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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九山在吾皖定远县东北,一名韭山。其下有洞,土人采石钟乳,恒至其中。春夏秋内多毒蛇,必俟严冬,蜇伏殆尽,乃敢结伴裏而入。洞口极狭,秉烛蛇行十里许,腰始直;又二十里,至风簸纽,豁然开朗,别有天地。石路一线,阔不满尺,左峭壁矗竦,无藤萝可扪,右临深壑,俯不见底。至此辄相戒,箝口兢兢,次且蹑足,行约三里许,渐坦夷,始可放胆纵步。顾多歧途,凡所由之路,非以灰志其迹,则迷不能辨。小山无数,石齿齿,童无寸草。钟乳到处皆是,无事寻觅。再行十馀里,有河一道,阔可十丈,其水清可鉴影;探之冷彻指骨,其深莫测。河滨泊一石船,狭仅容刀,而不能任载,试以手按之,立沉水底,须臾仍浮故处。相传水通淮河,昔有好事者放鸭其中,颈系木片,书己姓名识之;既淮滨人网得鸭,见木片,来访此人,询之果然。岸旁有石枰,子嵌其上,可推运而不可拈取,足供象戏。对岸衰草遍地,浩如翰海。远望,隐隐一山,横亘天外,山腰露城垣一角,城上时仿佛有人来往,惜无处可以问津耳。地温暖,无雨雪,隆冬袒臂犹汗,夜藉地露宿,亦殊不冷。尤奇者,至其境即不饥、不渴、不私,人往往乐而忘返。故每冬至前后入洞,偻指交春启蛰,始缓缓归矣。洞近禅觉寺,冬月丐者多巢其中,寺僧恶之,凿巨石堵洞口,其道遂绝。

里乘子曰:尘世有此福地,倘可栖眷其中,此生真不志温饱矣。况隔河仙山楼阁隐隐在望,脱使石船可渡,许我问津,则彼岸诞登,又何须远涉弱水而访蓬莱也哉!

少年客

庐州李某,由宁波附海艘赴沪。共载者五十馀人,内一客年甚少,美秀而文,与李联床,彼此接谈,意气颇洽。李叩其姓名,但漫应之。中途,客附李耳低语曰:“君知舟子何如人也?”李曰:“不知。”客曰:“君不惯涉江湖,不知道途之险。我日来细察,舟子殊非良善,其柁工、篙师等人,面亦多露杀气。若曹居心甚叵测,唯我能辨之。计一路惟某洲最险,倘经其处不停泊,当无患。君须识之。”李惊问曰:“倘在此停泊,奈何?”客笑曰:“君毋多言,幸有我在,彼何能为?”李疑信参半,姑默识以觇之。既至某洲,日甫晡,舟子果命其党下碇系缆。诸客佥谓天早,尚可趁程,何遽停泊?舟子不答,诸客大哗,少年以目止之。洲孤悬海中,四望无际,更无别舟停泊。少选饭熟,舟人但自饱啖,并不食客。众饥索食,亦竟置若罔闻。无何,夕阳西沈,诸客饥焰中烧,颇不能耐。舟子忽率其党各执刀械进前,厉声谓诸客曰:“此地险要,向为群盗出没之区,汝等所挟资可速献出,我当为善藏之。不则恐有不虞,悔无及也!”客多巨贾,挟资颇重,闻言互相惊愕。知其来意不善,乃哀告曰:“我等既同一舟,患难自当与共。各挟薄资固在舟中,纵有不虞,亦全仗主人防卫,如可免患,不惜重酬。又何必献出,劳为善藏也。”舟子闻言,怒目叱曰:“尔辈死在目前,犹哓哓饶舌,想作看财虏耶?”言毕,回顾其党曰:“此时不速了结,复有何待?”其党闻之,争持刀械而入,诸客相视觫觳,计无所之。李依少年傍,亦窃自危。第见少年从容起立,喝谓舟子曰:“汝休孟浪!汝抑知步家

兄弟乎?”舟子卒然敛容答曰:“唯唯,小人不敢。”少年叱曰:“汝率党入内,意将何为?”乃以肱一挥,即堕其最犷悍者五人于海。舟子等大恐,急弃刀械,环跽乞命。少年口中不知作何语,舟子等益恐,崩角叩舷,声如撒菽。自称无知冒犯,罪该万死,愿出资另为买舟,载众至沪,以求赎罪。少年叱曰:“汝既知罪,姑暂宽贷。仍乘汝舟,亦不必另买。如再萌恶念,决不轻恕!”舟子等稽颡,唯唯而退,急命具酒食以款诸客。一路小心将事,伺应惟谨。至沪后,同人佥德少年,谋有以报,少年悉笑而却之。李私叩寓所,容图踵谢,少年笑曰:“我居无定所,君盍告我所寓,暇当相访耳。”李具告之。后三日,少年果来作别,问将何往,亦不答,究不测其为何许人也。

剑侠

某太守由部曹出守吾皖宁国府,途中遇一少年,美皙,弱如处女,口操秦音。问其邦族,自言齐产,韦氏,弦佩,固应京兆试,下第南归者。试与谈论今古,博闻强识,无所不晓。太守大悦,款洽甚殷,因聘为司掌书记。韦至署中,镇日下帷焚香静坐,不甚出户。同幕诸友偶过访其室,蔼然可亲,却无訑訑拒人之意,人以是乐暱就之。觇其室中,寒暑只一布帐、一布衾、一藤席,一皮匣为枕,案上唯设笔砚,此外别无长物。月必出游数日,佥问:“何往?”谓:“少嗜山水。今客游至此,如皖北之潜霍,江右之匡庐,浙江之西湖、严濑、四明、天台,池州之九华,新安之黄山、白岳,皆近在咫尺,不得不次第遍揽其胜。”佥谓:“君所言名胜之地,近则百里,远则千里,欲遍揽其胜,谈何容易?”韦笑曰:“仆少遇异人授秘术,日可行千里,何难之有?”佥窃异之。一日游归,神色皇遽。人叩其故,谓:“昨游黄山,登天都峰绝顶,遇一野僧,欲与角艺,以空拳难敌,急驰而遁。渠蹑迹穷追,不日行且至矣。”佥问:“如何?”曰:“黄山唯天都峰最高,峰腰细削,如壶庐之有颈,人迹罕到。近时闻甘风池曾陟其巅。见上有席棚,一少妇掩泣其中。甘问知为山下村妇,被妖僧飞劫至此。问僧何往,曰:‘朝出募斋,暮则来归。幽妾于此,待死而已。’甘慰令无恐,乃急负妇人驰送其家。复自登峰,瞷僧暮归,乘其不备,反肱力麾之,僧遽挽甘臂,相将俱坠。幸甘压僧上,出死力搤其吭而殪之。僧技固出甘右,脱压甘上,危矣。盖僧恶贯满盈,天故假甘手以诛之也。仆素耳其事,而窃慕甘之为人,故欲登峰一访其遗迹。不谓甫至其巅,又有席棚在焉。比瞷棚中,一僧枯坐炼气,见予至,侧目微睨,意予非常人,口出青气一道,将先发以制。予知为剑术,急驰遁以避之,倘非善行,要领殊矣!计此僧不日且至,逼人已甚,予不得不一挫其锋。诸君如有胆略,可作壁上观也。”越日,僧果至,声言请韦角艺。韦笑谓诸人曰:“野衲不自度德量力,予不能再恕之矣!”遂订约:夜漏二下,相会于敬亭山之阳。有好事者偕往觇之,于时新月上弦,蟾影西斜,疏星交映。既至其处,见韦与僧左右相向而立,僧口吐青气一道,韦口吐白气一道,互相激射,盘旋天际,夭矫闪烁,如电交掣。少选,青气渐弱,白气益锐,砉然一声,响若裂缯,将青气划为两断,堕地顿灭。白气直射僧顶,僧惶惧投地膜拜,稽颡乞命。韦笑曰:“吾戏汝耳,胆何弱也?汝如捐去故技,从事正道,吾贷汝矣。”乃吸白气于口,以手麾令僧去。僧稽颡再拜,以袖障面而窜。观者咋舌失色,叩问何术。韦曰:“皆剑术也。彼所炼青气为雌锋,是谓邪道;吾所炼白气为雄锋,是谓正道。雌不能胜雄,实邪不能胜正。彼挟此术,横行江湖,已称无敌,惟予足以克之。今既折断,已成废物,为人除害不鲜也。向游黄山,剑藏皮匣,未曾携得,不然,天都峰顶早已互决雌雄,毕乃事矣。”观者旋署,述诸太守,怵然称异。诘旦诣韦,将请试其术,至其室,已阒然无踪,人物俱杳矣。

父子同日合卺

曩游蜀中,闻土人言,乡有某生者,幼聘舅氏女一妹为妻,以中表亲,素不避面。生成童,从塾师读。他日归,过舅氏之门,见女独自在家推磨,生入,问舅妗俱他出,戏曰:“妹役良苦,我为效劳好否?”女曰:“甚善。”时女已及笄,两人情窦俱开,调笑甚乐,以无人,遂私焉。生素畏舅,既讫事,自念女脱有孕,舅知之奈何?别女而出,徘徊中道,遂逃亡不知所之。越日,师使人探诸其家,家固以为在塾,彼此诘究,互相诧,到处使人踪迹之,卒无朕兆。而女身果体妊,久之,腹渐膨脝。母察有异,诘之,计不能隐,遂吐其实,乃使人告生父母。其父母仅此一子,以出亡,方切隐忧,闻女有孕,大喜。商诸冰人,以礼迎归,待生归家,再为成礼。初,生出亡,乞食至汉口。质库主人某翁,见生貌不类乞人,留使学贾。既喜其勤谨,委司会计,大为宠任。生频年蓄积,不下万余金。爰与人合夥开张布店,特归省视。既至乡里,见道周鼓吹伧伫,车马喧耀,询之旁人,谓某氏子亲迎,是固有母无父者,今娶妻矣。生闻惊喜。既念生平只一索,那便有子?试详探之,果然。先是,一妹迎归分娩,果幸得男。比长,读书甚慧。十三岁应童子试,学使赏其文,拔冠一军,名噪庠序。同里某富翁有爱女,遂以字之。今适于归。生到家,见宾客满堂,姑与为礼。佥问客从何来,生诡言至自楚北,为某生作寄书邮者。其子闻有父书,喜出叩见,问:“父书何在?”生笑抚其背曰:“儿不知耶?我即汝父是也。”问父母,已先后去世,不胜凄然。其子惊喜犹疑,生窥其意,谓曰:“儿如不信,可呼汝母出见,自能知之。”其子不得已,入请母出。生遽前揖之曰:“卿幸别来无恙。推磨推磨,不如我与汝磨。”其母闻之,喜谓其子曰:“果儿父也。”盖生所云,乃当日推磨时相谑之词,非他人所与知也。宾客闻之,交口称贺,佥请具香烛酒醴,即于是日父子姑妇同拜祭天地、祖先,行庙见礼而合卺焉。

毛甲

颍州毛甲,能知前生事,其左手宛然猪蹄。人问之,自言前世为江西九江府人,姓李,与同里赵某至汉口作小贸易,经年折阅将尽,议同遄归。赵忽染疫,疾革,泣谓李曰:“初与君出门时,本期稍得什一。今天降灾,断难再起。囊仅存钱十馀千,烦代购薄材为之殡殓。如有馀钱,乞带付其子,幸甚!”李挥泪应诺。赵不日寻卒。李以数千为市薄材,权厝义山。尚馀钱六千文,即私入己槖。既归,但告赵子,谓其父染疫已故,柩厝某所而已。越岁,昼寝,忽见赵来索钱。拉李至野外,剥去衣服,推堕河中,听其浮沉。倏达彼岸,忽有一长人援拯上岸,以黑衫付令着之。导至一处,人烟辐辏,过一短垣,其人蓦自后推之,身忽倾跌,拭目自视,已变为小豕。闻赵子笑呼曰:“猪母又生子矣。”知身已死,变畜以偿夙逋,颇自悔恨。唯腹苦肌,见群小豕俱就母哺乳,不得已,亦就哺之。日渐壮长,年馀,居然肥腯。一日,忽见赵子率屠人至,索钱六千,付其宰割。急欲逃避,乃屠人已出索紧缚,舁置案上,遽以刀搠人喉际,直刺至心,痛不可忍。且伐毛解肉,备受苦楚,久之,肉始割尽。售讫,身复为人。见前长人来,笑谓曰:“衣可见还矣。”便为解衣,极力褫脱,左袂尚未曾褪下,又蓦自后推之,身忽倾跌,拭目自视,复变为小儿,即毛甲也,惟左手宛然猪蹄。比长,每自顾其手,念及前事,而心辄惴惴也。

戴明府

合肥戴子开明府,谒选入都。将小妻某氏暂寄居清江,自携旧仆甲乙买舟北上。甲乙故各有所昵妓,惓惓不能忘情。知戴囊藏白金一千三百两,谋杀戴而攫其金,以充缠头之费。舟次沧州,夜漏三下,瞷戴睡熟,甲持刃入内,遽剁戴首于枕,未殊,手颤几难举刃,乙继进刃而殪之。榜人闻声起窥,大惊欲呼,甲乙遽掩其口劫之曰:“声则杀汝!”榜人禁骇不敢复声。甲乙乃舁尸投诸河。启囊各瓜分六百金,以百金并衣物犒榜人。又假戴手书寄小妻某氏,谓甲乙伺应无状,途次业俱屏逐,如来见汝,切勿再留为要。既甲乙来见某氏,问何不随主人北上,甲乙答称材愧驽骀,不足任主人驱策,已被摈弃矣。某氏以前得戴书,不敢再留,好言慰令俱去。甲所昵妓在清江,乙所昵妓在如皋,各携金分投所欢。他日,乙出游,遇戴友郭君月楼,诧问何不随主人北上,乙答如前,谓材愧驽骀,不足任主人驱策,已与甲俱被摈弃矣,郭颔之。忽闻耳畔有人言戴子开已被若曹杀了,郭四顾无人,大惊,心知有异,急拘乙付有司,一讯而吐其实。复遣人至清江,拘甲至所,供无异词,遂将甲乙同付大辟。其金各存妓处,分毫未用,爰取以归某氏。惟戴尸已投诸河,榜人尚稽诛待缉,鬼如有灵,知终难漏网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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