得为人也。亦登屋呼曰:非我也,嫂也。魂又呜咽曰:嫂者兄之妻,兄不可祟,嫂岂可祟也。嫂愧不敢出,自后善视其子女,鬼亦不复哭矣。使遭兄弟之变者尽如是,鬼尚有阋墙之衅乎?

卫媪,从侄虞惇之乳母也,其夫嗜酒,恒在醉乡,一夕键户自出,莫知所往,或言邻圃井畔有履,视之果所著。窥之,尸亦在,众谓墙不甚短,醉人岂能逾,且投井何必脱履,咸大惑不解。询守圃者,则是日卖菜未归,惟妇携幼子宿,言夜闻墙外有二人邀客声,继又闻牵拽固留声,又訇然一声,如人自墙跃下者,则声在墙内矣,又闻延坐屋内声,则声在井畔矣,俄闻促客解履上床声,又訇然一声,遂寂无音响。此地故多鬼,不以为意。不虞此人之入井也,其溺鬼求代者乎?遂堙是井,后亦无他。

族叔楘庵言,尝见旋风中有一女子,张袖而行,迅如飞鸟,转瞬已在数里外。又尝于大槐树下,见一兽跳掷,非犬非羊,毛作褐色,即之已隐,均不知何物。余曰:叔平生专意研经,不甚留心于子史,此二物古书皆载之。女子乃飞天夜叉,博异传载,唐薛淙于卫州佛寺见老僧,言居延海上,见天神追捕者是也。褐色兽乃树精,史记秦本纪,二十七年伐南山大梓,丰大特。注曰:今武都故道有怒特祠,图大牛上生树本,有牛从水中出,复见于丰水之中。列异传:秦文公时,梓树化为牛,以骑击之,骑不胜,或堕地,髻解被发,牛畏之入水,故秦因是置旄头骑。庾信枯树赋曰:白鹿贞松,青牛文梓。柳宗元祭纛文曰:丰有大特,化为巨梓,秦人凭神,乃建旄头。即用此事也。

王德圃言,有县吏夜息松林,闻有泣声,吏故有胆,寻往视之,则男女二人,并坐石几上喁喁瞙语,似夫妇相别者。疑为淫奔,诘问其由。男子起应曰:尔勿近,我鬼也。此女吾爱婢,不幸早逝,虽葬他所,而魂常依此,今被配入转轮,从此一别,茫茫万古,故相悲耳。问生为夫妇,各有配偶,岂死后又颠倒移换耶?曰:惟节妇守贞者,其夫在泉下暂留,待死后同生人世,再续前缘,以补其一生之瞚苦。余则前因后果,各以罪福受生,或及待,或不及待,不能齐矣。尔宜自去,吾二人一刻千金,不能与尔谈冥事也。张口嘘气,木叶乱飞,吏悚然反走,后再过其地,知为某氏墓也。德圃为凝斋先生作秋灯丛话,漏载此事,岂德圃偶未言及,抑先生偶失记耶。

先外祖母曹太恭人,尝告先太夫人曰:沧州有宦家妇,不见答于夫,郁郁将成心疾,性情乖剌,琴瑟愈不调,会有高行尼至,诣问因果,尼曰:吾非冥吏,不能稽配偶之籍也,亦非佛菩萨,不能照见三生也。然因缘之理,则吾知之矣。夫因缘无无故而合者也。大抵以恩合者必相欢,以怨结者必相忤,又有非恩非怨亦恩亦怨者,必负欠使相取相偿也,如是而已。尔之夫妇,其以怨结者乎?天所定也,非人也,虽然,天定胜人,人定亦胜天。故释迦立法,许人忏悔,但消尔胜心,戢尔傲气,逆来顺受,以情感而不以理争,修尔内职,事翁姑以孝,处娣姒以和,待媵妾以恩,尽其在我,而不问其在人,庶几可以挽回乎?徒问往因,无益也。妇用其言,果相睦如初。先太夫人尝以告诸妇曰:此尼所说,真闺阁中解冤神咒也。信心行持,无不有验,如或不验,尚是行持未至耳。

蔡太守必昌云判冥,论者疑之,然朱竹君之先德——唐人称人故父曰先德,见北梦琐言。蔡君先告以亡期,蔡君之母,亦自预知其亡期,皆日辰不爽,是又何说欤?朱石君抚军,言其他事甚悉,石君非妄语人也。顾郎中德懋,亦云判冥,后自言以泄漏阴府事,谪为社公,无可验也。余尝闻其论冥律,已载滦阳消夏录中。其论鬼之存亡,亦颇有理。大意谓人之余气为鬼,气久则渐消,其不消者有三:忠孝节义,正气不消;猛将劲卒,刚气不消;鸿材硕学,灵气不消。不遽消者亦三:冤魂恨魄,茹痛黄泉,其怨结则气亦聚也;大富大贵,取多用宏,其精壮则气亦盛也;儿女缠绵,埋忧赍恨,其情专则气亦凝也。至于凶残狠戾,气亦不遽消,然堕泥犁者十之九,又不在此数中矣。言之凿凿,或亦有所徵耶。

雍正戊申夏,崔庄有大旋风自北而南,势如潮涌,余家楼堞半揭去——北方乡居者率有明楼以防盗,上为城堞。从伯灿宸公家有花二盎,水一瓮,并卷置屋上,位置如故,毫不瞜侧。而阶前一风炉铜铫,炭火方炽,乃安然不动,莫明其故。次日询迤北诸村,皆云未见,过村数里,即渐高入云,其风黄色,嗅之有腥气,或地近东瀛,不过百里,海神来往,水怪飞腾,偶然狡狯欤。

从侄虞惇,甲辰闰三月,官满城教谕时,其同官戴君邀游抱阳山,戴携彭刘二生,从山前往,虞惇偕弟汝侨、子树璟及金刘二生,由山后观牛角洞、仙人室诸胜。方升山麓,遥见一人岩上立,意戴君遣来迎也。相距尚里许,急往赴之,愈近其人渐小,至则白石一片,倚岩植立,高尺五六寸,广四五寸耳,绝不类人形,而望之如人。奇矣!凡物远视必小,欧罗巴人所谓视差也。此石远视大,而近视小,抑又奇矣。迨下山里许,再回视之,仍如初见状,众谓此石有灵,拟上山携取归。彭生及树璟先往觅不得,汝侨又与二刘生同往,道路依然,物物如旧,石竟不可复睹矣。盖瞞谷深崖,神灵所宅,偶然示现,往往有之。是山所谓仙人室者,在峭壁之上,人不能登,土人每遥见洞口人来往,其必炼精羽化之徒矣。

申丈苍巅言,刘智庙有两生应科试,夜行失道,见破屋,权投宿息,院落半圯,亦无门窗,拟就其西厢坐,闻树后语曰:同是士类,不敢相拒,西厢是幼女居,乞勿入,东厢是老夫训徒地,可就坐也。心知非鬼即狐,然疲极不能再进,姑向树拱揖,相对且坐,忽忆当向之问路,再起致词,则不应矣。暗中摸索,觉有物触手,扪之,乃身畔各有半瓜,谢之亦不应。质明将行,又闻树后语曰:东去二里,即大路矣。一语奉赠,周易互体,究不可废也。不解所云,叩之又不应,比就试策,果问互体,场中皆用程朱说,惟二生依其语对,并列前茅焉。

乾隆甲子,余在河间应科试,有同学以帕瞡首,云堕驴伤额也。既而有同行者知之,曰:是于中途遇少妇,靓妆独立官柳下,忽按辔问途,少妇曰:南北驿路,而车马往来,岂有迷途之患尔。直欺我孤立耳。忽有飞瓦击之,流血破面,少妇径入秫田去,不知是人是狐是鬼也。但未见举手而瓦忽横击,疑其非人,鬼又不应白日出,疑其狐矣。高梅村曰:此不必深问,无论是人是狐是鬼,总之当击耳。又丁卯秋,闻有京官子暮过横街东,为娼女诱入室,突其夫半夜归,胁使尽解衣履,裸无寸缕,负置门外丛冢间,京官子无计,乃号呼称遇鬼,有人告其家,迎归。姚安公时官户部,闻之笑曰:今乃知鬼能作贼。此均足为佻薄者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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