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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庆生辰妯娌分颜 怄闲气大家得病

诗曰:一言不合便生嗔,错配姻缘恨莫伸。矛盾渐成形骨立,痴聋应解获长龄。

话说张氏勾引丈夫吐出真情话来,呵呵冷笑道:“大丈夫不能轩昂成立,反思量妻子的财物,岂是个长进汉子?这也不难,待我寻条绳子悬梁自尽,你另娶一位有嫁资窈窕娘子岂不美哉?何必恁地烦恼!”瞿听了这句话,把一肚子酒都惊醒了,改口道:“我自说耍,娘子就认真起来。俗言道:‘钱财如粪土,情义值千金。’我怎敢怨着娘子?”张氏道:“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况未言之先,细察动静早知君意。今无他说,君再以颜色加我,惟死而已!”瞿惊惶,宛转虚心宽慰,勉强趋承,愠色暂更为喜色,愁肠权且作欢肠。这张氏见丈夫如此小心趋奉,只索罢了。忽一日,聂妈妈令家僮送一担盒礼来,讲是女儿母难之日打一箸素面,请亲家和安人一坐。郁氏欢喜,忙整备筵席,就接亲母过门,又请凌婆和邻族女眷们陪宴。酒至半酣,邀众夫人入侧厅里吃茶。凌婆和张氏且到卧房里净手。张氏坐在床上低头垂泪。凌婆问道:“大娘子为着甚事,恁的?”张氏叹口气道:“一言难尽!我若告诉妈妈,好生惭愧。”凌婆道:“我与你怎讲这话?大娘子平日间说说笑笑,甚觉亲热有趣。为何近日愁眉不转、颜色憔悴,见了人没些话头?这般寂寞,却因何故?可对老身实言,待我替你散闷则个。”张氏道:“恨只恨我命薄,嫁了个无情无义不着肉的丈夫,终日怄气,几次要寻一条死路,只因牵挂着爹妈临期手软而止。”凌婆道:“阿呀,后生家怎讲这话!怕少了穿的、吃的、承值的,去寻这条门路?你看街坊上乞丐的贫婆披一幅、挂一片,拖儿系女,兀自求食过活。你是个天上人,正好受用。纵然大官人有些尴尬处,夫妻情分,不必认真。”张氏道:“妈妈见教甚是。我也思量夫妇之情,虽有些气蛊只索含忍。还有一件,我那婆婆的势利、婶婶的妆作难以入眼,教我如何过的日子?”凌婆道:“你且讲恁的势利、妆作我听。”张氏道:“我当初嫁到瞿家也是妈妈说就,因为妆奁不整,暗中受了散言碎语,无奈含泪自知。我的妈妈,你知道么?今日婆婆见聂氏有些财物,你看他何等趋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除他不开金口,放出屁便是香的。别样的势利且慢提起,单说他今日生辰,聂家不过拿几个盒礼来,何必惊天动地大排筵席,请张接李,趋迎这财主婆?可怜,可怜!我到他家数年,过了几度母难,谁人提起生辰二字?我家妈妈几遍价上门,有谁?天大人情,待一餐现成茶饭,掇转身去了。怎似今日喧喧哄哄,恁的热闹?这都是老妈妈目睹的事,我若调了半句谎,折罚我变妒变马,把人骑跨。我的妈妈,你道我见了这样景像,岂不是欺贫重富!气也不气?”凌婆笑道:“大娘子是大官人骑惯的,何必去变驴变马?”张氏道:“我把一腔子的气蛊告诉妈妈,反生笑话!”凌婆道:“老身说些风话不过是劝娘子忍耐,莫要气恨。自古道:‘新亲如霹雳,旧亲请糊壁’。你婶婶毕姻未及弥月,况兼箱笼中厚重,老安人怎得不虚撮脚趋承他一番?待过了半年三月,自然与大娘子一般看待。何必恁地悲苦?”张氏道:“妈妈你那里知道,势利的人那颗心是向热背冷生的,一千年也更变不转。我拚着一条穷性命,抖完了这厮家业,方才心死!”凌婆道:“大娘子决不要如此讲!青春年少的女娘们要望上长,莫讲这短头话。”二人正在房里唧唧哝哝的诉说,不期聂氏着一丫鬟———名唤巧儿,来唤凌婆、张氏赴席。跨入房门,听了二人言语,轻步踅进床后。窃听完,才讲请二人陪酒。当晚客散,各归卧室,巧儿将张氏之言,一一对聂氏讲了。聂氏恼了一夜。次日侵早,备细与郁氏讲知。郁氏大怒道:“怪见得昨日这妇人呶唇咂嘴,恁般做作!原来是背面讲我过失。从他进门做媳妇以来,我多少抬举他处,辄敢反面无情?万分可恶!从今日为始,与他做一对敌。看他怎生放肆!”聂氏劝道:“姆姆一时见小,讲了些闲话。婆婆不必介怀,且请息怒。”郁氏道:“天地间止有做舅姑的磨灭媳妇,那曾见做小辈的反伤触大人?更不要着恼,我定要与这泼妇人见个出场,才见手段!”聂氏宛转劝释,郁氏按捺不下,气愤愤地奔出房门径往轩子里来。劈面撞见儿,郁氏嚷道:“你这畜生,容妻子背面骂我,好个重妻轻母孝顺的儿子!”瞿失惊道:“娘呀,这话从何处来?你大媳妇从来敬重公姑,焉敢背面侮骂?”郁氏骂道:“你这短寿命惧内的死坯!纵容那淫妇讲我是势利小人,一颗歪心是背冷向热生的!他要拚着性命诈我,你不与他一路说合,怎敢恁地放泼?”瞿慌忙跪下,对天立誓道:“我瞿若背母向妻,暗里有片言伤犯着娘处,即刻七窍流血,天雷击死。”郁氏道:“既与你无干,快去请那贤德夫人来见我。”瞿跳起身,进房内叫了妻子来。张氏一面走,心下疑惑,向前厮叫了。郁氏道:“你叫我做甚?我是个欺贫趋富势利小人,怎敢认夫人做媳妇?兀的不折死了人!”张氏道:“媳妇并没半句言语伤触婆婆,怎么恁般发恼?”郁氏道:“你背面讲我千万的不是,只少却‘打骂’二字了,还强口讲没半句言语么?自从你这不贤之妇到我家来,我做婆的那件儿不看顾你。你想当初光头赤脚,两个旧箱笼、几件布衣服是你的陪嫁产,进门时就替你换了满头珠翠、遍身罗绮,高楼大房、呼奴使婢的享用。不想报答翁姑的恩惠,反行面是背非讲我过失,只怕天理不容哩!”张氏笑道:“当初结亲之时,乃婆婆央凌妈妈上张门撮合,我爹爹自谅贫富不等一口推辞。凌妈妈讲道,瞿安人极是贤德,不贪财帛止要人才,再三再四的求恳,勉强成就,却不是我做媳妇的捱上门来。贫家恶业,随身来不过是些旧衣破笼。承婆婆一点好意,穿的戴的都更换了华衣美饰,也是瞿门光彩,与张佛匠家无涉。今日婆婆不喜我时,情愿将嫁产穿戴了,也不辱没了张氏。”郁氏大怒道:“你听这利嘴巧舌妇人,不知自己的罪过,反讲做婆的不喜媳妇!我且问你:你的爹妈来我家时,我也一般酒饭款待,几曾慢了他去?反唇倒舌,讲接待他不过是一餐现成茶饭。这也罢了,为何又讲我趋承着财主媳妇,撒屁也是香的,为他生辰大惊小怪办酒待亲,极其势利?你自想,尊躯贫苦煞也是爹妈养的,岂没一个生辰?从不见什么亲戚送些礼物来相贺,反嗔我今日为婶婶生日开筵设席。自古道‘礼无不答’,难得聂亲家费了钱钞,安得不接来一叙!你怎么暗恨,要寻死害我?恁般狠毒,终不然做婆的害怕,反来求你?我把你这尖嘴薄舌的泼货———不要慌,拼一个你死我活才得罢手!”张氏冷笑道:“呵呵,巧言不如直道。这些话我原对凌妈妈讲来。我进瞿家门,也曾过了几度生日,公婆从不曾破费了半文。今日婶婶寿诞却如此热闹,委实心下不平,讲了几句。婆婆着恼,要与媳妇作对。俗言道:‘早死早托生,依然做后生’,张氏也不惧的。只是凌妈妈可恶,如何搬我家是非,使我姑媳不和?若到阴间,必要寻这老猪狗抵对!”郁氏嚷道:“你看泼妇人借名骂我。那凌妈妈昨晚酒散就辞别而去,怎讲他搬是弄非?”张氏跌脚道:“是了是了,昨日巧儿进房唤我,毕竟窃听了说话,添言送语使婆婆知道。这巧儿奴才倚着家主婆势利,挑弄口舌,其实可恼!”聂氏站在郁氏身旁劝解,一闻了此言,不觉两颊通红怒从心起,厉声道:“姆姆恁样欺人!古人道得好:‘打犬看主面’。巧儿是我的人,怎么就轻口骂他?”张氏道:“这奴才不该传言寄信挑两下怄气。骂了他,你待怎的?终不成打下了夫人官诰!”聂氏道:“‘吃黑饭,护黑主’。你既讲婆婆势利,牵枝带梗讲着我,缘何巧儿不要过话?没些面情,破口便骂。若这奴才骂你,你待何如?”张氏道:“竹节也分别上下,奴才们敢骂兀谁?你莫要倚着豪富便自欺人!我家虽系匠作,家族中也有为官做吏的,莫要轻看了他。我父亲若肯熬清受淡吃薄粥时,也颇颇做成家业,不受人的轻藐。”聂氏大怒道:“你与婆婆斗口,我早膳也不用,在此劝息;你骂我丫鬟,我以妯娌情分止将理讲;你怎地隐言骂我?”张氏道:“虽然婆婆重你,也要从公判断,那一句儿是骂你处?怎样虚空吊我!”聂氏道:“我虽是一女人,也读几行书过。你这般藏头露尾的刁话,比那骂詈还狠毒几倍哩!”张氏道:“不与你争。你且讲,那一个字是刁话?”聂氏道:“我还你那刁钻处。你讲张匠作若肯熬清受淡呷薄粥时,也不贫苦,分明是讥诮我爹爹插号唤做‘聂一撮’,从鄙涩悭吝做成的家业。岂不是当面骂我?”郁氏跌足道:“儿讲得透彻,这明明是舌底拳棒,狠,狠,狠!”张氏笑道:“婆婆又是护短的言语。那聂一撮尊号,乃四海闻名的豪杰,岂止我一人晓得!缘何反讲我舌底拳棒?”聂氏道:“这雉鸡乖皮裹针的巧处,谁不参透?便是聂一摄混名,无非是‘贫啬’二字罢了。强如那偷了人家佛肚中金灵圣儿,被那家子搜将出来,打得做鬼叫。若不是我家妈妈劝释,如送入公厅审出满贯赃来,兀自要发配远方哩!”张氏听了,怒道:“你讲偷佛肚中灵圣儿的贼,明白是骂我爹爹。好欺人!好欺人!”聂氏道:“呵呵,我是讲那偷灵圣子的好汉,和你家爹爹何干?”张氏嚷道:“好矫强聪明的话儿!我也不与你斗嘴。俗言道:‘拿贼见赃,捉奸见双’。你只还我那一家是失主?谁见我爹爹做贼?”聂氏道:“不要忙,我还你一个出处:旧年四月初六日,敝邻冯老妪因家下有一尊古佛金身坏了,唤城内一位装佛匠补漆贴金。谁知那人盗了古佛的心肝五脏,被冯老妪瞧破了,唤家僮将那人打了一顿脖子拳,只要锁了送官。我家母亲善言劝释,问他姓氏,他讲姓张。现有失主,难道是假的不成!”张氏气得暴跳,大哭道:“好了,平空地指好人为贼,就去叫我家爹爹来和你面对。倘是造捏出的,这番不得开交!”聂氏道:“好扯淡!我又不是失主,面对怎的!只怕那人见了冯老妪,面皮上有些红白。”张氏气倒地上,开口不得,顿足乱凌。郁氏见了,反没做理会处。合家男女都来相劝,家僮急往花园里报知。瞿天民笑道:“婆媳妯娌争闹,这是最难解纷的事。我也不管,汝速到佛楼上去与太太讲和,自然争竞息矣。”家僮忙奔入佛阁上来,只见元氏坐在佛座前闭着两目暗暗念佛。家僮叫一声“太太”,元氏开眼见是家僮,问道:“你上来做甚么?”家僮将安人婆媳相争缘由讲了,又道:“相公叫我来请太太去劝闹,作速便行。”元氏道:“我昨夜多吃了半箸子饭,搁在心里不得下去,整整醒了五个更次。天晓来,正要寻睡,耳边厢只听的沸喧闹,却原来是他姑媳们费嘴。待我去,待我去。”令家僮搀扶出轩子里来。郁氏正在那里喃喃地骂,一见婆婆来到,慌忙厮唤。聂氏向前万福。那张氏兀自在地上打滚,啼哭不住。元氏先唤聂氏道:“我儿,你新婚尚未弥月,纵姆姆有些言语,也须忍耐,不必恁地饶舌。”聂氏答道:“是,太太吩咐,不敢再辩。”元氏道:“好个达事新人,快进房去梳洗。”聂氏唯唯连声,踅转身进去了。元氏又对媳妇道:“老安人,你平日最有涵养的,为何今日却如此发怒?”郁氏答道:“张氏这泼妇人背面骂我势利,又讲我几多的短处,因此媳妇冒渎他一场。他反在此撒赖使诈哩!”元氏哈哈笑道:“安人讲的是甚话?岂有姑媳们诈赖之理!媳妇即是儿女,焉可怀毒认真?凡做大的装聋作哑,是一妙法。况安人向有积病,侵晨空腹之般怄气,倘有差池教我老景看谁?”郁氏含泪道:“谢太太金言,敢不从命!”元氏道:“安人若听我言,请归房用了早膳,睡睡何如?”郁氏连声道:“是,是,是。”也回房去了。元氏移一步向前,左手拄着拐杖,右手来搀扶张氏,道:“我儿起来,快不要恁样淘气。若使外人见了,甚不稳便。”此时张氏见婆、婶都进去了止撇他睡在地上,也觉没趣。见元氏来搀扶他,就顺水推船一骨碌爬起来,道:“孙媳自站起来罢,何劳太太劳神。”元氏一面替张氏拭泪,劝道:“我儿自到我家来,聪明孝敬,知高识低,谁不道你一声好?今日婆婆偶听旁言动忿与尔唧哝,你便这样高声大嗓啼哭,外观不雅。我与你婆婆退后的人,光景有限。你等青春年少,正要撑家立业替父母、丈夫争气。后边日子甚长哩,怎行这老乞婆撒赖的事!我儿,你是伶俐的人,反而思之,自觉何如?”张氏道:“太太所言,深为有理,孙媳已知做小的狂妄。但婆婆重富欺贫,底事护着婶婶,将奴百般辱骂,个中怎生忍耐?故此晕倒啼哭。”元氏道:“阿呀,妯娌总属一家,何分贫富?这句话你就讲差了。快不要恁地,进去,进去。”张氏无言可对,低头含泪眼,径转卧房中。这一场闹吵幸元氏解散。郁氏令丫鬟扶太太入小阁里,吃罢茶果,依然往佛楼上诵经去了。有诗为证:幽居兀坐习三摩,骨肉操戈奈若何?片语折衷姑媳服,仍归经阁诵弥陀。这郁氏从与大媳厮争之后,便觉心烦肉颤,气喘头疼。不知这病体甚时痊可?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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