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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7.管月青、管月翠姐儿俩

陆尚能的宅邸位于村东的东北角,是绕村环流的小河飘带般缠勒得最紧、卡得最深的地方,使得呈九十度角楔入的河流一下子锋锐皆失。虽然是一溜儿进身扁阔的十间瓦房,没有显赫的高度,也没有虎虎生威的獒犬看家、张牙舞爪的石狮子把门,不伦不类的是,屋脊上却镶有两条高高跃起的金龙,檐沟下俗不可耐地嵌挂着一排黄灿灿的瓦当,雨水聚凝时,就那么一个小太阳一个小太阳地滴挂着;宽敞的院内立着几棵香椿树、枣树、柿树,枝杈上挂着的鸟笼啼幽了铝合金门窗后面的冷清;砖砌的院墙既高大又坚固,阻挡着来往者们好奇的目光,拱卫着庭院里的静谧。这是陆尚能发迹之初一气呵成翻盖的老屋,张狂中不免带了些沾沾自喜的土气。有钱人总是不缺乏人气指数的,为提供条件,使行动不便的陆尚能有个舒心、宽敞的居住环境,相邻的隔壁一听出陆尚能藏在话语里的意图,立马不说二话就主动搬到三家村去了,合二为一的居所就宽大起来,就有了名副其实的庭院。自然,这种搬与回报率的丰厚不无关系,陆尚能不仅花了足够盖幢新房的钱,还为这家孩子在自己的企业安排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这才有了皆大欢喜。只是,事务繁忙的陆尚能并不经常回来居住,十多公里外的笔架山下是他的公司所在地,他在那里还有一幢无论是软件配备、硬件设施都比这里高级得多、豪华得多的别墅式小楼。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像青苗似的种植在那里,并且让这弹指而过、哗哗流淌的时光在他的资产总和里开出了一朵朵鲜艳夺目的花,结出了一枚枚摇摇欲坠的果。只要能得空回来,名不存、实也不存的女人管月翠自然也就跟着回来了。在企业的经营管理上,他离不开身负总经理要职的管月翠打理;在吃喝拉撒的日常生活中,他同样离不开管月翠主妇般的殷勤照应。从某种意义上说,管月翠不仅是陆尚能的腿、陆尚能的嘴,更是陆尚能运筹帷幄的显示屏,财富市场上从不崩盘的“牛市”。

给二丫和方晓梅打了电话后,管月青大大咧咧地朝牌桌上的众人丢下了一个贤惠女人应该丢下的微笑后,便扭动着腰肢仪态万方地走出了家门。

村子里很黑,不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懒洋洋的狗叫。很快适应了室外光线的她踩踏着婆娑摇动的树影筛下的月光,也踩踏着忽明忽暗的内心盘算和忧思,就那么穿街过巷,碎步如风。不一会儿,管月青便来到了东北角陆尚能的宅邸前,抬起头,习惯性地看了看屋脊上那两条可以强化气场、达到镇宅辟邪目的的金龙。

每次来,她都要仰起脸,下意识地瞥一眼这两条永远没有任何变化的龙,虽然只是睃了那么一眼,却就觉得心闲气定了,就觉得有一种异样的温馨感觉爬满了全身,说不上究竟是因为什么。

管月青随后摁响了大铁门上的门铃。

开门的是尚能家的保姆香香。香香虽是农人家的孩子,长得却小巧玲珑、娇嫩欲滴,有一双善解人意、讨人喜欢的大眼睛,还有一张更为小巧玲珑的嘴。一见是管月青,一双大眼就碧波荡漾开来,晶晶莹莹地斟满了笑意,嘴角旁的两个甜甜的笑涡随之也甜甜地斟了出来。“大姨,您来啦!”十八九岁的嘴唇,倒像是抹了十八九斤的蜜汁。

管月青托大,只是佯装不睬地“嗯”了一声,擦身而过时伸出手拍了拍香香丰腴的削肩,算是表示了有距离的亲昵,遂径自朝最东头的卧室走去。不用问,尚能不在家,这个时候的月月不是躺在床上看电视消磨时间,就是没完没了地将自己码在追求的书堆里写这画那——一页一页地锁住孤独,一个画面一个画面地封闭寂寞:这是她打发夜晚的常用方式,一般是不会离开卧室半步的!

卧室的门果然虚掩着,露出了一缕微白的青光,传出了一阵细语呢喃的说话声。怪哉!这个时候不会有人造访呀?她在和谁说话?向谁倾诉衷肠?令管月青猜测不透的是,说着说着月月竟然喑喑哑哑地啜泣起来,似乎触到了痛处、涉及了伤心的话题。管月青心一沉,闹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顿住了脚步。仄耳听去,虽然听出了片言只语,却听不到他人丝毫的声息,她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这是在煲电话粥哩!推心置腹的温言软语无疑丰富了她的联想,拼联起来的片言只语蓦地使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个她从未见过面却极其厌恶、不能相容的人,一个对月月有着极大影响力的人!这个人几乎是月月独一无二的知己兼无话不谈的密友,有俩钱就烧包烧得天昏一角地暗一方的臭女人周茂琳!心里面不是滋味的她想回客厅喝一杯热茶,等着月月把这没完没了的话聊完,等着月月将浸泡在空虚里的苦水向对方吐尽。岂料左脚刚刚后移了一步,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去,她便触电似的僵住了,怒气倏然而生!因为她听到了今晚一直压抑着自己,极不情愿、却不得不笑脸相迎的那个人的名字:帅开文,还有与这个名字紧密相连的倾诉:“琳琳,我真的……没有欺骗你,该说的话我都一五一十地说了,该折腾的我也都无所顾忌地折腾了,就差撒手不管离开这个家了!帅确实大度能看得开事儿,理解我,也能体谅我,可尚是盏省油的灯?尚是人精,又小肚鸡肠、器量狭隘、疑心生暗鬼,岂肯善罢甘休?帅不怕,我也不怕!可不怕能管什么事儿?人不怕,心有忌哇!现在恐怕只能……这样耗着了。不耗着我能咋样?只能守着被动争取主动等待机会了。嗯,尚没闲着,他也不会闲着。帅被他叫去打牌哩,有些事恐怕就要在牌桌上发生了。也好,长痛不如短痛,反正都豁出去了!”管月青后移的脚步刚刚稳住了身体重心,落起的右脚又“啪”地落在地板上,左脚以极快的速度又抬了起来,“咣”的一声,雄赳赳、气昂昂地用胳膊肘撞开了卧室的门。

管月翠沉浸在倾诉的苦恼中,听见门响,抬起了雨打梨花般的脸,愕然望着怒不可遏的姐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薄薄的嘴唇嚅动了几下,想说什么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听筒里的声音却清晰地、肆无忌惮地钻了出来:“月月,你不要泄气,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什么叫丑?丑不丑其实都是人为划出来的,与本质、操守无关,正大光明的事就得正大光明地去做!你不是什么人的附属品,不必将唯唯诺诺的适从绑在别人的裤腰带上。你是人,更是女人,人性的力量、道德的力量都会站在你这一边,你怕什么、在乎什么呀!喂,你在听吗,月月?你说话呀!”

管月青听着听筒里钻出的声音,不无讥诮地嘲讽:“瞧瞧,这个想男人想得×都痒痒了的骚货对你多体贴、多关心呐!哎呀,我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干扰了她对你的出谋划策,也打断了你对男欢女爱的憧憬了吧?”

忍无可忍的管月翠“啪”地放下了听筒,气咻咻地扭开了脸。

管月青不依不饶:“人心险恶呀!他帅开文为什么如此地纠缠你,她周茂琳为什么对你出轨如此地感兴趣,还不是各有所图吗!话又说回来,苍蝇能叮无缝的蛋?蚂蟥能叮无血的肉?母狗不翘尾巴,公狗能上得去?你要是置之不理的话,这两个心理阴暗的人能合谋着算计你,到哪里找得到下蛆的地儿?”

管月翠“唰”地转过脸来,脸孔涨得通红:“姐,你这么晚来就是为了糟改我、斥训我?”

“姐这是为你好,为了咱老管家的名声!人上一百,各形各色,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这么大的村子上千号人都看着你哩,说什么话的没有?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我不关心你谁关心你?你的事儿我不牵肠挂肚谁能牵肠挂肚?”

管月青的语气和缓了。

“你说,你现在已经是有头有脸的人了,总经理风风光光地当着,钱大把大把地赚着,出门有轿车坐,到哪儿都前呼后拥有人抬举,唯恐怠慢了你、招待不周,陆家桥有多少黄花闺女羡慕你呀,谁不夸你命好,嫁了个本事人!可你偏偏不知珍惜,不当一回事……你说,你究竟图什么呀?”

管月翠说:“姐,你愿意心平气和地听我说,不猴急麻花地乱拧?”

管月青说:“妹子,姐今儿来就是要和你掏心掏肺的。姐不着急,姐听你说!”

管月翠说:“我也不用瞒你,我是三十有四的人了,再过二十多天就又是一年过去了。一句话归总:我不能亏待自己,我得为自己活着!”

管月青附和道:“这没错,是人都得为自己活着,还没听说过有哪一个人是专门为别人活着的!”

“可我现在是怎么活着你没看见吗?我守了几年的男人是怎样的一个男人你心里难道不清楚?”管月翠的眼角漾着泪光,“你不要笑话我脸皮厚,人在很多的时候脸皮都很厚,都很难把握得住自己。谁心里没有自己的梦,谁没有梦见过自己幸福的人生?有没有是一回事,能得到不能得到是另一回事!我是个女人,我不能只为钱活着,更不能只为陆尚能一个人活着!我为什么只能作天上没情没欲让人艳羡的仙女,不能当一个地面上有情有欲心里自由自在的凡人?”

想到那些凄凉难挨的日子,心里面七荤八素的管月翠控制不住地呜咽起来。

管月青却不为所动,管月青只关心她所关心的。

“告诉我,妹子,你是不是和帅有那事了?”

管月翠不吭声,只是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管月青打破砂锅纹(问)到底:“你说哇!”

管月翠不耐烦地揶揄:“你俗气不俗气哇,怎么说着说着就问起这种事?有怎样?没有又怎样?”

管月青心神聚敛地推心置腹:“有有有的应对之策,没有有没有的了结办法。姐不能不设身处地为妹子着想哇!”

端了两杯热茶的香香刚刚蝴蝶般轻盈地来到卧室前,听见了这话,又乖巧地蹑手蹑脚退了回去。

门铃就在这时响了起来,二丫和方晓梅来了。

8.大七子

村西“得月楼”小酒店二层的一个雅间里,另一场牌局正在有声有色地展开。打牌者是清一色年轻人,为首的是脑后扎着个小鬏鬏、长相与扮相均与意大利球星巴乔颇有几分相像的时髦青年。说起他的大名陆家男,连本村许多老人都两眼发懵,但若说起小名大七子,方圆数十里却就很少有人不知道了。论义气,那可真是个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主儿,结识不久的二疤子家被一场无名大火烧了个净光,他连准备做生意的那点钱都一股脑儿地扔给了他,又拿被子又送米的,就差没脱身上穿的裤衩、背心了;而且这人极富同情心,逛大街看见一个鸠形鹄面的大眼小女孩伸出污黑的小脏手朝路人乞讨,许多人视而不见、大摇大摆地就过去了,打杵时刚刚赢了点钱的他却爽性地掏出了一张五元的票子递了过去,并且唬着脸立逼着随他一同逛街的伙伴们效仿:“眼睛长在狗头上啦?掏。赶紧掏!”他这一吼,同伴们没一个犹豫的,竟慌不迭慷慨大方地都掏了;岂但如此,固执的他还木头榫子似的楔在小女孩的身边,目光阴沉地斜向一个个走来的路人,连许多并不相识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掏了钱。怜悯之心在这时其实并没起多大作用,而是大七子狷介、阴鸷的目光透露的那种威慑力:这目光既然盯住了你,纵然你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也得乍起翅膀抖它几抖,掉下几片碎屑来。没多还能没少吗?倘若装作没看见扬长而去,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有麻烦,结出睚眦之愤来那就更不划算了。故此,每每遇到此类事情时,心血来潮的大七子倒是颇有号召力,常常是一呼百应!可是,大七子虽是个讲理的人,气度抵天地站在理上,最终却控制不住地使自己成了不讲理的人。也就是说他容易冲动,一冲动就犯浑,一浑起来就天王老子也不怕了。用他父亲的话来说就是:生冷不忌的他心里是一忽儿清楚一忽儿糊涂。清楚起来连针鼻大的眼儿都识得清分得明;糊涂起来就屎浑了肠子,七窍不开哪儿都不挨哪儿了。关于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妈的,也不知咋弄的,眼里一冒火,手就痒痒的不行,头脑里那根弦‘嗡’的一响,世界上就只有他和我了,只想着教训教训他挤出那滩坏水,痛快一下自己!”也还别说,他这一浑,许多人就真的怕了,许多只能冷处理的矛盾却就迎刃而解了。比如那次他在地里干活(那时的他刚刚改变了奶声奶气的童腔,长得还不够一锹把子高哩),听得不远处有突然响亮起来的争执之声,抬眼一看,见是陆尚清两口儿正在围攻阚玉芝大妈,时不时还伸手推搡躲避不及的大妈,挥舞着将锹横横地铡在田埂上,颇有得理不让人的那种架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疯了一样地从高岗上跑了下来,不问青红皂白,抄起那把铡在田埂上的锹便朝陆尚清的那双棉杆子腿劈去,叫嚷着要看看他的狗腿是铜浇的还是铁铸的,吓得大妈阚玉芝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他,连连后退的陆尚清连小脸儿都黄了。陆尚清是曾被打为右派、被开除公职遣返回乡的陆元芬的小儿子,因为父亲当年出过的丑受过的罪、人不人鬼不鬼屡屡游街遭斗险乎乎丢了性命,便把这笔账记在那时担任村民兵连长的陆雪仁身上了。今儿个因相连的责任田放水产生了矛盾引起了纠纷,觉得机会难得,旧恨新仇一起袭上心头,索性扬眉吐气报复了。“过去那些事都是历史造成的,人人身不由己都不懂吗?记在哪一个人身上本身就是错,伺机报复就更是大错特错!今儿个我可郑重告诉你,别以为我大伯不在家我大妈就好欺负,有我哩!日后倘若再发生类似的事,伤了我大妈的一根汗毛,嘿嘿,别怪我心狠手辣,我要你们拿大腿来换!”奇怪的是,连村干部都头痛不已的事,竟就这样化解了,从此两家再未发生过如此公开的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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