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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秀姑太原布客田辚,美姿容,喜吟啸,少失怙恃,兄弟皆故,一身仅存。年二十,茕茕落魄,亲戚多不齿数,颇无聊赖。乃尽鬻田宅,获百金,入都营运。半年,子母几相等,因思归娶。携装策蹇,将出广宁门,适过菜市口,值秋决,刑人于市,阻不得进。田故少年好事,挨挤稠人中,延颈歧足,以看杀人。良久,觉腰间顿轻,用手扪結,则腰缠尽失,盖也为劙囊者携去矣。瞠目结舌,手足无所措,幸余一驴,牵之入市,并鞍辔售得五金。归娶之念顿息,独坐逆旅中,辗转无策,唯忆其姑母嫁卫辉,盍往就之?

于是负囊就道,将至顺德,日已曛暮,四顾旷野,渺无人烟。方追程前进,瞥见林间,灯火闪烁,自北而南。心稍定,急趋赴之。则一垂髫婢,提白葵花灯,导一女郎,绿衣红裙,盖十八九,绝代姝也。田踵之以行,相去有咫尺。女回顾见之,促婢速行,田不少却。女且行且顾,若甚慌怯者。因循里许,女挥汗且喘,止步谓婢曰:“且稍停,让渠捷足者先行,无事追随,成何光景。”其声呖呖,如微风振箫。田聆之,神出于舍,趋向路侧,以揖之曰:“小人失路,茫茫无所之,欲从小娘子觅一宿,未卜可肯假一席地否?”女以袖障面,侧身低笑,向婢小语曰:“孟浪人有如此者!”婢亦吃吃不已。良久,女始忍笑应曰:“家有母氏为政,儿凡百不与闻,姑至舍,试为汝告白,去留听再决也。”田诺诺,复从之。

行又里许,始至,门户整洁,居然富家。婢扣门,一媪出启扉,絮絮怨女何归之晚,女曰:“为阿婻所纠缠,不容摆脱。若非婢子矫娘命,几不得归。路上又遇一失路人,再三求住,聒聒不休。不晓今日出门,向着其底凶煞,令人薅恼竟日!”媪曰:“何物失路人,擅与人家闺秀借宿?若使遇着老身,当挤却渠两睾丸,问渠尚敢佻达向人否?”女莈袖而笑,回眸睇田曰:“闻之否?设想已左,不知及早之他,勿得诟谇。”田逡巡欲去,媪止之,举烛审照曰:“颈以山而瘦,齿以晋而黄,水土使之然也。视小郎面白发浓,脚大腿长,大类山西人。郎岂山西人耶?”田曰:“然。”媪曰:“然则乡里也。何难下蜗居一草榻,暂屈一宵,乃可峻拒乎?”

亟引入,设酒相款,问何姓,曰:“田。”媪曰:“老身母家亦姓田。亦太原籍乎?”曰:“然。”曰:“十八都田布商同谱乎?”田欠身曰:“小人之祖也。”媪愕然,曰:“老身之父也。汝父何名?”曰:“终亩。”媪大骇,起握田手,熟视其面,曰:“汝真田十二之子耶?老身去家时,十二弟才十三岁,犹未议婚。音问梗塞,近四十年矣,不谓阿咸如此成立。老身为汝父胞妹,汝之姑也。汝虽后生,岂不闻汝有三姑母,嫁为卫辉杨家妇者乎?”田骤闻之,悲喜交并,趋拜膝下曰:“侄实将往卫辉,投托姑母,不意邂逅于此!”媪曳之起,且泣曰:“老身移此十二年矣,非天假之缘,焉能相遇之巧。汝父母无恙乎?”田亦泣之曰:“侄七八岁时,皆已下世矣。二兄一弟,亦相继病殁。生业凋谢,孤孑至今。”媪太息感伤者久之,又问曰:“儿年岁何矣?”曰:“二十。”媪谓女曰:“汝表兄也。”女拜,田答拜。媪曰:“姑无儿,只生汝妹一人,取字秀姑,娇养惯,一事不关心,年十八,尚尔憨跳。汝姑父殁后,家中更无男子。幸儿来,足以把持门户,留心为汝妹觅一人家,则老身之事毕矣。”田曰:“表妹秀慧如此,无虑不归世族。”言讫,以目睃女,女羞晕两颊,默然俯鬟拈带而已。媪曰:“儿娶乎?”曰:“未聘。”曰:“有姑在,儿不忧无好媳妇。儿向日作么生?”田曰:“向在京作小经纪,颇获利息,不意失盗,一身之外无长物。窃意姑为骨肉至亲,必不以侄为外人,是以千里相就。”媪叹曰:“咱家世代贸易,从无坐食者。至儿不幸,罹此闵凶,至先人之业中断,殊惭继绍。迟日会当摒挡蓄资,儿仍作布客,争似游惰过日。儿细思维,谅不以老身之言为河汉。”田敬诺。

至三更,辞不能酌。姑始呼婢敛具,即于厅之东厅下榻。伺候者即前提灯婢,年十六七。极慧黠,问其名,曰:“秋罗。”乃以秋姐呼之。因诘之曰:“向于路上挑灯者,非子也耶?”曰:“是也。”曰:“何所之?夜深犹犯草露。”秋罗曰:“亲戚往来,郎君何心知之。”既而设衾绸,下帘剪烛,趋事颇殷勤。良久犹倚几不去,田曰:“秋姐劳碌,此间无事,可以入内矣。”秋曰:“七房尚有春罗姐,儿奉主母命,专侍东厢。”田曰:“虽然,夜深矣,吾亦欲寝,秋姐亦合少歇。”秋始含笑举步,将启帘,复停步回眸曰:“苟有所需,幸相闻也。”言讫,再瞬而去,意颇欣属,田心为之荡。

翌日,媪以管钥付田曰:“老身有未了事,久欲之彰德。恐去后,一门细弱,受侮强暴,故迟迟至今。今可以往矣。儿诸事可任,勿庸多嘱。但耐心半月余,老身却回也。”田曰:“姑年高,彰德路远,恐独往不易。”媪曰:“儿莫为老身虑,速多备糗腊,明日早发也。”田以目视女,女虽无言,而颜色甚适。因思姑去,可以浸润矣,遂亦不复谏阻。诘曰,媪展辖就道,惟一仆媪从。女送母去,呼春罗、秋罗亟阖扉,谓田曰:“娘远去,家中更无人,阃以内,儿主之;阃以外,兄司之。勿致不谨事,负老人嘱托。”田曰:“第恐韩寿在室,自防不密耳。”女佯若不闻,敛笑入内。

田知其可动,及归房,神魂丧失。冥想间,适秋罗送茶至,田启小簏,出绉纱红帕送之,秋罗辞不纳,田捉其臂,强纳袖中,秋笑曰:“郎君莫作恶剧,强以贿赂啖人,豚蹄祝满篝,蚯蚓饵连鳌,何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田笑曰:“物虽微,意则良厚,子非不知濡猛者,奈何故作颟顸,令人蹐跼?”言次,遽拥之。秋嘤咛作欲泣声曰:“从未见恁底一冉弱郎,腼腆不翅女子,何作事必尔,蠢蠢然,杂露若此!”田曰:“霸者以力服人,子可请盟矣。”捺之床而谑之,秋故含苞,大为凿枘。兴未阑,倏见一人启帘入,惊视之,春罗也。却立阈外,点头斜视,笑向秋罗,以指划颊,口唧唧作羞之之状。田错愕愧悔,无地自容。顷之,春罗始入室,笑曰:“秋妹,娘子唤汝矣。”秋徐徐整衣理鬓,与春俱去。田痴坐,不敢出声,但侧耳以察动静。

一饷时,闻裙履声,不觉心头鹿撞。至则秋罗也,而故作嗔态,曰:“几害死人!儿死,汝岂安心独生耶?际此时吓得面白如纸,两眼似败,霸者之民,欢虞如也,恐未必如是。”田曰:“勿复相嘲,请问春罗泄之否?”秋袖出一纸裹掷几上,曰:“不泄漏,此物奚其至哉!速阅视,娘子俟回话矣。”田不测何物,心殊摇摇,颤手折之,则锦笺一幅,上书小楷数行,字体秀媚,如美女簪花,诵之,得诗一绝,曰:“春云一朵趁风来,有意无心罨碧苔。既有闲情能作雨,何如舒卷上阳台。”田玩索再四,惊喜若狂,谓秋曰:“的是娘子示我者否?”秋曰:“言语愈出愈奇矣,非娘子畴能为此?”田曰:“然则子稍待,便携和章去。”乃吮毫濡濡,磨墨隆隆,搜索枯肠,勉成即就,以次其韵,曰:“春云一朵趁风来,故意氤氲罨碧苔。白日有情先作雨,夜间打点上阳台。”诗付秋罗,并以实告,浼其从中调剂,当有厚报,秋白:“自己一身赤贫,脱布衫黑如皂罗袍,尚不能一易,乃妄口许人。事至急处,不过仗胯间物,作丑态向人耳!”田方欲戏之,已笑而脱去矣。去则不复更来,茶饭皆停。田疑念复萌,起坐不定,渐至漏下,秋罗始出,仍送一诗笺,秉烛展阅,获次韵也,曰:“坐待秋风出岫来,东墙月已上莓苔。娘家兄妹休回避,例有媪峤玉镜台。”秋罗且告曰:“娘子致声郎君,可即入矣。”田喜惬过望,澡颈漱齿,整肃以随。

甫入院门,即见女倚栏而待,把握极欢。布筵对酌,各述倾慕。从此依倚闺中,不离跬步。女性好动,喜吟诗,多幽怨,田劝其节制,恐致不详,女虽是之,而吟咏不辍。一夕方对谈,忽春罗扬声户外也:“主母归来矣。”二人惊怔,未下床,媪已入室,见之,大怒曰:“男女受授不亲,促膝可乎?”田惶恐投地,愿甘责罚。媪瞋目视女,女泪萦两颊,愧而不惧。媪哂曰:“留亲下榻,竟成揖盗入门!为是自家侄子,且似谨愿,非嬛薄者,故坦然付托,出外不疑。不意亲骨肉,才半月之久,何意草创便尔,禽处兽爱?今之所谓少年老成者,尚可信哉?第事已舛谬,侄之肉亦不足食。今与侄约,领老身资本二千金,往山东贩货,须志如翁伯,勿为康乐。苟能获利三倍,即当以秀姑妻汝,否则无相见也!”田崩角稽首,额为之坟。

迟数日,姑出金斗一只,玉瓶一枚,付田曰:“持此去,售之,善价可得二千金,明日当去。途中如遇相识,但云先世所遗,无吐实也。”田唯唯受教,归室束装,而拳拳怀思,如蘖之苦。夜漏二下,秋罗导女潜出,相持呜咽,各有涕 。秋在旁亦啜泣,助二人悲哀。女脱臂上紫金条脱为赠,更送别以诗曰:“愁对空庭月影斜,涔涔别泪恨无涯。他时相访应如梦,认取棠梨一树花。”田卷而怀之,报以白玉指环,并和其韵,以留别,曰:“话别匆匆月已斜,无端分手向天涯。痴情不比浮梁客,珍重东风撼落花。”女见诗,泪零如雨,未及再言,春罗仓卒来告曰:“主母已起盥栉,将送田郎上路。”女悲不自胜,拜而送之曰:“行矣,勉之,强饭自爱!苟富贵,勿相忘!”言次大恸,二婢扶掖而去。

鸡再鸣,媪出祖于庭,戒田曰:“姑钟漏俱歇,惟此一女,汝既污之,理无他适,勉为之。俗云:”三卵两成,‘汝兄弟四人,惟汝在矣,讵可复毈乎?姑举眼无亲,今倾囊付汝,一以免盗贼窥视,一以俾汝克绍先业。他日归来,倘失于记忆,但于近村咨询卫辉杨氏宅,应无不知之者。“田谨志之,强进数觥,再拜泣别。媪掩面而哭呜呜,女隐身屏后,相对汛澜。田不敢请见,负囊出门,心忽忽不知所从,步步回顾。约半里许,残月如雾,高树如山,烟草迷离,门庭已不可复见矣。

宿昔至齐鲁间,易金市瓶,置货行贾,自夏至秋,获利三倍,窃喜有以报命,好合可期。乃尽以其资,易黄金,轻装简载,乘健骡,星夜驰归。比至故处,但见春林草茂,风景依稀,第宅门庭,杳不可得。忆姑临别所嘱,急往村中问之,咸曰:“此间但有卫辉杨氏坟,葬已二十余年矣。不闻有卫辉杨氏宅也。”田大惊,重至其处,果有二冢,冢前各树短碣,半没土中,拭拂读之,一题“河南卫辉府杨门田氏之墓,”一题“卫辉府杨氏女秀姑之墓。”冢宅有棠梨树,花已半卸,树后数武,又有小冢四五,知为秋罗等瘗处也。田痴立良久,拊膺大恸,始悟所遇,即其姑及表妹之鬼也。不肯负姑之恩、妹之情,遂僦居村中,鸠工百人营建墓道,植松柏,筑垣墉;复想象旧宅,如式建宅一区,买僮蓄婢即居焉,为墓道之主,终身誓不娶妇,但纳妾生子,以继田氏。每逢节序,必厚奠恸哭而祭之。恩茂先有田数顷,隶顺德,时往征租,与田氏子相交,诚恂恂儒雅之美少年,而为隐君子者也。茂先下榻其家,因得吊女之墓焉。其唱和之作,皆录归以示所亲,予因得寓目。茂先有诗赠田,极温厚,得风人之旨。具稿中,兹不载。

兰岩曰:尝读《西厢记》而叹夫人之俗也,以家无白衣婿,促张生就道,且誓以必获荣贵,何其不近情理也!乃杨氏妇疏放其女,以致偷情;卒复不能暂留,责令货殖三倍,始许好合,其为利之心,与为名等。何天下妇人,同出一辙哉!是可笑而可慨也。

季斋鱼曰:晋人以钱为命,田之姑已纵其女,而犹欲田作贾三倍,而后以女妻之。其贪利之心,更甚于爱女。无怪碌碌者,白首行贾,不以妻女为念也。

玉 公 子津门郁公子,显宦之裔,家累数十万金,食饩于庠,矫矫有声。年甫二十,丰姿韶秀姣媚,人以玉公子称之。妻章氏,亦世家女,美而贤,甚敦好逑。第宇延袤半里许,一巷之中,无他族偪处。宅之东,新获李总兵园,虽甚荒废,而极宏敞。公子每思修葺,以事未果。

一日,阍人通一刺云:“蔚州韦秀才过访。”公子好客成癖,则倒屣迎之。客人,则十八九美少年也,眉目娟秀,飘然若仙,公子一见倾慕。韦登堂展拜曰:“久冀瞻韩,无缘御李,兹获披睹,实慰夙心。知公子得李氏废园,虚置弗居,意将岁奉百千,暂居家中,未识肯见诺否?”公子答拜曰:“君若惠然肯来,是玉树俯倚蒹葭也。石上因缘,何敢方命。”韦喜动颜色,再拜申谢,话谈良久,然后辞去,订以即日与族俱来。公子唯唯,送之门外,一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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