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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昨日的枪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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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络人传话说,吴司令提出谈判地点要变一下,改在北山脚下田中央祖厝那里。

陈排长一拍匣子枪:“搞什么鬼!”

联络人脸色发青,他点头哈腰,称自己就是传话,其他一概不知。

林一新在一旁插话:“他准定到吗?”

联络人还是那句话:他不知道,他就是来传个话。

情况一时显得捉摸不定。

陈排长手下只有十几个战士,分散隐蔽于小山头各个角落,高度戒备,当天全县可以动用的武装力量就是这么多。双方事先商定的谈判地点是小山包下的地瓜园边,那里有一小片林子,林边有一个草木搭起的窝棚。从小山包到林子距离不远,部队隐蔽据守于小山包上,对方不探虚实,不敢轻举妄动。北山却是险境,它就在前方几里之外,眼睛看来不远,却必须走下山坡,穿过开阔地,经过大片水田。田中央祖厝靠近北山山脚,周围很空旷,没有房屋,民居都建在后侧山坡上,与茂密的山林相伴。山坡上的田中央村和田原中的祖厝目前都为对方控制,村头村尾,林间坟头,可以藏下数不清的枪口,田中央祖厝完全罩在他们的火力网下。

吴文龙一定别有居心。

吴文龙就是所谓的吴司令。吴司令是个啥?到今天这个时候,还知道他、记得他的人已经不多了。五六十年过去,即使在那些最应该记得和知道他的人里,他也早就变成若干模模糊糊的传闻和故事,供他们在茶余饭后,在震撼于电视新闻中伊拉克人肉炸弹的血腥场景以及厌倦于都市生活版娱乐明星绯闻报道之际偶然提起。当年与如今不同,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田中央一座大厝之际,所有与吴文龙相关的人物都在扑朔迷离中,性命悬于生死之间,手心都捏着一把汗。

吴文龙掌控着当时本地最大一支武装力量。这人有许多头衔,曾被前国民政府委为保安旅长、县政府军事科长、“长同海三县联防指挥部”副总指挥,眼下以“东南反共救国军第一纵队”为番号,吴是纵队司令。无论以什么头衔面目出现,吴文龙手下的基本力量始终没有变过,这支队伍已经在本地活动多年,自初起开始,二十多年间没有任何官方身份,直到抗战胜利,内战爆发之后,政府以优厚条件收编该部,吴文龙才正式成为国民政府辖下一支地方部队的长官。此前这支队伍不属于任何党派,无所谓政治面目,一律着便衣,背斗笠,打赤脚,由吴文龙亲自率领,活跃于本地山岭丘陵之间,打家劫舍,绑票派款,说白了,那就是一伙土匪,土里吧唧的一群匪徒。

几个月前,从北方一路打下来的解放军部队占领本县县城,国民政府的最后一任县长逃遁,原有的党政军警结构顿时溃散,新政权取而代之。大兵压境之际,吴文龙部奉命防守本土,牵制解放军进攻,配合国军部队“南进”。所谓“南进”是比较委婉的官方说法,指的是当时国军部队匆匆忙忙慌不择路奔向南方沿海的大溃逃。吴文龙没有按照上峰命令进行抵抗,在解放军到来前夕带着他的队伍迅速撤离县城一带,屯兵于他当年聚众为匪的本县西北部山地老巢,据险把守,坐以观变。新政权接管权力后迅速展开行动,他们通过吴文龙的联络人传话,要求吴部放下武器,投诚自新。双方之间的传话者是县城一家面馆的老板,此人为吴文龙的表舅,吴司令安在县城的线人和联络人,类似于后世的“驻县办主任”。吴文龙通过联络人回话,答应考虑新政府提出的条件,却没有实际表现。其后不久,驻扎于本县的解放军部队奉命开拔,急赴东南,投入解放沿海一线及近海岛屿的新战役,只留下一支小部队驻守县城。主力部队的离去使本地武装力量对比产生重大变化,拥有近千人枪的吴文龙团伙立时成为本县首屈一指的实力派,控制山区,威胁县城,态势咄咄逼人。

几天前,吴文龙通过联络人传话,答应与解放军及县政府代表谈判,地点约定在此间小山包下。县里商量后,派驻军陈排长和林一新两人前去应对。却不料两人如约到来,吴文龙又突然变卦,临时提出要改变双方的谈判地点。

林一新判断道:“看起来他不想真谈。”

陈排长说:“查一下你的枪。”

他让林一新检查手枪是否上好保险,不要没待行动先行走火,一枪打烂自己的屁股。林一新从屁股后边枪套里拔出他的手枪,是一把匣子枪。他看都不看一眼,双手捧着,请陈排长亲自检查。林一新自称这把枪是孬枪,打起来不准,不打自动走火。吓唬土匪可以,大用场不能指望。

陈排长说:“不指望它,指望土匪把你打成筛子?”

林一新回嘴,说土匪里有高手,能使双枪,指眼睛不打鼻子,他见过,不怕。他只怕土匪不长眼,不怕土匪打得准。枪口漫山遍野,子弹雨点一样,这个也不怕,再大的雨见他都躲,淋不到他。

陈排长摇头:“就你这种人该死。”

他们俩年纪相仿,都不过二十出头,一路上斗嘴不断。陈排长是苏北人,个头不大,手下兵不多,心很细,胆子倒不小。人家从北方一路打过来,见过飞机大炮,打过恶仗,抓过溃兵师长团长,没把吴司令的满山土匪一排排枪口太当回事。林一新比他胆子还大,毛头小子,穿件洋布褂子,留个分头,模样还像个学生,屁股后边插一支匣子枪,就天不怕地不怕了。这天他俩奉命结伴前来,陈排长是主谈判代表,林一新则充当卫士兼翻译,属当天必不可少人物。陈排长是北方人,不识南方土话,吴司令文龙虽粗通文墨,从来只讲土话,他们之间缺了翻译无法交谈。林一新生长于本地,读过书,两边语言都懂,当个翻译非常够格,充当卫士却很难指望,有如他屁股后边那把匣子枪。他是大学生,解放前夕从学校跑上山投奔游击队,钻过几天山洞,却没经历过什么战斗。昨天队伍出发之前,陈排长把林一新拉到县政府后边小山顶,在树桩上放一个破碗,让林一新拿匣子枪瞄准射击。林一新打得很来劲,一口气把一匣子弹打光,无一命中,枪声噼里啪啦响得热闹,那个破碗还在树桩上,安然无恙。

那时陈排长感叹,说人没瞎,子弹瞎了。林一新回嘴,说不怕子弹瞎了,人不瞎就成,没有问题。

当时情况比较紧急:本县解放前夕,国民党军一支部队曾布防于附近一带,败退前,该部为加快逃跑速度,大量轻装,有一批军火被秘密转运,埋藏于一处山洞以备应变,地点在本县五区。五区亦称莲塘区,区公所位于莲塘村,地处县西北山间。前些时候有旧官员自首,报称该批军火中包括大批枪支弹药,还有电台。为了防止这些重要物资落入敌手,县里从驻军和县大队抽调精干力量,组织突击队深入山区,突袭莲塘。由于情报准确,行动及时,突击队找到了山洞,起出了军火,牢牢控制在手里。却不料风声有所走漏,吴文龙部闻风而至,将莲塘与外头连通的一条牛车道封锁,把突击队及其掌控的军火包围在当地,局势顿时紧张。县里派陈排长和林一新前去谈判,一大重要任务就是劝告吴文龙识大势,顺潮流,不要与新政权和人民为敌。除了再次劝降,首先一条是要求他立刻先从莲塘撤兵,不要无可挽回,把自己推上绝路。

林一新说:“看起来他没打算听咱们说。”

陈排长点头认同。吴文龙临时变卦,更改谈判地点必有原因,肯定没有诚意,来者不善,暗含凶险。

他问林一新:“你说说这怎么回事?”

林一新分析,吴文龙肯定垂涎莲塘那批军火,想夺占以扩张实力。他敢下令包围莲塘,玩谈判花样,主要原因可能是认为自己眼下实力最强,具有绝对优势,别人奈何不了。他也可能认为大势还会逆转,共产党不一定能够站稳脚跟,国民党政权还能东山再起。同时吴文龙心里也非常有数,即使接受县政府条件,听从劝告,举手投降,他也不会得到好处。他再也不可能独霸一方,作威作福,新政权终究也不会放过他,他这种人不可能为新政权所容。

“为什么?”

“你得知道他是什么人。”林一新说。

他给陈排长讲了一个故事。吴文龙的老家在本县五区宫美村,那地方位居深山,得从莲塘再往深山里走。吴文龙家里贫穷,小时候连裤子都穿不上,寒冬腊月也都光着两片屁股。宫美村处于三县交界“三不管”地带,历来出土匪。吴文龙小小年纪就跟人当了土匪,霸道劫商收买路钱。这人不一般,既聪明又凶残,渐渐就在土匪中崭露头角,拉起了自己的队伍,不再受制于人。有一回,吴文龙带着他的人去县城办货,返回路上,在城外遇到了一支迎亲队,鼓吹队吹吹打打,新郞披红挂彩,骑一匹高头大马,拿一顶八人大轿抬新娘,场面极尽铺排。吴文龙一看不痛快了,让他的匪众亮出家伙,黑洞洞一排长枪短枪,拦截迎亲队,把新郎拖下马来。那新郎却不是一般人物,老爹是本县商会会长,家里有钱,官场上有人,也交了若干土匪朋友。吴文龙当时年轻,刚拉队伍,基本还是无名小卒,没把新郎放在眼里。双方理论,新郎问吴文龙想干什么?为什么找这时搅局?不晓得有些人不要惹吗?吴文龙冷笑,说看起来真不好惹,不好惹就不惹了,不敢绑票派单,总可以看看新娘?搞得这么排场,披红挂彩,吹吹打打,又是骑马又是大轿,破费大了,是不是娶个癞蛤蟆?新郞一看不行,这小土匪不吃吓,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当即转口,答应拿钱买路,求吴文龙不要坏他好事,放他一马。吴文龙不听,硬是让人把蒙着红布盖头,哭哭啼啼的新娘从轿子里拖出来,掀了盖头看一看长什么样。这一看大家眼睛全都亮了:新娘很漂亮,不是癞蛤蟆。吴文龙当即下令把新娘抬走,他要了,当压寨夫人。新郎扑过来要争,吴文龙一声令下,把新郎打死在送亲队前。

“就这样。”林一新说,“全县震动。”

“他妈的土匪。”陈排长感叹,“真是该杀。”

林一新说,吴文龙的血债可不止一笔,商会会长的儿子敢杀,不愿臣服的匪股敢火并,老百姓更不在话下。谁让他看不顺眼,谁就掉脑袋。吴文龙这样的匪首不杀人不行,杀人才能扬威,才管得住土匪,镇得住百姓,独霸一方。

陈排长说:“现在他到头了。”

吴文龙临时变卦,更改谈判地点,心怀叵测。这种情况下,陈排长林一新完全可以按兵不动,不予理睬,静观其变。他们也可以赶紧撤离,不跟这个土匪头子再费口舌。但是这样一来就没法完成任务,未能再次晓以利害,无法再行奉劝和警告,失去了一次劝降的机会,也不能帮助被困在莲塘的突击队迅速解脱。

陈排长问林一新:“小林怎么样?怕不怕?”

林一新不怕。他早说了,土匪的子弹怕他,不是他怕。

陈排长指定一班长接替自己指挥,让他的战士在小山包上严密警戒,自己与林一新一起,带着一个战士随行,跟着联络人走下了小山包。

陈排长带了两支枪,挎一支驳壳,还背了一支美式卡宾枪。

从小山包到田中央祖厝,他们没有受到阻拦。祖厝周边田间非常空旷,稻子已经收割,稻田里丢着些草把,没见有人。远远山边,有农民吆牛犁地,景象平和。

他们走进祖厝。几分钟后枪声响彻原野。

吴文龙没有如约前来会谈,他派了手下一个小头目守在田中央祖厝里,等候解放军谈判代表。小头目手下有七个人,一共八个土匪,分开来散布于祖厝厅堂两侧,荷枪实弹,把枪口对准上门谈判的这三个人。土匪小头目说,吴司令请解放军长官到北山里做客,有话到那边慢慢说,保证好饭好茶招待。山上有规矩,外人不能带枪进去,所以委屈三位客人先把枪缴了,谈完出山保证奉还。

陈排长当即拒绝:“我们不去。说话要算话,让吴文龙来。”

对方劝告,说吴司令很客气,已经吩咐杀猪摆酒,款待贵客。本县城里城外,没有谁不知道吴司令的脾气,他说怎么样,就得怎么样。解放军长官是外乡人,到此地想必也听说过。大家有话好说,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别怪吴司令不够意思。

“吓唬谁啊?他要是不来就算了,不谈,走着瞧。”陈排长冷笑。

他招呼林一新和身边战士后退,离开祖厝。对方几个土匪一起举枪,对准他们三人。他们三个也一起举枪对准土匪,但是谁都没敢动手。

土匪小头目说:“长官看清楚了,恐怕由不得你们。”

双方力量悬殊,对方八杆枪对准,差不多是三个打一个,占有绝对优势。如果不放下武器,乖乖当土匪的所谓“贵客”,进山让吴文龙款待,怕是难逃一死。但是他们手中的这支枪能够缴吗?

这时枪响了,祖厝刹那间变成了战场。

是林一新开了头枪。事后他承认,下山时陈排长跟他说过,谈判中如果发生意外,需要见机行事,由陈排长指挥,不要他轻举妄动。为什么他突然就自己动手了?不是他发现对方即将发动进攻,需要先发制人,也不是他急中生智寻机突破僵局,他开的那一枪出于意外,几乎相当于走火。双方对峙,高度紧张,手握枪把,一不留神扣动扳机,子弹就射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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