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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如是我闻四(1)

长山聂松岩言,安邱张卯君先生家有书楼,为狐所据,每与人对语,媪婢僮仆,凡有隐匿,必对众暴之。一家畏若神明,惕惕然不敢作过。斯亦能语之绳规,无形之监史矣。然奸黠者,或敬事之,则讳其所短,不肯质言,盖聪明有余,正直则不足也。斯狐之所以为狐欤。

沧州插花庙老尼董氏言,尝夜半睡醒,闻佛殿磬声铿然,如有人礼拜者。次日告其徒,曰:师耳鸣。至夜复然,乃潜起蹑足窥之,佛光青荧,依稀辨物,见击磬者,乃其亡师,一少妇对佛长跪,喁喁絮祝,回面向内,不识为谁,细听所祝,则为夫病求福也。恐怖失措,触朱眔有声,阴气冥盌,灯光骤暗,再明则已无睹矣。先外祖雪峰张公曰:此少妇已入黄壤,犹忧夫病,闻之使人增伉俪之情。董尼有言,近一卖花老媪,夜经某氏墓,突见某夫人魂立树下,以手招之。无路可避,因战栗拜谒。某夫人曰:吾夜夜在此,待一相识人寄信,望眼几穿,今乃见尔,归告我女我婿,一切阴谋,鬼神皆已全知,无更枉抛心力。吾在冥府,大受鞭笞,地下先亡,更人人唾詈,无地自容,惟日避此树边,苦雨凄风,酸辛万状,尚不知沉沦几辈,得付转轮。似闻须所夺小郎赀财,耗散都尽,始冀有生路也。又婿有密札数纸,病中置螺甸小箧中,嘱其检出毁灭,免得他日口实。丁宁再三,呜咽而灭,媪潜告其女。女怒曰:为小郎游说耶?迨于箧中见前札,乃始悚然。后女家日渐消败,亲串中知其事者,皆合掌曰:某夫人生路近矣。

乌鲁木齐提督巴公彦弼言,昔从征乌什时,梦至一处山麓,有六七行幄,而不见兵卫,有数十人出入往来,亦多似文吏,试往窥视,遇故护军统领某公,某名——凡五字,公以滚舌音急呼之,今不能记。握手相劳苦,问公久逝,今何事到此?曰:吾以平生拙直,得受冥官,今随军籍记战没者也。见其几上诸册,有黄色红色,紫色黑色数种。问此以旗分耶?微笑曰:安有紫旗黑旗。虽旧有黑旗,以黑色夜中难辨,乃改为蓝旗,此公盖偶未知也。此别甲乙之次第耳。问次第安在,曰:赤心为国,奋不顾身者,登黄册;恪遵军令,宁死不挠者,登红册;随众驱驰,转辗而殒者,登紫册;仓皇奔溃,无路求生,蹂践裂尸,追歼断眕者,登黑册。问同时受命,血溅尸横,岂能一一区分,毫无舛误。曰:此惟冥官能辨矣。大抵人亡魂在,精气如生。应登黄册者,其精气如烈火炽腾,蓬蓬勃勃;应登红册者,其精气如烽烟直上,风不能摇;应登紫册者,其精气如云漏电光,往来闪烁。此三等中,最上者为神明,最下者亦归善道。至应登黑册者,其精气瑟缩摧颓,如死灰无焰,在朝廷褒崇忠义,自一例哀荣,阴曹则以常鬼视之,不复齿数矣。巴公侧耳敬听,悚然心折,方欲自问将来,忽炮声惊觉。后常以告麾下,曰:吾临阵每忆斯语,便觉捐身锋镝,轻若鸿毛。

夜灯丛录载谢梅庄戆子事,而不知戆子姓卢名志仁,盖未见梅庄自作戆子传,仅据传闻也。霍京兆易书,戌癸苏图时,轿夫王二与戆子事相类,后殁于塞外,京兆哭之恸。一夕,忽闻帐外语曰:羊被盗矣,可急向西北追。出视果然,听其语音,灼然王二之魂也。京兆有一仆方辞归,是日睹此异,遂解装不行,谓其曹曰:恐冥冥王二笑人。

沧州瞽者蔡某,每过南山楼下,即有一叟邀之弹唱,且对饮,渐相狎,亦时至蔡家共酌。自云姓蒲,江西人,因贩磁到此,久而觉其为狐。然契合甚深,狐不讳,蔡亦不畏也。会有以闺阃蜚语涉讼者,众议不一,偶与言及曰:君既通灵,必知其审。狐艴然曰:我辈修道人,岂干预人家琐事。夫房帏秘地,男女幽期,暧昧难明,嫌疑易起,一犬吠影,每至于百犬吠声,即使果真,何关外人之事,乃快一日之口,为人子孙数世之羞?斯已伤天地之和,召鬼神之忌矣。况蛇杯弓影,恍惚无凭,而点缀铺张,宛如目睹,使人忍之不可,辨之不能,往往致抑郁难言,含冤毕命,其怨毒之气,尤历劫难消,苟有幽灵,岂无业报,恐刀山剑树之上,不能不为是人设一座也。汝素朴诚,闻此事亦当掩耳,乃考求真伪,意欲何为?岂以失明不足,尚欲犁舌乎?投杯径去,从此遂绝。蔡愧悔,自批其颊,恒述以戒人,不自隐匿也。

舅氏张公梦征言,所居吴家庄西,一丐者死于路,所畜犬守之不去,夜有狼来啖其尸,犬奋啮不使前,俄诸狼大集,犬力尽踣,遂并为所啖。惟存其首,尚双目怒张,皆如欲裂。有佃户守瓜田者亲见之。又程易门在乌鲁木齐,一夕有盗入室,已逾墙将出,所畜犬追啮其足,盗抽刃斫之。至死啮终不释,因就擒。时易门有仆曰龚起龙,方负心反噬。皆曰:程太守家有二异,一人面兽心,一兽面人心。

余在乌鲁木齐日,骁骑校萨音绰克图言,曩守江山口卡伦,一日将曙,有乌哑哑对户啼,恶其不吉,引敫矢射之,噭然有声,掠乳牛背上过,牛骇而奔,呼数卒急追。入一山坳,遇耕者二人,触一人仆,扶视无大伤,惟足跛难行,问其家不远,共舁送归。入室坐未定,闻小儿连呼有贼,同出助捕,则逃遣犯韩云,方逾垣盗食其瓜,因共执焉。使乌不对户啼,则萨音绰克图不射,萨音绰克图不射,则牛不惊逸,牛不惊逸,则不触人仆,不触人仆,则数卒不至其家,徒一小儿见人盗瓜,其势必不能絷缚。乃转辗相引,终使受絷伏诛,此乌之来,岂非有物凭之哉。盖云本剧寇,所劫杀者多矣,尔时虽无所睹,实与刘刚遇鬼因果相同也。

又佐领额尔赫图言,曩守吉木萨卡伦,夜闻团焦外呜呜有声,人出逐,则渐退,人止则止,人返则复来,如是数夕。一戍卒有胆,竟操刃随之,寻声迤逦入山中,至一僵尸前而寂。视之,有野兽啮食痕,已久枯矣。卒还以告,心知其求瘗也。具棺葬之,遂不复至。夫神识已离,形骸何有,此鬼沾沾于遗蜕,殊未免作茧自缠。然蝼蚁鱼鳖之谈,自庄生之旷见。岂能使含生之属,均如太上忘情。观于兹事,知棺衾必慎,孝子之心;胔骼必藏,仁人之政。圣人通鬼神之情状,何尝谓魂升魄降,遂冥冥无知哉。

献县令某,临殁前,有门役夜闻书斋人语曰:渠数年享用奢华,禄已耗尽。其父诉于冥司,探支来生禄一年治未了事,未知许否也。俄而令暴卒。董文恪公尝曰:天道凡事忌太甚,故过奢过俭,皆足致不祥。然历历验之,过奢之罚,富者轻,而贵者重;过俭之罚,贵者轻,而富者重。盖富而过奢,耗己财而已。贵而过奢,其势必至于贪婪权力,重则取求易也。贵而过俭守己财而已。富而过俭,其势必至于刻薄计较,明则机械多也。士大夫时时深念,知益己者必损人,凡事留其有余,则召福之道也。

小奴玉保言,特纳格尔农家,忽一牛入其牧群,甚肥健,久而无追寻者,询访亦无失牛者,乃留畜之,其女年十三四,偶跨此牛往亲串家,牛至半途,不循蹊径,负女渡岭蓦涧,直入乱山,崖陡谷深,堕必糜碎,惟抱牛颈呼号,樵牧者闻声追视,已在万峰之顶,渐灭没于烟霭间。其或饲虎狼,或委溪壑,均不可知矣。皆咎其父贪攘此牛,致罹大害。余谓此牛与此女,合是夙冤,即驱逐不留,亦必别有以相报也。

故城刁飞万言,一村有二塾师,雨后同步至土神祠,踞砌对谈,移时未去。祠前地净如掌,忽见坌起似字迹,共起视之,则泥土杖画十六字曰:不趁凉爽,自课生徒,溷入书馆,不亦愧乎。盖祠无居人,狐据其中,怪二人久聒也。时程试方增律诗,飞万戏曰:随手成文,即四言叶韵,我愧此狐。

飞万又言,一书生最有胆。每求见鬼,不可得。一夕,雨霁月明,命小奴携罂酒诣丛冢间,四顾呼曰:良夜独游,殊为寂寞,泉下诸友,有肯来共酌者乎?俄见磷光荧荧,出没草际,再呼之,呜呜相距丈许,皆止不进。数其影约十余,以巨杯挹酒,洒之,皆俯嗅其气,有一鬼称酒绝佳,请再赐。因且洒且问曰:公等何故不轮回,曰:善根在者转生矣,恶贯盈者堕狱矣,我辈十三人,罪根未满,待轮回者四;业报沉沦,不得轮回者九也。问,何不忏悔求解脱,曰:忏悔须及未死时,死后无着力处矣。洒酒既尽,举罂视之,各踉跄去。中一鬼回首丁宁曰:饿鬼得饫壶觞,无以报德,谨以一语奉赠,忏悔须及未死时也。

翰林院笔贴式伊实,从征伊犁时,血战突围,身中七矛,越两昼夜复苏,疾驰一昼夜,犹追及大兵。余与博晰斋同在翰林时,见有伤痕,细询颠末,自言被创时,绝无痛楚,但忽如沉睡,既而渐有知觉,则魂已离体,四顾皆风沙眒洞,不辨东西。了然自知为巳死,倏念及子幼家贫,酸彻心骨,便觉身如一叶,随风漾漾欲飞,倏念及虚死不甘,誓为厉鬼杀贼,即觉身如铁柱,风不能摇。徘徊眖立间,方欲直上山顶,望敌兵所在,俄如梦醒,已僵卧战血中矣。晰斋太息曰:闻斯情状,使人觉战死无可畏,然则忠臣烈士,正复易为,人何惮而不为也。

里有古氏,业屠牛,所杀不可缕数,后古叟目双瞽,古媪临殁时,肌肤溃裂,痛苦万状。自言冥司仿屠牛之法宰割我,呼号月余,乃终。侍姬之母沈媪亲见其事。杀业至重,牛有功于稼穑,杀之业尤重。冥祥记载晋庾绍之事,已有宜勤精进,不可杀生,若不能都断,可勿宰牛之语。此牛戒之最古者。宣室志载夜叉与人杂居则疫生,惟避不食牛人。酉阳杂俎亦载之。今不食牛人遇疫,实不传染,小说固非尽无据也。

海宁陈文勤公言,昔在人家遇扶乩降坛者,安溪李文贞公也。公拜问涉世之道,文贞判曰:得意时毋太快意,失意时毋太快口,则永保终吉。公终身诵之,尝诲门人曰:得意时毋太快意,稍知利害者能之;失意时毋太快口,则贤者或未能。夫快口岂特怨尤哉,夷然不屑,故作旷达之语,其招祸甚于怨尤也。余因忆先高祖花王阁剩稿中载,宋盛阳先生,讳大壮,河间诸生,先高祖之外舅也,赠诗曰:狂奴犹故态,旷达是牢骚。与公所论殆似重规叠矩矣。

有额鲁特女,为乌鲁木齐民间妇,数年而寡,妇故有姿首,媒妁日叩其门,妇谢曰:嫁则必嫁,然夫死无子,翁已老,我去将谁依,请待养翁事毕,然后议。有欲入赘其家代养其翁者,妇又谢曰:男子性情不可必,万一与翁不相安,悔且无及。亦不可。乃苦身操作,翁温饱安乐,竟胜于有子时。越六七年,翁以寿终。营葬毕,始痛哭别墓,易采服升车去。论者惜其不贞,而不能不谓之孝。内阁学士永公时镇其地,闻之叹曰:此所谓质美而未学。

新城王符九言,其友人某,选贵州一令,贷于西商,抑勒剥削,机械百出,某迫于程限,委曲迁就,而西商枝节益多,争论至夜分,始茹痛书券。计券上百金,实得不及三十金耳。西商去后,持金贮箧,方独坐太息,忽闻檐上人语曰:世间无此不平事,公太柔懦,使人愤填胸臆。吾本意来盗公,今且一惩西商,为天下穷官吐气也。某悸不敢答。俄屋角窸窣有声,已越垣径去。次日,闻西商被盗,箧中新旧借券,皆席卷去矣。此盗殊多侠气。然亦西商所为太甚,干造物之忌,故鬼神巧使相值也。

许文木言,其亲串有得新官者,盛具牲醴享祖考,有巫能视鬼,窃语人曰:某家先灵受祭时,皆颜色惨沮,如欲下泪,而后巷某甲之鬼,乃坐对门屋脊上,翘足而笑,是何故也。后其人到官,未久即服法,始悟其祖考悲泣之由。而某甲之喜,则终不解。久而有知其阴事者,曰:某甲女有色,是尝遣某妪,诱以金珠,同宿数夕,人不知而鬼知也。谁谓冥冥可堕行哉。

王梅序孝廉言,交河城西有古墓,林木丛杂,云藏妖魅,犯之者多患寒热。樵牧不敢近。一老儒耿直负气,由所居至县城,其地适中过,必憩息,偃蹇傲倪,竟无所见闻,如是数年。一日,又坐墓,袒裼纳凉,归而发狂谵语曰:曩以汝为古君子,故任汝放诞,未敢侮汝,汝近乃作负心事,知从前规言矩步,皆貌是心非,今不复畏汝矣。其家再三拜祷,昏愦数日,自是索然气馁,每经其地,辄俯首疾趋。观此知魅不足畏,心苟无邪,虽凌之而不敢校。亦观此而知魅大可畏,行苟有玷,虽秘之而皆能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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