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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十一槐西杂志一(3)

余有庄在沧州南,曰上河涯,今鬻之矣。旧有水明楼五楹,下瞰卫河,帆墙来往栏楯下,与外祖雪峰张公家度帆楼,皆游眺佳处。先祖母太夫人夏月每居是纳凉,诸孙更番随侍焉。一日,余推窗南望,见男妇数十人登一渡船,缆已解,一人忽奋拳,击一叟落近岸浅水中,衣履皆濡,方坐起愤詈,船已鼓棹去。时卫河暴涨,洪波直泻,汹涌有声,一粮艘张双帆顺流来,急如激箭,触渡船碎如柹,数十人并没,惟此叟存。乃转怒为喜,合掌诵佛号。问其何适,曰:昨闻有族弟得二十金,鬻童养媳为人妾,以今日成券,急质田得金如其数,赍之往赎耳。众同声曰:此一击,神所使也。促换渡船送之过。时余方十岁,但闻为赵家庄人,惜未问其名姓,此雍正癸丑事。又先太夫人言,沧州人有逼嫁其弟妇,而鬻两侄女于青楼者,里人皆不平,一日,腰金贩绿豆,泛巨舟诣天津,晚泊河干,坐船舷濯足,忽西岸一盐舟,纤索中断,横扫而过。两舷相切,自膝以下筋骨糜碎如割截,号呼数日乃死。先外祖一仆闻之,急奔告曰:某甲得如是惨祸,真大怪事。先外祖徐曰:此事不怪,若竟不如此,反是怪事。此雍正甲辰乙巳间事。

交河王洪绪言,高川刘某住屋七楹,自居中三楹,东厢三楹以妻殁无葬地,停柩其中。西厢二楹,幼子与其妹居之。一夕,闻儿啼甚急,而不闻妹语,疑其在灶室未归,从窗罅视已息灯否,月明之下,见黑烟一道,蜿蜒从东厢户下出,萦绕西厢窗下,久之不去。迨妹醒拊儿,黑烟乃冉冉敛入东厢去,心知妻之魂也。自后每月夜闻儿啼,潜起窥视,所见皆然。以语其妹,妹为之感泣。悲哉,父母之心,死尚不忘其子乎?人子追念其父母,能如是否乎?

先师桂林吕公闇斋言,其乡有官邑令者,莅任之日,梦其房师某公,容色憔悴,若重有忧者,邑令蹙然迎拜曰:旅榇未归,是诸弟子之过也,然念之未敢忘,今幸托荫得一官,将拮据营窀穸矣。盖某公卒于戍所,尚浮厝僧院也。某公曰:甚善,然归我之骨,不如归我之魂,子知我骨在滇南,不知我魂羁于此也。我初为此邑令,有试垦汙莱者,吾误报升科,诉者纷纷,吾心知其词直,而恐干吏议,百计回护,使不得申,遂至今为民累,土神诉与东岳,岳神谓事由疏舛,虽无自利之心,然恐以检举妨迁擢,则其罪与自利等,牒摄吾魂,羁留于此,待此浮粮减免,然后得归。困苦饥寒,所不忍道,回思一时爵禄,所得几何,而业海茫茫,竟杳无崖岸,诚不胜泣血椎心。今幸子来官此,傥念平生知遇,为吁请蠲除,则我得重入转轮,脱离鬼趣,虽生前遗蜕,委诸蝼蚁,亦非所憾矣。邑令检视旧牍,果有此事,后为宛转请豁,又恍惚梦其来别云。

交河及方言曰:说鬼者多诞,然亦有理似可信者,雍正乙卯七月,泊舟静海之南,微月朦胧,散步岸上,见二人坐柳下对谈,试往就之,亦欣然延坐。谛听所说,乃皆幽冥事,疑其为鬼,瑟缩欲遁,二人止之曰:君勿讶,我等非鬼,一走无常,一视鬼者也。问何以能视鬼,曰:生而如是,莫知所以然。又问何以走无常,曰梦寝中忽被拘役,亦莫知所以然也。共话至二鼓,大抵缕陈报应。因问冥司以儒理断狱耶?以佛理断狱耶?视鬼者曰:吾能见鬼。而不能与鬼语,不知此事。走无常曰:君无须问此,只问己心,问心无愧,即阴律所谓善,问心有愧,即阴律所谓恶,公是公非,幽明一理,何分儒与佛乎?其说平易,竟不类巫觋语也。

里有视鬼者曰:鬼亦恒憧憧扰扰,若有所营,但不知所营何事,亦有喜怒哀乐,但不知其何由。大抵鬼与鬼竞,亦如人与人竞耳。然微阴不足敌盛阳,故莫不畏人,其不畏人者,一由人据所居,鬼刺促不安,故现变相驱之去;一由祟人求祭享,一由桀骜强魂,戾气未消,如人世无赖,横行为暴,皆遇气旺者避,遇运蹇者乃敢侵。或有冤魂厉魄,得请于神,报复以申积恨者,不在此数。若夫欲心所感,淫鬼应之,杀心所感,厉鬼应之,愤心所感,怨鬼应之,则皆由其人之自召,更不在此数矣。我尝清明上冢,见游女踏青,其妖媚弄姿者,诸鬼随之嬉笑,其幽闲贞静者,左右无一鬼。又尝见学宫有数鬼,教谕鲍先生出——先生讳梓,南宫人,官献县教谕,载县志循吏传。则瑟缩伏草间。训导某先生出,则跳掷自如,然则鬼之敢侮与否,尤视乎其人哉。

侍姬之母沈媪言,盐山有刘某者,患癃闭,百药不验。一夕,梦神语曰:铜头煅灰酒服之即通。问铜头何物,曰:汝辈所谓蝼蛄也。试之果愈。余谓此湿热蕴结,以湿热攻湿热,借其窜利下行之性耳。若州都之官,气不能化,则求之于本原,非此物所能导也。

梁铁幢副宪言,有夜行者于竹林边见一物,似人非人,蠢蠢然摸索而行,叱之不应,知为精魅,拾瓦石击之,其物化为黑烟,缩入林内,啾啾作声曰:我缘宿业堕饿鬼道中,既瞽且聋,艰苦万状,公何忍复相逼。乃委之而去。余滦阳消夏录中记王菊庄所言女鬼,以巧于谗构受哑报,此鬼受聋瞽报,其聪明过甚者乎?

先师汪文端公言,有欲谋害异党者,苦无善计,有黠者密侦知之,阴裹药以献曰:此药入腹即死,然死时情状,与病卒无异,虽蒸骨验之,亦与病卒无异也。其人大喜,留之饮。归则以是夕卒矣。盖先以其药饵之为灭口计矣。公因太息曰:献药者杀人以媚人,而先自杀也。用其药者,先杀人以灭口,而口终不可灭也。纷纷机械何为乎?张樊川前辈时在坐,因言,有好娈童者,悦一宦家子,度无可得理,阴属所爱姬托媒妪招之,约会于别墅,将执而胁污焉,届期闻已至,疾往掩捕,突失足堕荷塘板桥下,几于灭顶,喧呼掖出,则宦家子已遁,姬已鬓乱钗横矣。盖是子美秀,甚姬亦悦之故也。后无故开阁放此姬,婢妪乃稍泄其事。阴谋者鬼神所忌,殆不虚矣。

卖花者顾媪,持一旧磁器求售,似笔洗而略浅,四周内外及底皆有盷色,似哥窑而无冰纹,中平如砚,独露磁骨,边线界画甚明,不出入毫发,殊非剥落,不知何器,以无用还之。后见广异志,载嵇胡见石室道士案头朱笔及杯语,乾巽子载,何让之所见天狐有朱盏笔砚语,又逸史载叶法善有持朱钵画符语。乃悟唐以前无朱砚,点勘文籍,则研朱于杯盏;大笔濡染,则贮朱于钵。杯盏略小而口哆,以便掭笔;钵稍大而口敛,以便多注浓沈也。顾媪所持,盖即朱盏,向来赏鉴家未及见耳,急呼之来,问此盏何往。曰:本以三十钱买得,云出自井中,因公斥为无用,以二十钱卖诸杂物摊上,今将及一年,不能复问所在矣。深为惋惜。世多以高价市赝物,而真古器或往往见摈。余尚非规方竹漆断纹者,而交臂失之尚如此,然则蓄宝不彰者,可胜数哉!余后又得一朱盏,制与此同,为陈望之抚军持去。乃知此物世尚多有,第人不识耳。

先师介公野园言,亲串中有不畏鬼者,闻有凶宅,辄往宿,或言西山某寺后阁,多见变怪,是岁值乡试,因僦住其中。奇形诡状,每夜环绕几榻间,处之恬然,然亦弗能害也。一夕月明,推窗四望,见艳女立树下,咥然曰:怖我不动,来魅我耶?尔是何怪,可近前。女亦咥然曰:尔固不识我,我尔祖姑也,殁葬此山,闻尔日日与鬼角,尔读书十余年,将徒博一不畏鬼之名耶?抑亦思奋身科目,为祖父光,为门户计耶?今夜而斗争,昼而倦卧,试期日近,举业全荒,岂尔父尔母遣尔裹粮入山之本志哉!我虽居泉壤于母家,不能无情,故正言告尔,尔试思之。言讫而隐。私念所言颇有理,乃束装归,归而详问父母,乃无是祖姑。大悔顿足曰:吾乃为黠鬼所卖,奋然欲再往,其友曰:鬼不敢以力争,而幻其形以善言解,鬼畏尔矣,尔何必追穷寇。乃止。此友可谓善解纷矣。然鬼所言者正理也,正理不能禁,而权词能禁之,可以悟销熔刚气之道也。

前记阁学札公祖墓巨蟒事,据总宪舒穆噜公之言也,壬子三月初十日,蒋少司农戟门邀看桃花,适与札公联坐,因叩其详,知舒穆噜公之语不诬。札公又曰:尚有一轶事,舒穆噜公未知也。守墓者之妻刘媪,恒与此蟒同寝处,蟠其榻上几满,来必饮以火酒,注巨碗中。蟒举首一嗅,酒减分许,所余已味淡如水矣。凭刘媪与人疗病,亦多有验。一旦有欲买此蟒者,给刘媪钱八千,乘其醉而舁之去。去后媪忽发狂曰:我待汝不薄,汝乃卖我,我必褫汝魄,自挝不止。媪之弟奔告札公,札公自往视,亦无如何。逾数刻竟死。夫妖物凭附女巫,事所恒有,忤妖物而致祸,亦事所恒有。惟得钱卖妖,其事颇奇,而有人出钱以买妖,尤奇之奇耳。此蟒今犹在其地,在西直门外,土人谓之红果园。

育婴堂、养济院是处有之。惟沧州别有一院养瞽者,而不隶于官,瞽者刘君瑞曰:昔有选人陈某过沧州,资斧匮竭,无可告贷,进退无路,将自投于河,有瞽者悯之,倾囊以助其行。选人入京,竟得官,荐至州牧,念念不能忘瞽者,自费数百金,将申漂母之报,而偏觅瞽者不可得,并其姓名无知者,乃捐金建是院,以收养瞽者。此瞽者与此选人,均可谓古之人矣。君瑞又言,众瞽者留室一楹,旦夕炷香拜陈公,余谓陈公之侧,瞽者亦宜设一坐。君瑞嗫嚅曰:瞽者安可与官坐。余曰:如以其官而祀之,则瞽者自不可坐;如以其义而祀之,则瞽者之义与官等,何不可坐耶?此事在康熙中。君瑞告余在乾隆乙亥丙子间,尚能举居是院者为某某,今已三十余年,不知其存与废矣。

明季兵乱,曾伯祖镇番公年甫十一,被掠至临清,遇旧客作李守敬,以独轮车送归。崎岖戎马之间,濒危者数,终不舍去也。时宋太夫人在,酬以金,先顿首谢,然后置金于案曰:故主流离,心所不忍,岂为求赏来耶?泣拜而别,自后不复再至矣。守敬性戆直,侪辈有作奸者,辄癳癳与争,故为众口所排去,而患难之际,不负其心仍如此。

事有先兆,莫知其然,如日将出而霞明,雨将至而础润动乎?彼则应乎此也。余自四岁至今,无一日离笔砚,壬子三月初二日,偶在直庐,戏语诸公曰:昔陶靖节自作挽歌,余亦自题一联曰:浮沉宦海如鸥鸟,生死书丛似蠹鱼,百年之后,诸公书以见挽,足矣。刘石庵参知曰:上句殊不类公,若以挽陆耳山,乃确当耳。越三日而耳山讣音至,岂非机之先见欤。

申苍岭先生言,有士人读书别业,墙外有废冢,莫知为谁。园丁言夜中或有吟哦声,潜听数夕,无所闻。一夕,忽闻之,急持酒往浇冢上曰:泉下苦吟,定为词客,幽明虽隔,气类不殊,肯现身一共谈乎?俄有人影冉冉出树荫中,忽掉头竟去。殷勤拜祷,至再至三,微闻树外人语曰:感君见赏,不敢以异物自疑,方拟一接清,谈破百年之岑寂,及遥观丰采,乃衣冠华美,翩翩有富贵之容,与我辈缊袍,殊非同调,士各有志,未敢相亲,惟君委曲谅之。士人怅怅而返,自是并吟哦亦不闻矣。余曰:此先生玩世之寓言耳。此语既未亲闻,又旁无闻者,岂此士人为鬼揶揄,尚肯自述耶?先生掀髯曰:鉏麂槐下之词,浑良夫梦中之噪,谁闻之欤?子乃独诘老夫也。

邱孝廉二田言,永春山中有废寺,皆焦土也。相传初有僧居之,僧善咒术,其徒夜或见山魈,请禁制之。僧曰:人自人,妖自妖,两无涉也,人自行于昼,妖自行于夜,两无害也。万物并生,各适其适,妖不禁人昼出,而人禁妖夜出乎?久而昼亦嬲人,僧寮无宁宇,始施咒术,而气候已成,党羽已众,竟不可禁制矣。愤而云游,求善劾治者偕之归,登坛檄将,雷火下击,妖歼而寺亦烬焉。僧拊膺曰:吾之罪也,夫吾咒术始足以胜之,而弗肯胜也,吾道力不足以胜之,而妄欲胜也,博善化之虚名,溃败决裂乃至此。养痈贻患,我之谓也夫。

飞车刘八,从孙树珊之御者也。其御车极鞭策之威,尽驰驱之力,遇同行者,必蓦越其前而后已。故得此名。马之强弱所不问,马之饥饱所不问,马之生死亦所不问也,历数主杀马颇多,一日,御树珊往群从家,以空车返,中路马轶,为轮所轧,仆辙中,其伤颇轻,竟昏瞀不知人。舁归,则气已绝矣。好胜者必自及,不仁者亦必自及,东野稷以善御名一国,而极马之力,终以败驾,况此役夫哉、自陨其生,非不幸也。

先祖光禄公,有庄在沧州卫河东,以地恒积潦其水,左右斜袤如人字,故名人字汪,后土语讹人字曰银子,又转汪为洼,以吹唇声轻呼之音乃近娃,弥失其真矣。土瘠而民贫,雕敝日甚,庄南八里为狼儿口——土语以狼儿二字合声吹唇呼之,音近辣,平声。光禄公曰:人对狼口,宜其不蕃也,乃改庄门北向,直北五里,曰木沽口——沽字土音在果戈之间,自改门后,人字洼渐富腴,而木沽口渐雕敝矣。其地气转移欤?抑孤虚之说,竟真有之。

人字汪场中有积柴——俗谓之垛,多年矣。土人谓中有灵怪,犯之多致灾祸,有疾病祷之亦或验,莫敢撷一茎,拈一叶也。雍正乙巳,岁大饥,光禄公捐粟六千石,煮粥以赈,一日,柴不给,欲用此柴而莫敢举身,乃自往祝曰:汝既有神,必能达理,今数千人枵腹待毙,汝岂无恻隐心,我拟移汝守仓,而取此柴活饥者,谅汝不拒也。祝讫,麾众拽取,毫无变异。柴尽,得一秃尾巨蛇,蟠伏不动,以巨畚舁入仓中,斯须不见、从此亦遂无灵,然迄今六七十年,无敢窃入盗粟者。以有守仓之约故也,物至毒而不能不为理所屈,妖不胜德,此之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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