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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供销系统召开紧急会议,界凡忐忑地坐在会议室里,观察着进进出出的男人们,他们的言行、身姿、表情、眼神总会透露内心的秘密。界凡像警察似的分析着、判断着。突然,窗外站着一位陌生的男子,他像老鹰扫荡猎物似的阴森地扫瞄着人群。有人和他搭话,虚假的笑容一闪而过,像电影里短得不能再短的镜头。界凡的心突然疼痛起来,眼睛里像飞进了尘埃似的磨出了泪水。她闭上眼睛,细细感受内心的微澜,倾听心弦的颤动。

会议开始了,刚才站在窗外的男子健步走向了主席台,他就是新来的革委会主任,叫陈文革,这是他第二次在这里任职,属于老牛反刍。界凡盯着他,捕捉着他的任何表情。直觉像满弓射箭,强烈地指向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强奸犯!

陈文革站在主席台上,瘦削高挑,像吃不饱似的,衣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目光像冲锋枪似的扫射着会场。“最近突然刮起了一股‘右’倾翻案风,这股风很猛,竟敢恶意攻击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他们是不肯改悔的党内的走资派、大汉奸,我们要彻底清除那些潜伏在人民群众中的走资派、叛徒和汉奸。”

强奸犯!直觉如潮,激荡着界凡的胸膛。

会议结束,界凡从陈主任身边走过,她感觉到陈主任凌厉的目光正洒落在自己身上。

“崔梅捡到了一支钢笔!”她突然对身边的同事说:“听说谁丢了吗?”

陈主任的右手瞬间抬向了左胸前的衣袋,本能地检查钢笔在不在,抬到第三个纽扣的地方,突然停止,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又垂了下来。

陈主任下意识的动作和慌乱的目光没能逃过界凡的余光。

他掉进了界凡的圈套。

陈主任若有所思地盯着界凡的背影,内心涌动着一股疯狂可怕、荒谬可笑的狂潮,使他无法安宁。他一直为自己庆幸,无意中却窃取了一阵甘美甜蜜的亢奋,并不是疯狂地占有崔梅,而是互惠互利。然而这位叫界凡的女孩,却像刺针过长的玫瑰,给人怪异的感觉。

热闹非凡的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开始了。崔梅还没回来,界凡深知,没有崔梅的授权,她不能对强暴事件发表任何意见。

供销社门外是一条穿城而过的公路,沿路的红砖墙用白灰刷出了十几块雪白的宣传栏。每当有重要事件发生,宣传栏上就会适时变换政治口号。白墙成了风向标,只要白墙更换新内容,政治就有了新动向。

当界凡提着糨糊桶,用刷子刷糨糊准备贴标语时,王香笑着走到她身边。“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崔姑娘呢?”

“回家了。”

“敢情是加强纪律性,她胜我不胜!”王香诡异地调侃着,“绸缎小姐也干这粗活?”

界凡的刷子突然掉在了地上,沾了一层土,像沾满了芝麻的老婆饼。

王香的丈夫腾四因时常和小青年们挤柜台,见了界凡像猪八戒见到美女一样,总忍不住口嘴流涎,心头撞鹿,好似雪狮子向火。王香对穿绸缎棉袄的界凡早就恨之入骨,她曾经扬言说:“不打断腾四的那熊玩意,就挖掉勾引他的女人的眼睛!”

“那是你救的双胞胎吧?”王香向远处望着,穿着打着补丁棉袄的双胞胎正在和小朋友们玩石子,“他们反革命的父母该多么感激你啊!”

王香的口气里散播着辛辣的讽刺味道,像狐狸迷恋着小鸡似的,透着强烈的戏剧感。

天突然暗了下来,一片深厚的乌云遮住了太阳,狂风也越刮越紧,好像把人卷走似的。界凡拾起刷子,看着乌云,无心地说了句:“要变天了!”

“无产阶级的天是晴朗的天,咋会变?只有走资派的黑干将才梦想变天!”

“黑疙瘩厚云,我是说要下雨了。”界凡像踩到地雷,有口难辩。

上帝的麻木造就了人性的弱点,词语的多义可以陷害纯洁的心灵。她忐忑地望着王香,王香像得了枣儿的猴子般的兴奋、痉挛,轻易地暴露了卖弄风情的政治本色,毫无怜悯、毫无愧疚地从别人的痛苦中诈取着轻狂的欢乐。

界凡茫然望着厚厚的云,除了这无际的天空外,一切都是空的,一切都是欺骗。界凡因恐怖而屏住呼吸,心底流淌着滚热的泪水。

批斗大会开始了,主席台上方悬挂着毛主席的巨幅画像。界凡觉得他老人家正温和又严肃地望着自己。

全场起立,高唱《东方红》。陈主任不知是中午吃得太多还是胃肠道不适,竟然在合唱收尾时响亮地放了个屁,那屁像是受到压迫似的,悠扬而尖锐地拐了个高音。群众好奇而诡异地瞪着他,不知高音之后该怎么收场。在这政治敏感的场所,陈主任被自己肠胃的不觉悟吓了一跳,他急忙解释说:“中午吃多了,打了个饱嗝。”

台下有女人捂着嘴笑了,像抽泣似的。

界凡永远也搞不明白是如何挖出走资派的。

在平静的生活里,果然潜伏着那么多“邓小平的黑干将”和“还在走的走资派”。教育局的局长,泥瓦厂的厂长,还有两位退休的文工团的职工,他们脖子上挂着用纸壳做的牌子,牌子上白纸黑字写着“走资派”“黑干将”或“还乡团的头子”,名字上打着黑“菖”。

得知相邻的几个城市在反击“右”倾翻案风中成绩突出,有的城市一天就揪出了几十个黑干将和走资派。陈主任和新提拔的腾四副主任非常着急,发誓要深入揭批,彻底肃清反革命流毒。为了完成追赶先进的任务,他们分解了指标,从身边揭起,从家里纠肃!这消息雾霾般,瞬间覆盖了大街小巷,人人岌岌可危。

半个贝地城的人刚从噩梦里醒来,还有一半人正沉浸在噩梦里。

贝地城与它所拥有的大海一样,既充满魅力又教人难以捉摸。

推开房门,一个多月不见的崔梅真像个厚礼,竟然安静地坐在宿舍里。界凡像见到亲人似的惊喜。灯光将她们模糊不定的图案映现在墙壁上,像无声飘荡的云影。

“你回来我可踏实了!”

“这世界根本不让人踏实!”

界凡哪里知道,崔梅是被革委会接回来的。

房间的光线很暗,像海边的黄昏。

崔梅的深沉和冷漠,让界凡心怯,即便目光相触,界凡也感到一阵凉意爬过心头。

界凡自以为理解她的沉默,体会她的感受。可她还是太单纯了。正是她的单纯和善良让崔梅嫉妒,正是她天生的美貌让崔梅痛恨,也正是她那与生俱来的优越和贵气,让崔梅倍感萎缩和无奈。一直以来,崔梅把这些复杂的感觉强压在心底,可那次被强暴,让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地雷为了爆炸而存在,子弹为了射杀而上膛,有些友谊是为了伤害而准备的。

界凡去食堂买了两人的饭,当她端着地瓜、玉米饼、提着热水瓶上楼时,遇到腾四和崔梅下楼。崔梅收住脚,目光生硬地盯着界凡,突然一把搂住界凡的脖子,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与其被打成反革命,不如被强暴。贞节不值钱!别怪姐没提醒你!”

界凡没弄明白崔梅的话,“文革”副主任腾四一把拉过崔梅,下楼去了。界凡迷惑地站在那里,甚至想劝她吃了热玉米饼再走,但最终没敢开口。刚转过身,发现新上任的革委会主任陈文革,墓碑似的立在楼梯上。

生活像一个不规则的雷区。

陈主任有重要事情要和界凡谈谈。界凡忐忑地推开了门,手里绿花纹的搪瓷碗抖得像心跳似的。她急忙放下绿水瓶和搪瓷碗,搬过一把椅子,请陈主任坐下。

陈主任像大哥哥疼爱小妹妹似的,微笑着让界凡先吃饭。

即便给她一千个胆子,她也吃不下了。界凡把晚饭端到了窗台上,她背对着他,心底回荡着一个声音:“他是强奸犯,坏蛋!”

“我丑得不配和你这贝地城的玫瑰待在一起吗?”

“当然不是……不是……”

界凡面色苍白地坐到陈主任的对面,放在桌子下面的双手微微颤抖着,表情异乎寻常……

这女孩透着一种超凡的美,一种不容抵毁的神圣。陈主任突然体会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瞬间,五脏六腑仿佛被太阳照亮,通体都变得更加有趣、更快活、更有意义。

陈主任在房间里踱着步,偶尔站到界凡的身后,偶尔站在她旁边,有时伏在她耳边,近距离地嗅着她的气息。

“我对你的背景着实下了番功夫,你是资本家的娇小姐,你爸妈有成箱的珠宝,我个人认为,这不是你的错。”

他像抚摸一匹马一样用手滑过她的脊背,她猛然挺直了胸膛。

“‘要变天了’,这话是你说的吧。”陈主任一只手轻轻放在了界凡的肩膀上,像按摩式的捏了捏。界凡感觉那肩膀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她跌进了深渊,窒息得要死。

“这话说重也重!”陈主任站在她对面,静静看着她。空气里有电流丝丝地飞过,“你明白现在的局势吗?”

界凡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陈主任盯着她的脸,像盯着一张价值连城的名画。他从桌子上轻轻拿起了一只空玻璃杯,高高地举在眼前,像是观看杯子的花纹,然后,手指松开,水杯啪地掉在水泥地上,玻璃瞬间粉身碎骨地四溅着。

界凡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破碎的不是水杯,而是谁的生命似的。

她突然明白了崔梅的话。

“你可知道……你的命运……”

界凡大胆地抬头看着他,仿佛他的脸上写着命运的答案。

陈主任的手伸到洪界凡的脖子里,把她的头猛然拉到自己的小腹上。她的头在他的手里,仿佛也不是一个美女的头,而是一颗美味的甜瓜,真想伸嘴啃一口。洪界凡闻到了一股芥末的气味,吓得心快跳出来了。

“现在有两条路可走,一是嫁给我,一是当黑干将。”他深吸了一口气,像鼓足了勇气似的,“嫁给我吧,别糊涂!”

界凡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合成了一条黑线。她急速地理清全身回荡的惴惴不安,她的沉默宣告了她的决定。

陈主任退回到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世界安静得像午夜。他又突然走到桌边,双手像讲话似的按在桌面上。

“如果我像个傻瓜似的约你看电影、给你送小礼物,天天追在你屁股后面,你是不是就会嫁给我?”他恼怒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像跑了调的提琴,“可你那没有智慧的言行,那不光彩的出身,谁敢约你?”

界凡依然像聋哑人似的望着窗外,梧桐树的枝杈上高高地挑着小铃铛。她肚子里有座疼痛的火山。

“你却是我唯一想娶回家的女人!”

界凡感觉每秒都过得异常漫长,心跳得像敲鼓似的。

“成为最幸运女孩,或最悲惨女孩,全取决于你。明早七点,我希望听到漂亮的消息!”

他拉开门出去了,那急促而愤怒的脚步声,像冲锋枪嗒嗒地射击着。她一言不发,可她把什么都表达了。

她静静坐在那儿,冲着虚无的空气微微一笑,仿佛责备自己似的摇了摇头,然后呆呆地望着黑黑的窗子。大雾开始下降,下弦月从雾幕后升起,朦胧地照着这个昏沉沉的世界。

刚才发生的事像梦,真希望是一场梦。只有嫁给他才能避免灾难,这简单的推理突然让界凡思路清晰了。她感觉从没有过的镇静,是丧失全部希望的镇静。

她突然意识到也许永远见不到高顿了。

她的渴望、她的灵魂、她的头发仿佛隐隐作疼,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迷失在幻想里。

崔梅被腾四带到会议室写界凡的反革命材料,包括“要变天了”的话语、穿绸缎的资产阶级生活、不时晚上出门和男人鬼混的破鞋习性,以及宁可救反革命的狗崽也不救红色后代……

那晚崔梅再没回来。界凡坐在窗前望着黑黑的夜,听着街道上偶尔的汽车声和人语声,反思着一个问题:怎么就成了走资派、黑干将了呢?心灵的撞击在昏暗中进行着,和高顿在一起的浪漫时刻已非常遥远,仿佛一场梦。现在的生活对她是那么陌生,那么深不可测。她的目光转向了心灵深处,她所关注的是记忆深处而不是现实的东西。

这个世界压根儿就不在乎一个小女子的疑惑,甚至不在乎一个小女子的存在!

她希望这夜再长再长、黎明永远不要到来。那对穿着漂亮衣裙的双胞胎,那位美丽的妇人,那铺着厚厚地毯的家,她们在哪里?那对双胞胎中有一个是自己,是的,有一个女孩是自己,那另一个女孩又去了哪里?奶奶说她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会有人来接她,到另外一个美好的地方去。可谁来接她?如今成了走资派,奶奶该多么伤心?高顿会不会伤心,他会怎么看自己。人不能只靠玉米饼和地瓜活着,还要依靠精神充当饮料。除了尘世和人类,还有一个看不见的国度,那是精神的国度、爱的国度。

陈主任的心肠是狼骨和生铁制成的。

那一夜,界凡成了等待处决的囚徒,灰暗的断头台已高高地耸立在黎明的光辉里。内心里另一场战争在奋力地厮杀,爱情和正义联手,将利剑挥向那无尽的黑暗,挥向那隐形的恶毒。在这不眠的长夜里,她第一次懂得了失去的意义,这之前幸福的一切都不过是痛苦生活的准备。

天亮的时候她哭了,对悲惨命运的哀悼也就从天空开始变灰的时候开始的。她的心思老是钉在一点上,都磨坏了,像一枚生锈的铁钉。为什么不去找高顿,直奔济南,死也要死在一起!

界凡悄悄下楼,世界酣睡着,连浓雾都困乏得昏昏沉沉。供销社的院门从来没关过,今晚却被两道铁锁死死地锁住了。铁门上的尖刺生硬地指向天空,铁柱冰凉、湿滑地挡住了界凡的欲望。宿舍楼灰暗而沉重地隐藏在夜雾里,没有一丝光亮。谁也帮不了她,她也无可求助。她望着高高的铁门,努力向上爬去。翻过那些尖刺就可以到达爱情的天堂,翻过去就是新生。终于爬到了五米高的顶端,刚想翻过一条腿,突然裤角被铁钩挂住了,她重重地摔了下来,头不设防地碰在了砖块上。她昏迷在冰凉的水泥地上。

她试图逃跑的行径,惹恼了陈主任。嫉妒犹如一条毒蛇,咝的一声,喷出了致命的毒液。

界凡以坚定不移的昏迷,获得了坚定不移的批判。她成了黑干将、走资派,和新鲜出炉的女叛徒!谁人知晓批斗的魅力?而有些人却始终知道。批斗美女所带来的刺激和诱惑,足以使这次运动更加绚丽多彩。

她苏醒后,直接被拖到学校的操场临时搭起的批斗舞台上,四位白发老人像秋霜打蔫的枯藤随风摇摆。贝地城最美艳的玫瑰、那朵姣美的喜悦,突然被五花大绑地押上了主席台,以“黑干将、走资派和女叛徒”的罪名,接受广大革命群众的批斗。

人们像第一次看彩色电影般的诧异、惊喜,继而又惋惜、错愕。昨晚在这操场上,刚刚放映过美丽女特务反共的影片,没想到他们心目中的玫瑰,竟然也是女特务。人们在一片欢快而不安稳的大海上颠簸着、兴奋着。理智混淆了痴想,判断力减弱了活力。美女洪界凡没有惶恐不安,没有畏罪的样子,甚至连一点异样也看不出来。她眼睛又大又黑,像珠宝般明亮。

识字不多的群众黑压压地举着标语、打着旗帜,目光集中在界凡身上,关于她的消息像神话般传播着:资本家的千金、潜伏的特务、宁要资本主义的毒草、不要社会主义的秧苗,时刻盼着变天的……

陈主任声音洪亮、陈词激昂地宣读洪界凡的罪状,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力量,眼神中有一种古怪的激情。许多年后,当他成为白鹭市的副市长或代理市长,他无数次想忘记今天的发言,想从记忆里抹掉这次集会,可这铿锵的声音、激愤的语气,总像按入水中的葫芦瞬间浮上水面,肆意霸占着他风起云涌的大脑。

“抬起她的头!”

台下一个男人高声喊着,那声音仿佛来自一只海螺,颤抖得令人紧张。大家屏住了呼吸,盯着台上。果然,腾四猛地扯了一把界凡的发辫,界凡的脸便像一张画饼似的面向观众。她紧闭着眼,紧闭着嘴,送给大家的是一副酣睡或死亡的面容。人们传言,正是腾四这怨毒的一扯让他精神失常,最终忘记了自己是谁。这是后话。

“真美!”

不知谁感慨地说一句。声音不大,却很快被风传递着。“真美……真美……”

界凡像被放在凸透镜的焦点上,内心宛如烧焦般的疼痛。一种痛苦又火辣的快感弥漫着她的周身,她像渴得要死的人,明知爬过去的井里有毒,仍然迫不及待地饮鸩止渴,痛饮而亡。

会场像无风的大海,沉默的乌云越来越浓,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就像国王让军队去攻打一窝老鼠似的,会场游戏的成分多于政治。

人们会相信任何东西,除了真相。真相已被谋杀,时代已变得躁动、狂野,人群成了被铁棂封闭的笼中鸟,相互吵闹、争斗、厮杀,直到相继成为盘中餐。

崔梅缩在人群里,胸部急剧起伏,那无耻混蛋、卑鄙的手撕扯着她的衣服,强暴地擗开她的双腿,双手按住她的手腕,猛烈地撞击撞击……崔梅的泪水不知为谁而流。冷血是不能发热的,血管里奔流着的全是冰水。她不再为自己的言行而愧疚,毕竟自己也是受害者。原来人只靠冷漠和坏脾气一样活得快活,活得长久。她的悲痛被一阵突然的绝望吞没了,人群的讥笑声不只回荡在那个上午,而是回荡在她长长的一生里。不过,那次强奸的唯一好处,让她过上了二十多年尊贵的婚姻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说,那次遭强暴可以说是一次婚前的性行为了。

生活就是这样,周围是熊熊燃烧的大火,人人都可能是下一个祭品。

如果不想被批斗,就要尽力批斗别人。

一群疯子对抗五个“疯子”,胜利的是数量,而不是正义。

被批斗的女人应该没有灵魂,界凡用自酿的毒药麻痹着自己。她独自固守在宁静的世界,周围的嘈杂仿佛只是陪衬,在展示丑的舞台上却不合时宜地洋溢着非凡的美。她的目光透射着梦幻的、忧郁的温柔,向四周望去,又似在凝视着远方——遥远的世外。

寒风总给人不友好的感觉,挟持着沙尘和人世的讥笑,扫荡着界凡的灵魂。

“知道真相为何偏信谎言?”

“因为真相要么无聊,要么可怕。”

路人低声议论着,仿佛空气里也掩藏着暗探。

这个生来便被祝福的女人,这个总被夸赞吉人天相的女人,这个曾经静静地欣赏明月和大海的女人,如今失去了方向。

中午,她被押回到宿舍。崔梅再也没回宿舍,没有谁有足够的勇气与叛徒待在一起。

界凡庆幸高顿没有看到她狼狈的模样,庆幸拥有过一场爱情。无法拥有全部,就放弃一切,包括生命。站在爱情的制高点瞭望尘世,她永远是胜利的一方。除了爱情,人生不过是一场过于惊悚的长梦。

她从容地打扮着,头发梳得整齐,指甲修得漂亮。

她有足够的时间完成和这个世界的告别。生活中不可能有比恋人更好的关系,她用一秒钟结束了分手的程序,却用一辈子纪念爱情。人和人之间的疏远冷淡像一场精心构思的骗局。

黑干将、走资派和女叛徒终于畏罪上吊自杀了。

陈主任在报告中如此写道:“一名女走资派上吊自杀,反击‘右’倾翻案风取得了骄人战绩。”

当那位七十六岁的老奶奶得知孙女自杀了时,瞬间昏倒了,人们掐人中、揉胳膊,她才缓过气来。无论解放前还是解放后,她的使命都是照顾洪界凡的家人。这个以乞讨为生的小女孩,十一岁被洪家收留,渐渐地成了她家的用人,从此像掉进粮仓里的老鼠,赶也赶不走,侍候了她家三代人。界凡死了,她的使命失败了。她自以为和界凡是一体的,现在却从自身深处分裂了。她本来有些问题要问革委会,可当悲哀袭来,她却舒服地犯起糊涂来。

革委会不再介入对阴魂的批斗,界凡的魂魄自由了。

这位甘愿做奴隶、甘愿受资本家剥削的老人悲恸欲绝。她像照顾初生的婴儿,给她一层层穿上为结婚准备的绸缎衣服。那是她从上海带来的扎染的衬衣、绸缎的棉袄、漂亮的裙子,把界凡打扮得像出嫁的公主。老人用崭新的棉被把棺材的四周铺满,仿佛怕她受冻似的。

最后,老太太把那枚金光闪闪的毛主席像章别在了界凡的牡丹花图案的绸缎棉袄上。老人成了悲哀与尘土的怪物,胸中只有伤痛,从前心之所在的地方,而今是一片空荡,与其说是活着,不如说是死了,然而相比那个苦命的孙女,她又是实实在在地活着。

向阳的山坡上出现了一个潮湿的坟,那堆新鲜的泥土下埋藏着十八年的生活。没有等到要等的人,也没有等到故事的结尾。

同情弱者是本能,山头也懂得被踢和绊倒的区别。批斗的热情减退了,空洞而没有意义的感觉给围观者带来了一阵痛苦。谎话说了上百遍,还是谎话。

第二天,习惯早起的退役军人、人称“老将军”,沿着山路散步,远远望见了怪异的新土。他像冲锋的战士急速跑去,越趋近目标,越心惊肉颤。

坟被盗了,女孩的衣服和棉被被偷走了,女孩赤裸的像洁白的雪人躺在棺材里。

“卑鄙无耻!丧尽天良……”寒风把老人的愤怒传播着,晨练的人们急忙赶往出事地点。

“老将军”脱下打着补丁的军大衣盖在了雪美人身上,把破损的棉帽戴在了她的头上。

人们再次盖上了棺盖,填上土,像昨天一样,堆起了新坟。

“老将军”是贝地城的名人,兄弟五人跟随着共产党的队伍分别参加了在平型关战役、百团大战,四个哥哥没一个活着回来。“老将军”参加了淮海战役,落下了一身病。固执的老爹坚持让唯一的儿子复员守着祖坟,家里各种奖章堆满了铁皮水桶,塞到床下,落满了灰尘。复员后,他淡出政治,成了机械厂的一名普通工人,是这个城市深受尊敬的老人,兄长们的牺牲和那些装满水桶的奖章为他提供了世俗的美好:安全、和谐和免于政治批斗。无论吹什么风,“老将军”都能毫发不伤。

洪界凡的奶奶得知孙女的坟墓被盗,一头栽倒在墙上,再也没有醒来。善良的人们把她埋在了孙女的旁边。这世界如此善良,老人又可以和孙女做伴了。

北风萧瑟、冰雨如注,随后大雪纷飞。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凡是落在界凡坟头上的雪花,无论东北风还是西北风,轻柔的雪花再也不会被吹走了。她的坟头盖着厚厚的雪,而其他坟头上的雪花要么化掉了,要么被风卷走了,光秃秃地裸露着泥土的颜色。好奇的人不相信传说,便亲自爬到北山坡上观看。远远的,那唯一有雪的坟头,像晶莹的钻石在阳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人们衰弱的心脏瞬间回荡着宗教般敬畏的心声。人们对不可解的现象无所适从,所惧无处。真理和谎言之间布满了复杂的河道,无法凭直觉航行,无法尊严地存在。

高顿连夜赶到济南,在部队招待所住下。从全国各地选拔的上千名青年人,将参加无数次的考试、考核,名目繁多的培训和比赛等。第一天考试、面试就淘汰了四百人,第五天培训后的突击测试又刷掉了一百人。三十天仿佛三十年,离开得太久太久,行走的太远太远。他往供销社打电话,可无人接听。黑暗中他浑身打战,摸索着挂上电话,好像不小心摸到了一条蛇。

不祥的预感像乌云飞过大脑。发生了什么?一定发生了什么?

真想连夜返回,可纪律像钢铁!回到贝地城的时间就像猿猴变成人那样漫长。

那晚他们紧急集合,连夜跑步行军四十公里。四十公里,对部队长大的高顿并不是什么难事,爸爸为了锻炼他,经常要他跟随越野部队集训。

高顿刻苦地坚持着,他要以优秀的成绩向界凡证明他是最优秀、最智慧、最全面的选手!

一个多月后,上千名优秀选手里只选三十名,他以综合排名第二名的成绩光荣加入特种部队,成为一名特种兵。

人不能选择什么时间降临这个世界,但能选择以什么方式介入未来。济南之行决定了高顿必将经受紧张、刺激、惊险而颠沛的人生,命运选中他虽然像中了头等彩票般光荣且稀少,但这却并非是人人羡慕、人人能承担得起的一种人生。他还太年轻,尚不知道出头的鸟永远是猎枪的首先目标。

高顿匆忙返回贝地,一分钟都不想耽误,他像猫头鹰似的瞪大眼睛帮助司机分辨着路径。城市的灯光消失在身后,从雪亮的车灯望出去,黑暗的前方永远是几十米的距离。夜路狂奔,寂寞是唯一的粮食,夜间的话语便带着一点诡异而神秘的味道。为了提神,司机讲了贝地城发生的离奇盗墓事件,雪白的尸体横陈在寒风里,坟头的积雪多日不化,夜晚的风里夹杂着女子的低泣声。

高顿以为司机在胡编乱造,便讲了从报纸上读到的新闻,据说向阳河里的乌龟都有了政治觉悟,走资派掉进河里,乌龟就伸着长长的龟头,恶狠狠地咬他们,仿佛怕他们肮脏的思想污染了纯洁的河水;如果政治觉悟高的人掉进水里,乌龟们就纷纷救援,用龟背搭起一片浮桥,把落水者送到岸边。

随着夜色渐渐退去,黎明的烟灰色缓缓而来。吉普车奔跑在贝地城街道上,就像奔跑在一个荒凉的无色彩的梦里。寂静给人以不祥的感觉。高顿越来越觉得寒冷噬骨,像爱斯基摩人漂浮于寒冰之上。他跳下车。快速奔到楼上,在离别后第四十三天的清晨,轻轻地敲响了界凡的门。

心狂躁着,仿佛一生都在等待这一刻。

崔梅惊喜地看着高顿,从那天把她撞入水中,就再也没见过这个梦中情人。

“嘿,界凡呢?”

崔梅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热度瞬间消散了。“他招呼我就像招呼狗。”崔梅疑惑地看着高顿,大脑急速地搜寻着、思考着,突然意识到,清算旧账的时候到了。

“去世了。”崔梅平静而淡然,仿佛在说一件陈年往事。

“我说的是洪界凡,现在哪儿?”

“对啊,界凡,在北山,去世四天了!”

高顿突然感觉自己不是自己,却也不是他人,而是供人欣赏的一堆怪物。他呆呆瞪瞪地站了许久,觉不出自己活着。世界突然静止了,清空了,似乎没什么能证明界凡存在过。有那么一刻,他感觉自己不断地消失在泥泞中,消失在天空发烧的寒战中,消失在铅灰色黎明的痛苦中。

“都说界凡是美丽的女孩。”

“她应该是一个活着的女孩!”

生活无非是一场无限的赌博。

之后的许多年,高顿总是回忆那天望见那座白雪覆盖的坟的心情。上山的碎石路湿滑生硬,高顿双腿发软、周身疲惫,仿佛整座北山都压在了他身上。

过分的指望会带来过分的沮丧,任何回忆的片段都充满柔情和温暖。时光安静无奇,寒冷丝丝入怀,那一天既无预感又无征兆,却成了他们生死两隔的分界线。简直难以置信。

突然,一位中年妇女从山路上疯也似的奔跑下来,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像被强暴了似的。随后又一位老太太像漏气的皮球,磕磕碰碰地滚了下来。高顿突然发现,似乎山上的人们都慌忙地从山上逃下来。他拉住一位中年男子,忙问出了什么事。吓坏的中年男子吞吞吐吐指了指山上:“闹鬼了,洪姑娘从坟里钻出来了!”

诧异间,中年男子就一溜烟儿消失了。

高顿躲在果树后。界凡徘徊在坟地周围,时而望望南方的贝地城,时而望着东方的海湾。

果然是“界凡”,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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