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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余谱香,湘乡名士也,年少多情,翩翩有致。唯家不中资,故每橐笔出游,藉衣食于奔走焉。时有某太守者,方以厘务于役崇川,慕余名,聘于幕中,而与之偕。余抵崇川后,公余之暇,偕二三友人,联袂香街,闲情风月。眷一所欢,曰春林,本广陵人也,貌仅中人,而饶有情韵。余与之遇,搴帷觌面,欢若三生;自春徂秋,几及半载有余。凡除酒局应分之外,缠头所需,则不妄费余一文,且款接之间,实有逾于琴瑟者。余因赠以联云:“秋日春风,毕竟在杨柳楼台,批杷门巷;山中林下,好记取美人低唱,高士狂吟。”会某太守以他事交卸,余亦辞去。客况萧条,几无以归计。日夕踌躇,至废寝食。春林已窥知其情,谓余曰:“是处岂子所得久居者耶?当速整行装,别图安砚之所,庶免关山失路,至贻笑于友朋也。”乃潜搜所积,仅得十金,计不敷,复私卸臂上条脱,为质十余金,授余曰:“以此赠别,藉表寸心。”余感愧交并,至于泥首。遂即日束装起程,致声珍重,为订后日之永好,洒涕而别。嗟乎!寒士值天涯沦落之时,虽戚亲亦鲜有过问者,而况其为青楼卖笑之人哉!吁!若春林者,诚可谓妓中之侠也。

冶游遇故妻

宝钗再合,漳浦奇闻;破镜重圆,洛昌幸事。顾聚无不散,眼前即是短长亭;会甚于离,身后尚余花酒梦。此则遗恨巾帼,气尽须眉者矣。某生,宦裔也,籍本芜湖,家侨穗石。少孤,母氏溺爱,操举业罔就,乃复荒坟鬼唱,久伤椿树之长凋;宝人遥,更痛萱花之暗萎。盖岁庚午而母氏见背,生嗣是益不检。书画鼎彝,皆充市鬻。尤可慨者,家无宿储,妻常寄外氏为活。生素渔花柳,遂致久疏琴瑟,至此无以为家;则一身之外,更无复撄念者。是岁秋后,竟不知所往。其妻惯依母家,有传某死耗,说其改适者,而女不顾也。于是楼空而春风自惜,不绝啼鸦;镜破而明月难圆,暗辞野鹄。思芟红豆,永绝情缘;悲检青衫,都余旧泪,其志亦可哀矣。讵意其兄,浮梁作贾,女以与嫂咀唔,不能安于其室,遂为浮言所惑,适媒家以为再嫁地。其嫂视若已死,不复与闻。迨岁辛未,兄浮梁归,问妹消息,嫂言:“姑少寡难守,我不能作主,遂任其意。在媒家,适一贾人,后闻媒媪说,该贾已携之返籍矣。姑以我不能体其意,于未嫁时已成枘凿。比改嫁,绝不通问,故不及详知其家世也。”兄闻,默然良久,出访之,杳无影响,如是者已历二年。讵料嫁者不成为嫁,死者亦不成为死。癸酉年三月,某生客帆归省,行李焕然。卸装后,抵岳家视妻,则妻不获面;妻兄作贾,妻嫂亦已下世,只余小舅小姨辈,问及其妻,小舅言已经改嫁,叩其究竟,亦不能详,生遂辞出。未几妻兄自贾所归,弟妹告以姊丈固未死。妻兄闻,急访见某生,告以前后根因,且谓因己不在家,致妹如此,向生告罪。生亦无语。妻兄去后,或劝生讼之,生曰:“我不能自主,以致家变若此,于彼何尤哉!”闻者服其有度。先是生无计谋生,自拼绝望。后闻有戚作宦江西,颇居显要,生欲往而艰川资。嗣有相识作客南雄,生恳附舟同往。至雄,所识略赠资斧,生遂入江西,获见其戚南昌知府某公。因生无甚长才,难授以重任,姑使之管帐。迨任满,出署居馆,生以颇有所获,暂辞戚,旋省墓。至是以客游初返,孤寂如鹜,不觉顿触旧好,游于谷埠花船。心厌波涛撼梦,改游蟠龙南某别院。生甫入幽房,即魂飞天外,盖所见丽者,即结缡人焉。生颇有镇静意,致言俟无人,细谈衷曲。妻会意,遂不语。迄乎酒阑灯尽,话及当年事,相对如梦寐焉。盖生妻为贾人赚娶,转货于娼家,后遂转徒至此。生叹曰:“此我之罪,与卿无干,顾卿何以自处!”妻曰:“覆水难收,君即不见责,然势难再合。”乃相与坐叹。至晓,生暂别,归思所以策其后者。临别时,妻曰:“君于午后须再至,作此生终见之缘。”生以抱恨成猝病,不能如约,迨相隔七八日再往,则已玉暗香消。询其死由,鸨母含涕,谓“乃仰洋药以死者。”且言“伊无欠负人家债目,又非有所格而不能遂,实未审其致命之故也。”某惊惶无语,唯问其葬所,鸨言草草殡殓;俟问土匠,始知之。生归,叹人世情缘,甚于梦幻泡影,拟挥慧剑,断烦恼丝,现未审果否。噫!三生难问,一切达观。但愿有酒浇愁,任歌得意,若以无稽诮我,宛在斯人。

阿韩传

阿韩者,鸳湖荡桨女也。风鬟云鬓,绰约多姿。禾中裙屐少年,殷商大贾,爱坐其船。每当春夏之交,放棹于烟雨楼前,杨柳风和,藕花香送,人面与波光相掩映。而性尤能解颐,秋波一转,娇态动情。所得卖笑钱,钗簪装饰而外,积有余资。有某生者,才能倚马,隔宿无粮,与韩缱绻最深,而韩亦不以寒素薄之。解香奁以佐膏火资,无虚夕也。迨生桂籍登名,而韩则欣然自诩,以巾帼识英豪矣,遂愿抱衾与稠也。成婚之夕,女貌郎才,人称双绝云。呜呼!寒士值寥落之秋,即戚族亦鲜有顾问;而韩能于风尘中,独具慧眼,女侠也,亦天缘也。不然,当其名噪一时,意中人岂少哉,何必眷恋此牢落青衫之人也哉!

九月桃花记

春申浦之滨,有桃花一株,九月盛放。时人以为灾异,或谓天时恒燠所致。天河生曰:“皆非也,桃花根浮而寿短,自古以为红颜薄命之喻。上海城北,为桃花最盛之场,阴气所钟,故有九月复开之异。”一日偶与友人语及,而未尝播诸众人也。是夕就枕,闻门外舆马倥偬,使者二人进谒曰:“主人敬遣相迓。”生茫然,问主人为谁,使者曰:“桃花仙馆夫人也。”生曰:“素昧生平,何事见招?”迁延不欲往。使者致意殷勤,敦迫就道,生不得已,许之。约行十数里,见郭门隐约,云霞变灭,望如锦城。香气沁人,心神怅惘。生问何郡邑,使者曰:“君日处青山中,而不知耶?此亦一青城也。为东皇渡海行宫,群芳之吏,萃于是焉。”生既入城,见绿萼红苞,奇葩异卉,纤丰约,五色迷离。每过一门,各有题额曰:“芍药宫,”“芙渠苑”与夫“梨园”、“柳衙”之属。树木掩映,楼阁周回。转折久之,忽见宫阙巍然,朱门碧瓦,鳞次栉比,非复人间,则所称桃花仙馆者也。使者引入,嘱生暂歇廊庑间,而自复命于夫人。时重门内外,韶艳女郎,不下百余,华妆靓饰,窥客而嬉。少顷,使者出,传命请见,生肃容而入。门闼洞启,珠帘乍钩。堂以上,嫔从如云,环纷沓。夫人方升坐,神光霞艳,丽若天人。生及阶而揖,不敢仰视。夫人曰:“奉劳玉趾,愿达一言。今人谐媚成风,事无定论。譬如秋斋供菊,冬岭寻梅,自命风流,清寒常态。所异者,文人墨客,咏及秋容,往往轻薄春光,以桃李为凡姿俗艳。不思天生万物,菀枯递嬗,各擅胜于一时。桃李不借力于东风,而春色必叨荣于桃李,藉以增辉万物,黼黻河山也。设使气转鸿钧,东君命驾,而乾坤冷落,风日萧条,何以挽回寒瘦之观,敷畅阳和之气哉?况乎夭桃之姿,更不同于杏李;王母瑶池之树,元都仙观之珍。春官则门第争夸,风化则室家兴咏。曼卿抛去,五百岁而始花;方朔偷来,三千年而一实。而先生以为根浮寿短,何所见之疏也。“吾不揣冒昧,请于东皇,特于重阳之后,小春之前,命彼花神,择人烟辐辏之区,点缀一株,为世俗一新耳目。俾知华之质,亦足以寄傲风霜;艳丽之姿,何不可争芳松竹。置夔龙于叔世,岂无逆鲠之忠;嫁钟郝于蓬门,讵少摩笄之节。桃花之不与菊梅比烈者,不为也,非不能也。时不同也。若谓化工嘘拂,亦其福命使然。彼寂寞空山,凄凉篱下者,时运之不逮,又何忮乎他人哉?悠悠之言,初无足责。先生灵根未泯,慧果犹存,慎勿以褊见迂词,令彼名花抱恨也。”生闻言,惶愧无地,如梦初醒,一灯荧然,瓶花犹弄影也。

记珠江韵事

羊城每当士子云集之时,珠江风景,分外清娱。其往游谷埠,呼妓侑酒者,纷如也。有某生狎一妓,名阿云,甚为眷爱,形影不离。阿云明眸善睐,肤如凝脂,殆江淹赋所云“气柔色靡”者也。颇能识字,解诵风词,每一掉文,几如匡说解颐,不数郑家婢泥中之对也。某生曾赠以词曰:“帘前记执纤纤手,堂中细酌盈盈酒。语软情温,惆怅巫山一段云。背人特地留侬住,惊风又拂衣衫去。无闷无愁,万唤千呼不转头。”又云:“惊春正滞珠江棹,悲秋始返雪山道。此日相适,疑是飞琼下碧空。绣裙半掩名花饰,云鬟低亚胭脂赤。相对多情,只少些儿画不成。”某生拟娶之为侧室,以千金为之脱乐籍。惟须待鹿鸣宴罢,然后仍商之堂上也。然二词盛传于勾栏中。

得新忘旧

楚客述武昌胡健中获报事,殊可发人猛省。胡贸易于闽,近年复商于粤,赎名娼作小室。所谓娼者,名宝琴,谷埠楼船翘楚也。胡邂逅遇之,刻不能忘,捐重金削其籍,置诸朱楼绣阁间,几以为得神仙福矣。胡中表郑少岩,年少逸才,皎若临风玉树。虽随胡作贾,而雅无市廛气。胡以通家懿亲,不复嫌疑,胡郑至,宝琴每不避。或觞酒品风月,仍命宝琴侑尊,以符四美。顾宝虽曾隶乐籍,而丰怀洒脱,无脂粉习气,且流丽中寓以端庄。无因之笑,有令人不敢倾吐于前。郑尝至健中所,健中不在,宝出应之。郑见其花眸,似有泪意,讶之,宝不能自隐,曰:“君知表兄有新宠否?”郑曰:“不知也。”宝谓:“此非今日事,去秋向侬索金钗去,此即其时也。既有此宠后,神意即淡然,偶有酬对,亦只貌合而神离也。”郑曰:“嫂何知之确?我虽与之共处,然此节则俨在梦中,非惟未见,且不及闻也。”因遂别去。迨胡竟以新问旧,而弛宝之宠,宝虽不怨遇人不淑,而良宵风月,幽恨时形。胡视之俨如赘,不惟不贵之,且欲去之也。郑知此事,不复往其家。去冬,宝沾疾,胡医治之,不三日遽殁,且殡葬皆从简。郑见其随地移情,心弗善也,而亦未能测宝致死之由。本年五月,胡之新置爱妾,名爱云;病热,每怔忡中时,如有所见,胡叱为谬。一日,从昏迷中叹气曰:“我病何得以寒凉之剂,速我生命。”胡叱曰:“尔真昏谬,尔病大热,非此品无得奏功。”爱云曰:“我不谬,尔亦非谬,但其新孔嘉,遂令其旧者可厌耳。”胡闻言,遂如冷水浇背。盖宝琴之死,胡实有不可告人之处,遂疑爱云此日乱语,系宝琴冤魂所凭也。爱自尔日后,寝疾不安,言皆涉宝琴,因延巫者解禳。铙鼓喧嚣时,爱即批颊自挝,狼藉二十余日遂死。胡自爱死,寸衷忧惧不惶。去月偶病,招中表郑至,嘱曰:“汝可看先人面上,为我善办后事。”郑惊曰:“君偶病,何遽至此?”胡摇首曰:“非汝所知也。”郑亦隐其事,遍为安慰。初四日延医投方后,胡忽检视曰:“似此缓药,何日可愈!”乃从秘箧中出方一纸,则极凉之剂也,速命合二剂,递次煎饮毕,蒙被而卧。郑至榻问之,则已垂绝,言语不明。幸生意籍中,夙昔曾交托明白。郑问其家人服何药,何遽至此。及呈药方,郑曰:“此乃旧方,谁命服此?”家人曰:“此主人所命者也。”郑知其不久人世,急为经理后事。翌日遂殁。健中至死所谈并无不经事,而郑则深明其致死之由,录之以戒轻于爱憎者。

女仙降乩词

前在西湖太和坛扶乩,有女仙降坛,书《醉太平》词一阙,云:“风来露凉,云归月茫,银河界破秋光,坠飞星过墙。蕉荫半窗,藤荫半廊,回头悄问檀郎,是情长梦长。”请仙姓氏,则乩已寂然矣。绎其词旨,轻茜清圆,宛似弹丸脱手。吾杭频乡女史,以词名。成庙宣庙时,为赵秋大令入室弟子,所著《频香词》若干卷,神似香消酒消一编,为词中别开生面。此词风致颇为近之,岂频香精灵不昧,尚来往于六桥三竺间乎?顾以姓氏请,则终不应,何也?吾闻频香所适非天,大有淑真断肠之戚,常画饮酒读骚乔影,自谱北曲一套题之,慷慨淋漓,铜琶铁板,每以豪纵为解嘲;而词中则呢呢私语,韵致凄凉,竟判然如出两手,岂尚不忘绮语之结习耶?抑遭兵火,另有才女,抑郁以死,而不能自秘其情耶?姑具所见,以俟知者云。

船女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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