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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甲申纪

檗庵曰:呜呼!由祸变之余,审事几之渐;气数所趋,人事召之:岂其微哉!先贤邱文庄有言:『世道本乎阴阳,其气各以类应』。因察神庙中年貂璫遍出,鲸戮里闾、豕缚守牧,小民奋袂而兴,驱豺殪虎而宁与之俱毙:上变无虚日,其「易」所称「一阴之姤」乎!当是时,天子春秋正盛,王皇后未有所出;王恭妃诞光宗、郑贵妃诞福王,储贰未定,邪谋横兴嗣续、忧危竑议忽发;而大学士沈鲤去位,中允郭正域几中于危法矣——中允者,太子傅也。初,无锡顾宪成创东林讲学,一时从之者皆气节之士;屡弹射当世,当世欲得而杀之。于是,东林之禁日严;而沈相公、郭中允,则皆羽仪乎东林者也。未几,有男子持梃至太子宫门被获,击伤中官数人;谳者仅以「疯癫」奏。诸君子发其奸,于是有「大东」、「小东」之目——大东,谓东宫也。夫元良重本,建储大事至容小人叵测伏戎,奸谋屡见,疑魅疑神,莫可端倪;感应之理,宁有休乎!其明年,东师乃称帝建元;「遯」尾之厉,于此时占之。迨神宗崩,光宗立一月而逝,而李可灼进药之狱起;继熹宗登极,而李选侍移宫之事起。诸君子将力挽倾危、觊觎之奸,然其立言也,亦太苛矣!泾以渭浊、玉以铄贞,能免嫉乎?况奋迅感慨,又从而与为难也。当是时,唇方沸于盈庭,戎巳伏于秘禁;虐阉煽毒、乳媪交哄,一时憸人遂得而逞其恨矣。崔呈秀列诸君子姓氏百数十人为「天鉴」、「同志」、「点将」等录,嗾魏阉按籍而诛之;而海澄周起元,初以不列己名为耻。丑、寅之际,大狱烦兴,诸君子枕藉而毙,何异朱温白马之祸哉!时东师正为火然泉达之势,国家藩篱,一决不可复收;经略熊廷弼之旋废旋起,非小人误其成功耶?当忧反乐,有此一狱以之罗网,正人诸君子半死是中。及烈宗即位,巨憝幸枭。甫踰年而中原盗起,运自否而之剥,坚冰之象巳成。即以烈宗十七载之忧勤,茹荼集蓼,莫可拯济,至社稷是殉,为亿万世之大痛;岂不悲哉!

嗟乎!上下四十年间,阉人、妇寺相迭为奸;阴惨之祸先中于贤士大夫,而元命随之。故皇甫耻不与党籍,而东汉亡;安民乞免镌碑名,而北宋绝。考古镜今,治乱之几所由来也。今甲申殉节诸先生,多即汉所称三君并顾厨者流,终遘其凶,身名罔间矣!虽然,小人败之而有余,君子持之而不足。范、倪而下诸先生有灵,知必痛心于扶倾救毙之寡效;其忍以气数自安乎哉!

范景文

倪元璐

李邦华

施邦耀

王家彦

孟兆祥

马世奇

刘顺理

汪伟

周凤翔

凌义渠

吴麟征

申佳胤

陈良谟

王章

许直

陈纯德

吴甘来

成德

金铉

李国桢

刘文炳

张庆臻

巩永固

汤文琼

王德化

王之臣

俞志虞、顾铉、徐有声

朱纯臣、顾肇迹、薛濂、徐锡登、郭培民、宋裕德、邓文明、孙惟藩、杨崇猷、卫时春、吴遵周、王先通、张光祖、方履泰

李凤用、高时朋、褚宪章、方正化、张国元

徐允桢

郑之俊

彭琯

刘养贞

宋天显

王钟彦

刘有澜

施溥

李若琏

高寀

申湛然

徐燝

蔺之垣

李国贤

沈青藜

张世禧

通州童生

周童生

东江米巷画士夫妇

武愫仆

魏学濂仆

孔四

费氏宫人

魏氏宫人

吴奎妻张氏

王氏

余之瑶

尹熙妻

张氏

王氏

金毓峒

卫景瑗

朱之冯

徐标

蔡懋德

朱廷焕

方文耀

彭士弘

周遇吉

张罗彦

张罗俊

殷渊

张履旋

刘永昌

许琰

范景文,字质公;北直吴桥人,癸丑进士。吴桥陷,一子死难,一子拷掠亦死。公自南京兵部尚书入阁,甫月余,贼至;公忧愤,减食三日。城破,自缢,为家人所解。乃赋诗二章,投井死。弘光朝,赠太傅,諡「文贞」。

吊方先生墓

夷、齐叩马谏,原不为武王;心忧篡弑者,借口于伐商。武烈当时变,二子念天常;各自具深心,并行岂相妨!顽民死洛邑,义士死首阳;死名与死节,武俱不忍伤!一时两知己,千载有臣纲。忆昔方正学,将无同肝肠!气不激不烈,节不烈不扬;悲风囗寒木,至今有余怆!

倪元璐,字鸿宝;上虞人。壬戌进士,户、礼两部尚书。甲申三月十八日,有诏召元璐,密语移时出。次日,贼入城;曰:『事不可为矣!吾君其死社稷矣』!即朱衣束带,北向拜阙、南向拜母。乃索酒入书舍,于所供关帝前酹之三爵,亦三自引满;曰:『乃今得从公游』!时有中表施略劝曰:『何不效文山忍耻,出外举兵以图恢复耶』?公厉声曰:『血性男子,乃为此言』!曰:『谓太夫人在堂何』?乃泪下及颧,曰:『吾母年八十四犹健,夫复何憾』!遂捉笔题案曰:『宗社至此,死当委我于壑,慎勿棺衾,以志吾痛』!出厅事,南向坐而自缢。顷之,贼骑至,问公何在?则已陈尸于堂;愕然曰:『可惜明朝一好官』!伪兵政王公弼示于门曰:『忠义之门,扰者罪』!复遣伪礼政巩焴致奠而去。弘光朝,赠太保,諡「文正」。

初第,同门集重五

他家箫管我埙篪,竞渡人齐到曲池;各出辟兵符一道,散为续命缕千丝。人如旦日寅方始,节正中天午未移;葵作臣心蒲作酒,百年莫负看花时!

李邦华,字懋明;吉水人,甲辰进士。以忤璫,归田。先帝起之家,历官左都御史;人望归之者四十年。都城陷,公闭门,书版云:『堂堂丈夫,圣贤为徒;忠孝大节,矢死靡他』。更衣,望阙叩首,口占文山「人生自古皆有死,留取丹青照汗青」之句;乃自缢。弘光朝,赠太保、吏部尚书,諡「文忠」。

施邦耀,字四明;余姚人。己未进士,左副都御史。都城陷,问其仆曰:『倪尚书何在?侦之』!还报云:『自尽矣』!公语曰:『若等候此,吾往视倪尚书』。入内,久不出;视之,已缢死矣。先帝之变,二公知之早,故殉难最先。绝笔诗有云:『惭无半策匡时难,唯有一死答君恩』之句。弘光朝,赠尚书,諡「忠介」。

王家彦,字尊五;莆田人。壬戌进士,协理京营戎政兵部右侍郎。贼入城,公时守得胜门,飞炮击贼。忽见城东烟尘起,欲督兵血战,军士不应;望阙叩首,哭曰:『臣无以报陛下矣』!跳而下,臂囗骨俱折。义男王权麾下将黄勤掖入民舍,公解带自缢!带断,权涕泣曰:『老封君年高,须为后图』!公曰:『城破身死,谊所当然。但主上存亡未卜,恨不触死御前,以彰辱国之罚!既不能承欢膝下,惟一死报君父矣』!复缢。俄顷而绝。贼大索公尸,纵火焚舍。越三日,权等至故处觅尸,仅焦半臂;旁观无不掩泣。弘光朝,赠太子少保,諡「忠端」。

孟兆祥,字肖形;北直交河籍,山西泽州人。壬戌进士,刑部右侍郎。初以忤璫削籍,起历今官。贼入城,自缢于守城之所。子章明,亦同殉;姑、媳并缢。弘光朝,赠刑部尚书,諡「忠贞」。

孟章明,字絅宜;癸未进士,观政,未选。闻其父死,亦自缢。赠河南道御史,諡「节愍」。

马世奇,字君常,号素修;无锡人。辛未进士,历官中允。都城陷次日,知先帝之变,贻书其弟曰:『吾母衰耄之年,闻此异惨,自极不堪!弟宜婉曲解喻。不孝莫大于辱身;忠、孝非二事也』。即沐浴更衣。设香案于庭;取「周易」、「金刚经」及印、牙牌置案上,北面稽首谢恩、南向拜母。家人环泣曰:『谓太安人何』!公曰:『正恐留此身为太安人玷耳』!麾之出,取纱帨自缢。二妾朱氏、李氏,亦并缢。壁间题云:「马世奇同二妾殉节于此」。弘光朝,赠礼部右侍郎,諡「文忠」;两妾赠孺人。

刘顺理,字湛六;杞县人。甲戌状元,左中允。都城陷,亟命家人速置棺。城既破,妻万氏、妾李氏愿先死,公大喜,视其投缳,笑而拜之;乃冠带自缢。冠不得入,大笑,取其冠翅;既就缳,仍正其冠。须臾,乃殒。有四仆,公犒而去之;不去,亦同殉:一时死者十二人。弘光朝,赠侍郎,諡「文正」;万氏、李氏,俱赠淑人。公居乡极善,里人皆德之。城既陷,贼有籍河南者数十人至;云:『吾侪正来卫公,不期全家死矣』!罗拜涕泣而去。

自赞

成仁取义,孔、孟所传;文山践之,吾何不然!既掇巍科,岂可苟全;三忠祠内,不愧前贤!

汪伟,字长源;休宁人。戊辰进士,简讨。二月,贼犯三辅,保定巡抚徐标死于叛帅;公流涕曰:『国事其去矣』!或劝之乞归;曰:『知危而逃死,如大义何』!三月十七日,贼薄城;次日将晡,呼一老班,属以六岁儿并橐中金曰:『城破,我当死,以血胤累汝;俟南北通,得归乡里,吾夫妇感汝德九原之下矣』!老班泣诺,挈儿去。十九昧旦,亟呼其夫人起——继室耿氏也,曰:『日者所期,在此刻矣』!乃书其衿曰:「翰林简讨汪伟妻耿氏」;趣云:『其加纫』!夫人唯唯退。俄报夫人死,公视其侄,哂曰:『汝婶成吾志』!囗欲自尽。侄抱公,泣曰:『弟已得托,婶已死;无妻、子累,曷图自全』!公谬曰:『良是!须亟觅匿所』。侄奔出,得一小空室归告;则公已自缢死。投缳时,偶在耿夫人右;曰『虽颠沛,不可失序』。乃解悬,正左右而毙。题壁三行,首行书「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城陷,东宫讲官同继室死节」;次行书「身不可辱,志不可降;夫妻同死,节义成双」!末书「新安汪伟绝笔」。弘光朝,赠少詹,谥「文烈」;耿氏赠恭人。公尝书邸壁云:『看世不破,为世所弄;看人不破,为人所弄;看身不破,为身所弄』。公之临难从容,盖深有得于斯言。

周凤翔,号巢轩;山阴人。戊辰进士,左蔗子。李贼檄百官入朝,公勉强入。有先俯伏呼「万岁」者,公忽大声恸哭,极哀;于是群臣亦多涕泗奔走者,班大乱。公疾归邸,作书别其父。有云:『君辱臣死;君死,臣焉可生!况男自归讲职、忝列侍从乎!忠孝不能两全,矢以来生再图奉养耳』!南向四拜,遂自缢。二妾同死。弘光朝,赠礼部左侍郎,諡「文节」。绝命诗有「碧血九天从圣主,白头双老泣忠魂」之句。

凌义渠,字骏甫,号茗柯;乌程人。乙丑进士,大理卿。三月十九日昧旦,闻召对,疾趋长安门;拱立达曙,门竟不启,乃返就邸舍。俄而城陷,人马声嘶;公端坐,神色洒然,须髯怒张。无何,闻先帝之变,号泣徒跣,举首触柱,悉火其所评骘书并己所着述。左右相视变色;盖公平日无他嗜,嗜书;今焚,知公志决死;因潜取绳、械等物匿之。公瞩视,怒甚。客有以庭闱为言;改容谢曰:『是固痛心;然身已许国,义无两全也』!会有传先帝信未实者,公急出舍曰:『我见君则随君,遇贼则骂贼死耳』!道知凶闻确,遽归;索冠服,仆以青绣进,却之。易绯,设香几,正笏向阙拜;捉笔上尊人书曰:『尽忠,即所以尽孝。男视死如归,含笑入地下矣』!点画不苟。嘱曰:『我死,可书我柩「死节孤臣凌义渠柩」』!遂自缢。年五十有二。弘光朝,赠刑部尚书,諡「忠清」。

吴麟征,字磊斋;海盐人,壬戌进士。甲申三月初七日,以都给事拜太常少卿。十二,受事;十五,奉命守西直门。十六,贼突至城下,炮声震天,矢如蝟集;次日,督从者载土石塞门。是夕更深,兵部尚书张缙彦遣二卒手令箭飞至,求出;公诘之,语塞,转从德胜门去。十八,贼大至。公急入朝,请见先帝言状;已二鼓,少宰沈惟炳禁出入,排闼直入。学士魏藻德曰:『朝廷大福,自无他虞。兵饷旦夕且集,何匆遽若是』!内臣佩刀出者数十人;公度不得见,叩首出。遇总宪李邦华,道不可为状;泣而别。十九黎明,贼从德胜门入。公距户自经,为从者所解;公曰:『若得一见天子,吾无憾矣』!使人掖之走,风尘扑面,不能前;遂入道左三元祠,视屋梁曰:『吾终此矣』!索酒饮,曰:『吾年五十二,须发尽白。以此衰病之身蒙皇上殊恩,爵列卿贰,愧无尺寸以佐国事!今国亡贼入,何颜自立乎』?众皆哭;公止之曰:『毋乱我方寸』!因睡。约二鼓,喉间咯咯有声;仆张俭觉,起解之。公复苏,曰:『苦我、苦我』!遂起,作绝笔书,又作寄兄秋浦、弟雉先及三子书。次日,其友祝渊至,见公角巾青衫,项多缳痕;涕泣不能仰视。公笑曰:『毋徒效儿女子为』!引酒共酌,语渊曰:『余壬戌登第,梦一人叉手向背,吟信公「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沈雨打萍」之句;问之,云是隐士刘宗周。时尚未识刘公;后刘在仪曹,相对爽然。今与刘周出,而刘先隐;山河破碎,不死何为!子归矣』!渊别去。逆臣高翔汉已受伪署,素重公,来劝公降;厉声却之。复投缳,家人抱持不释;奋身自捽,束帛而逝,白髯戟张——时三月二十日。越三日含殓,面如生。弘光朝,赠兵部右侍郎,諡「忠节」。初,公有撤宁远、守关门之议,有「吴将军可大用」之疏;又陈整饬江南,为京师应援:皆格不行。

遗嘱

祖宗二百八十余年,宗社移旦而失,上有龙亢之悔、下有鱼烂之殃,而身居谏垣,徘徊不去,无所匡救;法应褫服。殓时,用角巾、青衫,覆以单衾、垫以布蓆足矣。棺宜速归,恐系先人之望;祈知交为邪许焉!茫茫泉路,耿耿寸心;所以瞑予目者,又不在此也。罪臣吴麟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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