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光和苏雪梅夫妇一年多的时间没有与迟茂均联系了。这位梵净区公安分局局长也许是太忙了，同样是没有跟他们打电话。夫妇俩考虑到老迟的特殊工作性质，自然也不愿去打扰他。
但在本月中旬的一天晚饭后，有人打电话来。电话是雪梅接的，尽管这么长的时间没有联系，但她还是一下子就听出了老迟的声音：“哦，是迟局长呀，听出来了，是您，没错！”
不用说，老迟没有忘记他们夫妻俩——曾经两次协助公安部门破案的见义勇为者。为此，妻子雪梅因与歹徒搏斗身负重伤而截肢，失去了右臂；丈夫为悉心照顾妻子而辞去工作，成为一位收入微薄的“自由撰稿人”。
“我又来麻烦你们了。在我难得休假三天的时候，我想起了你们，想起了老朋友。”当应光来接电话时，对方说出了“麻烦”二字。但在应光听来，老迟不可能麻烦他们。他的所谓“麻烦”，多半是像一年多以前那样，有一个会面的机会，甚至是提供一次小小的旅游，也未可知。果然，老迟说出了他的真正想法：“你们知道，在即将到来的‘十一’黄金周，我是更不能休息的，所以我们在节前轮流休息几天。我说是三天，实际上只能是两天，一天给了我自己的家庭成员，另一天我想与你们见见面，还是我开车，和你们到远郊风景区散散心。我的这个想法也可能是你们乐意的，但也可能干扰了你们的计划，那就是不折不扣的麻烦了。”
这时雪梅就在应光旁边，她听后便向应光点头示意。应光从来是“妇愿夫随”，答应说：“我们俩都很乐意。我们的时间是富余的，可时间对您就太吝啬了。说实在话，如果这回不见面，又不知要到猴年马月了。”
“那好。”老迟的声调里透着高兴，“我是这样想的，不知符合不符合二位的心意。我知道，在所谓大燕市风景三绝之中，西郊鸳鸯溪你们两位早就去过了；北郊仙都咱们一年多以前也去过了；南郊的太姥洞风景区路程虽然不远，但一般认为景致并不出色，可能你们没有去过，再加上近年来在那里建了别墅区，本市的一些富豪们，有了‘别业’，估计更减了你们几分兴致。还有，你们的生活虽然不富裕，可这几年雪梅尽可能地叫应光到外面多跑跑，旅游采风，扩大眼界，积累素材。还听说中国历史文化名城他大多数都攻克了，佛教四大名山也都瞻仰过了。但雪梅却基本上没有出去，对她说来，去郊区看看是最现实的，其实这太姥洞还很有些特色，我因公曾去过两次，不要‘灯下黑’，小看了离我们近的地方。何况新建的别墅离主要景点还有相当距离，基本上没有影响观赏价值。怎么样？”
“就这么办。”雪梅先带头答应下来。
放下电话，丈夫这才说：“单单从和老朋友见面考虑也值。”
“不要‘灯下黑’嘛。”雪梅带笑重复了老迟那句话，“人往往忽略了自己周边的人、近处的风景，总是喜欢登高望远。”这位前中学教师对哲学的悟性特强。
应光轻抚妻子的肩头：“其实，我应光的灯下是最亮的，因为有你。”
老公安迟茂均有这样一个自立的习惯：朋友再好，也尽量不去朋友家里。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双方一拍即合。两天以后，老迟开着他的“猎豹”，来到应光夫妇住了十年的老宅——向善里一号楼下，将准备停当的应光和雪梅接上，并不耽搁，当即向南郊驶去。
在路口红灯停留时，老迟说了这样几句话：“我这人是个单调的老朽，五十二岁了，除了会搞搞破案，再就是喜欢大自然，但没有多少时间去游历。与你们相交几年，只有两次郊游，除了一是往北，一是向南，情节几乎完全重复，是不是太单调了？”
应光想说话，却被雪梅抢着说了：“表面单调，内涵丰富。”应光又接上去说：“友情深挚，终生难忘。”
一路顺利，不消一个小时，甩过豪华的别墅区，即到达太姥洞风景区。一见这非常怡人的环境，人们的心情立时为之一新。而最兴奋的还是雪梅。她本为中学教师，平时旅游观光本就很少，而受伤致残后出行更不方便。在大燕市，就是去过鸳鸯溪和仙都胜景，而现在太姥洞，则又是另一番天地。山不高却颜色殊异，五个峰头似乎各有不同：有的偏重赭红；有的酷似黄橘；有的层层深绿，如凝重波纹；有的色如乌金，似一块硕大的褐煤；更有的在阳光映照下闪着灼灼银光。雪梅挥舞着左臂说：“世间还有这样奇异多彩的山河！奥秘何在呢？”
老迟说：“据说这太姥群山有各种各样的矿藏，而且不少品种都是稀有金属。幸亏我们这里的管理者，还是有头脑有眼光的，没有因为急于开矿，而破坏了这里的风景。”
这时，迟茂均征求二位的意见，是先吃点东西，还是先进洞观光，因为五截洞全长一千五百米，要消耗很大的体力，必须做好充分准备。雪梅毫不迟疑地说：“还是先看后吃饭！”
“那好，你们等一等。”老迟想了想，回到停车场，拿来矿泉水和饼干，分给应光和雪梅。应光不声不响，将雪梅的食物都拿在自己手里。
老迟又抢前几步，买了进洞的票。他回头对应光夫妇说：“这里的洞分五截，也是五种景观。我进来过一次，包括霜、雪、冰。但也怪了，并不怎么冷，如果进来不适应，他们备有棉大衣，可以穿上，如果不觉得冷，就算了。”
应光和雪梅小心翼翼地进洞。第一截是霜洞，一进来就满目霜白，洞的两壁，还有拱顶，都沾着一层白霜，脚下也是。老迟小声提醒他俩：“小心路滑。”不过，还好，夫妻俩事先都换了旅游鞋，而且通道的中心水泥小路修得非常“人性化”，有星星点点的小坑，走起来有些滞涩，却很稳。应光有时搀扶妻子，雪梅说：“放心，你拿那么多东西，别再扶我了。”
刹那间，外面是初秋，洞内是“霜降”时节，一瞬间换了一个境界。仅此一点，雪梅心里就想：真应了歌曲里那句话“世界真奇妙！”
过了一个坎儿，就是雪洞，刚才满眼银白，是凝止不动的，而这时又变成细屑银星，在壁灯映照下旋舞，那姿态文静而不浮躁，温润而不凛寒。雪梅又孩子般地活跃起来：“真逗，没有人工操作，这雪花怎么就飘浮起来了呢？”应光说：“不知我们的刑侦专家能不能给我们指点迷津？”
老迟笑了，笑得很舒朗，他说：“在这个场合，本来是不应当说笑的，可是你们的话使我想得很多，想到一些非常有趣而不可思议的事。要说人间的不解的谜，现在有，将来还会有。甭说是大自然了，就说社会文化方面的，有的东西就有点不可能，至少眼前无人能知。譬如说许多古墓壁上的文字，我们平常人不认得情有可原，就连号称专家的进去考察了半天也还只能是：可能是、想必是而已。”
正说着，他们又走进第三截，是地地道道的“冰洞”。不但是触手冷峻的冰体，而且自成各种形状：这一片酷似雕栏玉砌，那一片又像爱斯基摩人的冰屋，还有一片，又似银装素裹的冷美人。雪梅来到这里，刚才的曾经确信又心生疑窦，小声自语：“真的没有任何加工？”迟茂均深深地一点头：“经过调查摸底，的确没有人工添彩儿。”
以下又是一番情景——雨的世界。感觉中雨星蒙蒙，像喷雾似的，不是秋爽，而是早春“天街小雨润如酥”那般感觉。“喷”在唇上，还有点甜津津的。这使雪梅想起了小时候五六岁上，在家乡村头的林中空地里，她和姐姐各拎着一个小竹篮儿在雨中采蘑菇，就是下着这样的雨星星。姐姐雪琦比她大十一岁，当然采得又快又多，她在后面赶不上，眼看着自己篮里的蘑菇才那么一点点，急得哭了，小手直抹眼泪。养母这时装作发怒喝令亲生女雪琦：“把你的蘑菇分给妹妹一些。”雪琦就手抓了一把，搁进妹妹的小篮里，还哄着她说：“你看你多能采呀！”哄得雪梅破涕为笑。现在的雪梅，眼前又是这种温润的雨的世界，却没了母亲，姐姐也不在本地，自己已是三十九岁的中年，但妈妈、姐姐在自己心目中是永远的……
她的神思终于又回到现实中的情境，甜津津的雨星还在自己口唇上润泽。她又孩子气了一把，问道：“这洞里的雨是无毒的吧？”迟茂均说：“这个问题我能回答：那是山泉从石头缝里渗漏经过挤压喷成的。”
雪梅往前走着，不经意间又走进雾洞。此间全是雾气缭绕，恍如仙境，但无污尘，而是透明的纱罗状。雪梅在这一时期，从没说过这么多的话：“我情愿一辈子都在这样的境界里探索。”而应光最独特的感觉是：尽管这太姥洞五洞幽深，有霜、雪、冰、雨、雾几个截然不同的段落，却给人以平静、谐和的印象，绝无任何的肃杀与恐怖。而且一般的岩洞，都是石钟乳、石笋等组合，至多有的是旱洞，有的是水洞之别。这里则迥然不同。什么叫特色？这就是最最独特的极致。想不到离市区不过百里之遥，就有这样的佳境。为什么以往竟没有来？几年来，自己多往远处跑，偏偏忽略了这里；也很少听人说过，即使听到了，也无非是：“咳，没什么意思。”相反，许多人对某些俗物凡境，有时倒是一片喝彩之声。人们的感觉和评价，缘何如此大相径庭？
出了雾洞，即豁然开朗，外面是一处不大的花园，有几座小亭、石凳供游人休息，还真幽静。只是在小径的两边，分别塑有当代富翁富婆的排行榜塑像。应光他们三位虽未作有声的评论，心里却觉得与太姥洞奇观不相协调。也许是为了转移思路，迟茂均突然提起他读到的雪梅有关未成年人教育的几篇文章，赞赏她勇于发表自己的见解，敢于向“权威”的思维定式挑战的勇气，尤其是对“幼儿小学化”“单亲家庭子女扭曲论”等的质疑，观点非常鲜明。但应光对此也直言不讳地坦言：“雪梅为此也冲击了心情的安静，据说专家‘贴心阿姨’，对发表雪梅文章的报刊大发脾气，不满得很哪！”
老迟听了，不甚在意似的说：“这样的大腕未免也太娇嫩点儿，如果我是这家报刊的主编，我大概是懂得怎样应对她的。”
“无所谓。”没等应光开口，雪梅不假思索地表了态，“权威专家说我与她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我听了并没有觉得难为情。因为我本来就是凡人小民。我和应光今后都不可能也不向往成为什么名人大腕。我们只想承担播种的义务，而不怎么考虑大丰收的极乐；我们不怕挥汗如雨，最怕的是累心之苦。”
老迟听了这番话，欣慰地点点头：“我早就看准了你们俩就是这样的人。”
雪梅这时候想到一件事，郑重地向老迟提出：“我一直想去监狱看看我的学生范盛炜，请您帮我疏通一下，安排在什么时候。我毕竟做过他的班主任，我老觉得他犯错误我有解脱不了的责任，拜托了。”
“你放心，我尽力。”以老迟的性格，话说到这程度，就有几成的把握，他几乎从不把话说得太满。
这时，老迟提出到外面吃饭去。应光说：“吃炸酱面就行。”老迟笑说：“就吃炸酱面。不过还得要两个菜，适当增加点营养，半路上遇到歹徒找茬儿自卫好有劲儿。”这话，说得应光夫妇都乐了。
应光知道，如果老迟说了“我全包圆儿”这话，你就是抢着去付钱也没用。结果，迟茂均除了要了一个炒鸡蛋，一个铁板牛柳以外，又要了一瓶啤酒。“我开车，绝对不能喝酒，你们俩喝了这瓶啤酒，我以茶当酒，也好碰碰杯。这次会面后，也许又得一两年才能再见，喝杯酒也能留下更深刻的记忆，不反对吧？”
应光和雪梅相视一笑，各自端起酒杯，与老迟碰杯：“谢谢，迟局长，总是让您破费，下次再聚会，就是轮也轮到我们了。”雪梅接着应光的话头：“到时候局长可不能剥夺我们的权利啊。”
“咳，都不容易，你们更不容易。”迟茂均沉思了一会儿，又转口说，“不过，我也很羡慕你们。最近我常想：干到五十五岁，不让我退休我也坚持退下来。下来以后，我也学应光同志，将这些年干刑侦工作的体会写一本书，说不定更有意义些。”
应光有些意外地问：“您这么早就想到退休，是不是太累了？”
“累我倒不在乎，而是比累更烦扰着我的一种矛盾。”老迟菜吃得很少，面对两位不同行业又比他年轻的朋友，有些不吐不快，“其实除了极少数令人崇慕的超凡人物之外，大多数人内心里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矛盾甚至焦虑情绪。我就有。譬如我在工作中有时会碰到法律本职和道德理想之间的矛盾。我在刑侦和破案中，对于杀人凶手和其他犯罪嫌疑人，感觉上都比较清晰，关键在于对受害一方的复杂感情问题，应该说，许许多多的受害人是完全值得同情的，应该为之伸张正义，从法律本职和道德倾向上基本是一致的。但现在不少的案件情况比较复杂，有些受害者在道德品质上是比较污浊的，在行为上也有不少劣迹，但往往就是因为总体上是受害一方，譬如说遭到了杀伤。这样作为警察和公安人员在破案中仍然要以法律为准绳，而不能因为被害者在道德品质甚至行为上存在缺陷，在破案中受到任何的影响。也就是说，办案人员不能因为感情作用而影响执法的结果。这当然是必须严格坚持的。可是，也许因为我是一个道德理想主义者，尽管我在职业上完全是从法律角度上行事，但说实话在内心里是有矛盾的，这种矛盾时不时地缠绕着我……”
应光听后，对妻子说：“我听明白了，也非常理解这种矛盾。老迟也不是神仙嘛。如果我是做公安工作的，我也会有这种心理。”
雪梅打趣说：“所以你注定干不了那一行，你还是安心地做你的自由撰稿人吧。”
吃罢了饭，他们即乘车循原路返回市区。车行至钟祥路和镇远桥交叉点的一片空地上，突然从东面开来一辆白色中巴，从车上跳下来五六个年轻男子，手里攥着铁捧、木棍等凶器，直扑河畔三角地的二手手机贩子的集中地，接着双方展开了一场厮打。原来在这里进行交易的卖、买主们都四散奔逃，有的胆儿大的就站在远处看热闹。
迟茂均立即做出反应，他将车停在桥头一侧，叮嘱应光夫妇：“你们在车里待着别动，我下去看看。”应光毫不犹豫：“我也跟你去，可能会有用的。”老迟也顾不上推三阻四，但又一次关照雪梅：“你要好好自我保护。”
老迟一临现场，就像变了一个人，鹰隼般的眼睛瞄准了为首的两个对打的歹徒，很快就制服了一个手抡铁棒的白胖青年，正在上铐之际，说来也怪，原来是敌对一方的手机贩子，这时反而抡起木棍砸向老迟的后脑！应光急中生威，双手猛扯狂徒的一条腿，使他“啪”地一个嘴啃水泥地。应光随手抓起狂徒摔在地上的木棍，对准他的肩头狠砸了一下，然后骑在他的身上使之失去反抗能力。这时老迟已将那个白胖歹徒铐上。应光认出此人正是当日刺伤雪梅的罪犯肖八旺的弟弟。这时，双方的其他打手，一见领头的被制服，被震慑得逃之夭夭，但有的在逃跑中，被赶来的警察逮个正着。
原来，雪梅在车里及时给110打了电话。幸而这时应光的手机在她手边。
不知是消息传得快，还是外出采访赶上了，这时一女一男两位记者抢到老迟面前，亮出《大燕晚报》的记者证，请求对迟局长进行一个简短的采访。出乎意外的是：老迟没有表示然否，却先提了个小小的“约法三章”：“采访可以，不过见报时，确切地说是：第一最好不要把犯罪嫌疑人写成‘几位’，而是‘几名’；第二，最好不要把罪犯的姘头或是共犯甜蜜蜜地写成时髦的‘男友’‘女友’；第三，更不要把杀人凶犯、惯匪、江洋大盗，轻松地一概称作‘小偷’。仅供参考吧，多谢记者同志。”
在应光听起来，这也可说是一种“文化挑刺儿”。可既然现在时时处处都是“文化”，那案件中自然也有“文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