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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吾邑姚孝廉某,耿介醇正,诚笃不欺。某科秋试,苦无资斧,试期既迫,无所为计。忽梦父责其何不赴试,姚以无资对。父曰:“上帝以汝为人不苟,今科应予一第。我三日内于东门外紫来桥下,赐汝元宝一枚。汝勿惮劳苦,连日昧爽,自往觅取,勿使旁人拾去也。汝须谨识勿忘。”姚寤后,初以为妄。甫交睫,又梦父来,责其违训不孝,词色甚怒,醒而异之。计姑往觅,即不得,何害?有粮胥某甲,素善掊克,家于东门,苦热早起,窥姚连日经过其门,蹀躞徬徨,不解何故。试叩之,姚附耳遂以梦告,且曰:“今已二日矣,明晨尚须一往,知君无须此戋戋,故敢相告。得否不可知,但须秘之,勿贻外人笑。”抑亦虑其攘夺也,坚嘱再三而别。甲窃腹嗤其迂,遂以锡镕元宝一枚,将送置桥下绐姚,以供一噱。适有友来访,猝藏匵中。友去,匆匆携置桥下。诘旦,又瞰姚踽踽然出东门去,须臾而返,喜容可掬。甲戏低声迎问曰:“今晨可得宝否?”姚点首笑曰:“得之矣。”甲戏相贺,益腹嗤之,因密遣人,伺姚归作何部署。少选,复命曰:“姚不知何处得一元宝,业兑钱若干,半作家用,半作川资,定于明日买舟赴试矣。”甲大骇,试启匵觇之,则锡宝依然尚在也。急诘纪纲,则曰:“昨曾收某户纳粮元宝一枚,置匵中,公未见也耶?”甲瞪目顿足叱曰:“竖子误我矣!奈何!”盖甲启匵取赝鼎时,初不虞内有真鼎,而误携以去也。急往姚处细告其由,且索返璧。姚让之曰:“我以公长者,故敢质言相告。今乃饰词诈索,何无赖也!”甲语塞。姚是科果领乡荐。

里乘子曰:姚孝廉平日为人,只“耿介醇正、诚笃不欺”八字,天固已尝佑之矣。观其对糈吏附耳密告所梦,亦可见其坦率。乃某甲戏弄腐儒,方自喜其得计,不知己方戏弄人,而天即藉之以戏弄己乎?吾邑当承平极盛之时,凡糈吏之居室衣食,务极奢华,享用过于王侯,挥掷阿堵物如泥沙然,不甚爱惜。将此等不甚爱惜之财以济寒酸,最为得当。吾尤笑某甲误真为赝之后,公然往索返璧,呆蠢极矣。嗟乎!造化默相正人,骗罚狡吏,亦何巧哉!

某公分校

某公分校礼闱,夜阅一卷,文甚平庸,方将弃置,忽闻窗外诵云:“火楼火,裸妇躲,狐裘裹,秉烛达旦,尔与我。”声甚宏朗,怪之。复取前卷细玩,真无佳处,又弃置之,窗外诵如前。三置三诵,异而伏窗窥之,见一伟丈夫,赤面长髯,类世所塑汉寿亭侯,后随一女子,徘徊月下。知此卷必有盛德事,爰加评语呈荐,并将所闻所见,婉达主司。主司夜阅其文,颇不惬意,而窗外亦闻有朗诵前语者,窥之,果如某公言,遂拔殿一军。榜后,其人谒见房师,公谓:“吾之所以取君者,以德不以文。君究竟作何盛德事?”其人答言:“无有。”公因述所见闻,其人恍然叹曰:“是矣。先是计偕北上,舟泊村市。会市有火灾甚烈,时已夜半,闻有人踉跄上舟,启户视之,见一赤体妇人,蹲伏暗陬,羞慄堪怜,乃脱狐裘,掷使遮裹,呼入船房避寒。妇人固少艾,问知其夫亦系孝廉,益敬而矜之。秉烛达旦,呼舆送归。夫以迹涉可疑,颇相龃龉,且逼令大归。以试期既迫,匆匆解缆,后事不知如何?意者今科侥幸,其以是乎?”言毕,坐间一同年生,崩角在地,感且泣曰:“吾过矣!吾过矣!吾即夫夫是也。微君言,疑团莫释。今而后乃知世间真有狄梁公,而天道之果不爽也。”公闻之,抚掌称赞,谓:“非盛德君子,焉能若是?”乃命两生缔交,欢逾骨肉。后同年生旋里,喜迎妇归,遂为夫妇如初。

里乘子曰:其人与夫夫出自同门,又同时谒师,足见造物暗中联络之巧,何尝愦愦?即味神所诵之语,质朴大似古繇词,断非凡人所可拟议。

乡场显报

道光乙未科湖南乡试,某生写七律一首于卷上,曰:“千里来观上国光,卷中潜被火焚伤。半生只为淫三女,七届谁怜贴五场。始信红颜为鬼蜮,悔从黑地结鸳鸯。而今敢告青云士,休道残花艳且香。”闻此生在闱得狂疾,寻卒。又浙江丁巳补行乙卯壬子两科乡试,一生入闱,在号壁题二绝句,掷笔大叫一声而绝。诗曰:“记否花阴立月时?倚栏偷赋定情诗。而今观试秋风冷,露湿罗鞋君未知。”“黄土无情玉骨眠,可怜欢意杳秋烟。何须更织登科记?修到鸳鸯便是仙。”此两生事,皆刘小馨司马亲见者,书以告予。少年子弟,当以为戒。

里乘子曰:福州梁敬叔观察《劝戒续录》亦载前条,系湖南甲午科事。又后一条,林若衣大令云,浙江女鬼,系山阴张细娘。

吾乡张生

吾乡张生,巨族也。少美风仪,才华丰蔚。甫成童,入邑庠,长老均以远大期之。父为金匮县令,生随任读书,下帷攻苦,自谓科名可拾芥视之也。县绅有某公者,典学时,以赇败,令奉檄率弁役籍没其家,生亦偕往。绅有名园,擅花草竹木之盛,亭台池馆,接构极工,生乘间一游。正流览间,瞥见及笄女郎称娖入山洞去,意其身藏珠宝,亟蹑迹追之。既入洞,以袖拂女郎面,谛视之,盖绝色也。心动,迫与求合,女怒叱曰:“汝何人也?我乃某绅之女,汝敢犯也耶!”生冷笑曰:“汝某绅女,岂不畏我张公子耶?汝父有罪,我知汝身藏珠宝,得失在我掌握,汝敢不畏我耶!”女益怒曰:“我闻,罪人不孥,经之训也。纵父有罪,何预我事?即身藏珠宝,一弱女子能藏几何?况身藏之物,法所不禁,汝又将奈何我耶!”生恨其语不逊,勃然怒曰:“汝谓我奈何汝不得,我偏要奈何汝!看汝又奈我何也!”乃叱众役褫去女裳衣,并缓内重私小结束,且褪及行缠,几至不留一缕,见女胸乳菽发,肌白如玉,竟体所藏缠臂金及他珠宝无算。生拊掌大笑,搜掠罄尽而去。女羞忿啜泣,遂投缳死。越岁秋试,生入闱,各艺草甫毕,将秉烛缮真。忽闻窸窣声,见一女子搴帘入,视之,即绅女也。大惊,携卷踉跄欲遁。女摇手,嫣然笑曰:“轻薄儿,何其怯也?妾非祸君者,何遁为?”生察其意不恶,心稍壮。叩其来意,女笑曰:“君畏妾,岂以前事未能去怀耶?以前事论之,君固爱妾,非有他意,可惜妾命薄耳。妾不幸枉死,命也,于君何尤?且稽君冥籍,前程远大,感君爱妾私意,特来预贺,今科必中魁选。惟首艺中权遣词尚未妥适,必如此修饰,方为完璧。”生细思之,良然,果如女言,重加改订。女并为斟酌数字,始称尽美尽善。女笑曰:“得之矣。二三场好自为之,但求无弊,便可高枕坦卧,静听捷音。妾去矣。”歘然遽逝。生怅然神痴者久之,深感女意,又自悔前事孟浪,未免薄情太甚,然已无可如何矣。及揭晓,果中经魁。时生父已罢官家居,闻生闱中事,窃幸女不念旧恶;既得捷报,老怀愈增快慰。贺客阏门,乐不可支。献岁即趣子束装,计偕北上,以谓指日可作老封君矣。生去不数日,乃翁日晡假寐胡床,倏见女子披发伸舌来前,怒容满面,戟手指而詈之曰:“老贼尚在此梦梦耶!汝子乘人之危,无礼于妾,致死非命。汝初既失义方之教,后又无悔过之心,犹痴顽无耻,妄想作老封君耶!妾在闱中,非不能索汝子之命,然等闲措大,犹不足以大伤厥考心,必令其小有得意,使老贼快慰之馀,愈生奢望,然后妾乃得而甘心焉,则厥考之心伤矣。实告老贼,汝仅此子,妾稽其冥籍,秩居极品,寿臻期颐。妾请命于帝,已罚削殆尽,许妾于芦沟桥旅次报仇泄忿矣。汝尚梦梦,妄想作老封君耶?”遽前批其颊曰:“汝如不信,不日当有好音至矣!”其父惊觉,知其不祥,亟遣使兼程追生归。使至中途,见傔从已扶生柩南旋,果于芦沟桥旅次自经云。乃翁闻信,怨懊自挝,郁郁不乐,寻卒。其嗣以斩。

里乘子曰:初女与生抵牾,其言理直气壮,生稍有天良,即当引咎自责,谢过不遑。乃恶其不逊,窘辱不留馀地,反拊掌大笑,自鸣得意,是诚纨恶少之所为,岂复成读书君子哉!致女饮恨枉死,其不能甘心于生也审矣。“乘人之危”四字,诛心之论;订生爰书,可谓铁案。顾女欲报怨于生,先乃显斥其父,良以生之轻薄,必其父平日骄纵怙恶,有以酿成。所谓“初失义方之教”,“后无悔过之心”二语,又是老吏断狱,以此归咎,乃翁虽百喙不能辞责。女言“汝仅此子”四字,最为刺心;且告以冥籍云云,更属恶极。意谓汝子前程远大,非寻常措大可比,姑令小有得意,以为明效;然后于乃翁妄存奢望时,下一辣手,使老怀快慰,乐不可支者,转而伤心怨懊,郁郁不乐以死,且斩其嗣,报亦惨矣!观女闱中绐生之言,玩弄孺子,直同儿戏,的是妙人;但不知芦沟桥旅次报仇泄忿时又作何状,想必另换一副面孔,不似前嫣然含笑矣。惜张生一去,不能起于九原而问之也!此事予儿时即习闻之,晤我友张南耕大令光甲,询之良然。大令与生同族,并言其领乡荐时,年才十有八耳。

张玉常观察

吾乡张玉常观察曾飏,大学士文端公曾孙,少司空讳廷之孙也。未达时,赴金陵秋试,舟次牛渚,见上流一女尸,赤体浮水面。观察恻然,亟命榜人援置岸上,以红氍毹裹之;又出钱市棺,殡瘗义山,树碣识之而去。是科,房官某公与典试官在闱,每夜阅卷毕就寝,甫交睫,即见一红衣女子立帐外,口诵“且士林有气节,而后朝廷有功名”二句。及阅观察卷,开讲恰此二语,首题乃“宪问耻,子曰:邦有道椸”也。房官、典试官俱窃异之。阅其文,通幅称是,意是名手,且系盛德君子,故一经呈荐,即拔冠多士。既揭晓,房官、典试官话及前梦,彼此相符,叹为奇事。及观察谒见,俱以所梦询之,观察沈思良久,意是葬女一事,因具以告,始各恍然。

里乘子曰:似此等善事,所谓易如折枝,人人能为,乃守钱奴视若无睹,诚为可叹耳。张南耕大令言,先是有怀宁县宿儒赵汝谐者,前科落第,以来岁有庆榜,决意不归,僦居兰若,下帷待试。徐夕,梦至佛殿,闻数人聚语,姑伏暗陬侦之。闻一人言:“明秋江南乡试,未审名数定否?”一人答曰:“定矣。”曰:“十八魁何人也?”曰:“第一名解元,桐城县张曾飏。”后历数至十八名,其第九名则系赵名,心窃喜之。又闻问曰:“闱艺何人所拟?”答曰:“拟者系方望溪先生及某某诸公。”曰:“颇识之否?”曰:“颇能识之。首艺题‘宪问耻,子曰:邦有道榖’。”乃历将所拟十八魁文一一朗诵毕。赵澄心定神,一一默识。忽闻寺中钟鼓声,惊觉,见东方已白。诧为奇梦,亟披衣起,濡笔默书第一名文,却一字不复记忆,惟记得第九名一篇,姑录藏行箧,以观后验。及入闱,果是此题,赵大喜,爰走笔录就,时号门未开,不能交卷,偶至第几号,见其人正缮首艺,以后二比有出无对,思索殊苦。赵觇卷面籍贯姓名,恰是桐城张某,又窥其文,前幅果即梦中所闻第一名之作。以有所触,后幅遂复记忆。因抚其人肩曰:“公何思之苦耶?”其人怒曰:“我自苦思,干卿甚事!何相嬲也?”赵笑曰:“公请息怒,此文小子仿佛识之。”索笔一挥而就。张读之,愕然曰:“公何由知我心也?顷构思正复如是,但苦未就耳。”赵附耳密以梦告,并戒勿泄,张亦窃喜。揭晓,果然。两人由是订交,较他同年,情谊倍觉亲厚云。由此观之,足征科名自有定数,岂人力所能为耶?

余镜湖太史

咸丰己未秋,粤寇尚窃据金陵,暂借浙闱,举行江南乡试。婺源余镜湖太史鉴,时为诸生,寄居如皋,资斧无措,几不能应试,赖各友醵助,始克束装就道。将至浙省,停车河畔待渡,见前舟渡人甚多,半是赴试者,中流大风骤起,溜疾舟重,遂致覆溺。太史恻然,亟以手指车大声呼曰:“我带路资甚丰,有能援一人上岸者,酬白金百镒。”濒河居民多习泅水,时方秋获,农人贪财,咸辍业从田中趋至,争脱衣下河,将所溺之人尽拯置岸上,俱庆再生。众向太史索酬,太史又笑指曰:“我资具在车上,尔曹自取可也。”众展其襆被,惟铜钱十余千文;又启视箱中,则旧衣数袭、破书数本而已。众索然失望。问曰:“君资何在?”曰:“我资具在此,不汝欺也。”曰:“然则一人百金之说何谓也?”太史笑曰:“我姑妄言之耳。尔曹如谓我食言,所拯诸人具在,生死惟君,既援之上岸,再推之下水如何?”众哗然曰:“君傎也耶?天下只有救命,那有戕命之理!”太史笑曰:“若然,尔曹即当行一善事,请不必再较锱铢矣。”遂取钱十千给众曰:“戋戋薄敬,聊以塞责。”众相视无可如何,瓜分其钱而去。是科,太史登贤书第一名。此亦张南耕大令为予言者。

里乘子曰:大令并言,太史素抱不羁之才,兄升,字见龙,幼举武孝廉;其封翁正行先生,精越人术,侨居如皋四十余年,为人治疾,遇贫穷者不惟不责谢,且施药饵,历久不懈。即此,阴德不小,彼苍能不默有以报之哉!观太史仓猝应变,指车一呼,众人云集,似此急智,亦人所难及;况倾资分贶,毫无吝色,谓非豪杰之士乎?宜其弁冕贤书而簪毫词馆也。

甲乙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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