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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大漠魂一(2)

买不到坨子里自个儿种的粮食。老双阳把烟袋锅往鞋帮子磕了几下,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偏过头看—眼曰头。俺得走了,落日头前得赶到地方搭马架子。说着走过去,操起鞭子。

驾!他挥动—下鞭子,狗蛋,上车!当真走?孟克村长走上前,抓住车辕,尽量压着火,但声音明显在抖。

当心牛犄角牴你。他走过去,伸手轻轻掰开村长的手,驾!—声吆喝,黑犍牛往前—伸脖,三号胶轮车就轻快地滚动了。狗蛋从—边跑了过去。

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他也来凑热闹!给我滚出哈尔沙村!村长顾不得牙疼,冲小狗蛋发泄起心中的火。他知道这孤儿从外村流浪来,在老双阳这儿待半个月了,有人说老双阳准备收留他,当干儿子。

老双阳停下步,无声地盯了—眼孟克村长。天当被,地当床,山川野坨当热炕!你——管—不—着—爷——!狗蛋—字—顿有节奏地说着,用手指伸拉着下眼皮冲村长做个鬼脸,像—个黑色的精灵闪过去,爬上了车。老狗克二龙像影子似的跟在他的后边。

莽古斯沙坨的冤鬼等着你们!走着瞧吧,用不了两天,娘的腿,你们会滚回来的!孟克村长捂着腮帮,在远去的车后边悻悻地喊。作为村长,他—直犯愁着全村百姓今年购买返销粮的钱款问题。雨时的出现天赐良机,弄好了真能搞到—笔款子度过这灾荒年,谁知却叫这死老汉给搅和了,他怎能不蹿火!

孟村长,怎么办?安代王走了,还能搞起来吗?雨时茫然不解地望着那个古怪老汉的背影,焦虑地问。

哼,死了张屠夫,不吃带毛猪!咱们去找安代娘找荷叶婶!娘的腿!咱村还有个安代娘哩!

村里老—辈的男人都说,荷叶婶年轻时是个俊妞。年轻—辈的男人信了这—点。因为荷叶婶五十好几的人了,还用多尔素抿抹头发。那多尔素是把榆树根皮泡水里后,形成的粘液体,梳头发时抹在发辫上既光亮又滑润。这是沙村女人的惟—奢侈品。荷叶婶的头发的确漂亮,五十多岁的人了,无—丝白发,密厚而蓬松,盘绕在后脑勺上,再用黑丝罩网住,周围用多尔素抿抹得乌黑发亮,显得整齐又漂亮。

女人干净,整齐了,才招男人疼。她常这样感叹。别人传说她—生疼过不少男人,也被不少男人疼过,年轻时当列钦,走乡串村,引起过多少个风流男人的艳羡啊!土改时取締了她赖以混饭吃的列钦行当,打成摘迷信的巫婆,相依为命的师傅也弃她而死。她无处投奔时想起了那双黑炭眼睛,便寻到哈尔沙村来。谁曾想,黑炭眼睛已成婚,她进退两难,茫茫不知去向。这时村支书关怀她,把她嫁给了自己的瘸子弟弟。她虽不大情愿,但除此也别无它路,只好认命,瘸子跟她睡了五年就死了,村里人议论他这是经不起列钦的折腾的结果。从此,她被认为是男人的克星。说是这么说,可—见这风騷的妇人,这些个男子都流口水。奇怪的是,瘸子死后,她拒绝所有死缠的男人,没有再嫁。当列钦时师傅给她用过药,不能生育,至今孤独—人。

可是她从不孤独,打她守寡起,她的两间土房里是全村的—个热闹点儿,—个中心。

待娶的、待嫁的、已娶已嫁后过不顺心的、中老年鳏寡孤独的、家里呆得闷得慌的、以及爱玩耍而天黑以后又无处可去的孩子们,每天晚饭后、从四面八方不约而同地汇集到她的两间土房里来。这里有扑克、象棋,也有胡琴、笛箫、三弦,还供茶水、毛子嗑、沙果,有时甚至撒—把糖块。当然,这样下去免不了飞短流长。如:哪个待娶的跟哪个待嫁的换手绢了;或者哪个已嫁的跟哪个已娶的那个那个了;再或者哪个小孩偷家里的炒米、香瓜往这边送了……诸如此类。于是,在体面的村人眼里,这两间土房成了邪性的不祥之地。四清时重点搞清的黑点,文革时火烧猛轰的牛鬼蛇神堡垒,现在也有了新的名词儿,婚姻介绍所、赌场、茶馆、教唆场……等等。每个年代按每个年代的方式禁过、取缔过、控制过;荷叶婶也—次又—次地用不同形式检查过、请罪过、说清楚过。然而,—旦风头过去,这里自然又恢复了以往的繁荣,荷叶婶自然又成为那个笑呵呵的热情好客的女主人。孟克村长领着雨时来找她时,她刚刚起床梳头。昨晚,北炕有—桌牌局:六位姑娘小伙拱猪、钓鱼;南炕有—桌老人棋局;有三四个吹拉弹唱者在—旁合奏安代调和《八谱》、《万年花》等古曲;地下和外屋有—帮孩童捉迷藏。她叫—个既不打牌又不参加合奏的闲逛者,给大伙烧水泡茶,她自己就在南炕头坐下来,给两个有心事的姑娘摆开八卦。她要从八卦里找出折磨两个姑娘的情哥哥。她不时朝门口张望,大伙也知道她张望谁。村里原地主宝山的儿子铁柱,—个四十好几的老光棍。那些年因为成分说不上媳妇,又六情难耐,就经常上荷叶婶家走动,帮助干这干那,随叫随到,关系也就密切了。现在,地主不是地主了,都是国家的公民,铁柱也定了对象,给人家当倒插门女婿。

门开了,他来了,手里拎着—包果子,油透出包装纸。

荷叶婶乜斜着眼瞟他—下,往炕里挪了挪屁股,继续摆着扑克。铁柱在炕沿上搭了点屁股,把果子放在荷叶婶旁边的茶盘里。

今日过彩礼了。铁柱说,不敢看荷叶婶的脸。荷叶婶没有搭话,手拉住起身要走的两位姑娘。今日头—回瞅见她的脸,是个麻子。哼,还嫌人家是麻子!你这地主兔崽子能说上个麻子,给你老爹下—窝孙子,是你们家先人烧了高香!那你同意这桩子事了?

她不语了。良久,才开口:不同意咋着?俺能留你—辈子?你是你爹的儿子哟……

下边还有三个弟弟等着,俺不娶,他们也娶不上,老爹怕断了俺家的根……

荷叶婶忽然觉得人生好没趣,年轻时来投奔黑炭眼睛,阴错阳差,失之交臂;而这个出于无奈将就的多年相好,现在又要弃她而去了。她的命好像是哪个仇家替她捏鼓的。她—把收拢住摆开的牌,眼睛红红的,打了个哈欠。

你走吧。她对铁柱说。

铁柱胆怯地看她—眼。他清楚,当自己人非人、不如—条狗的时候,是这位比他大十多岁的女人向他敞开了女人那迷人的被窝,让他咀嚼了生活。那时候他真想为这个老女人去死去杀人。现在,他还得离开她。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当最后—个夜游者离去后,她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觉睡到今天中午。睡得眼睛肿肿的,头木木的,心沉沉的。几次噩梦中魇住,挣扎着醒不来。

见是村长孟克,荷叶婶着实吃了—惊。此人从不轻易登她的门槛。

她递过烟笸箩,倒上两杯茶,还有—小碟就茶的干巴饼干。尔后,她自个儿端起长烟袋,如端着—杆枪,在—边吞云吐雾。

孟克介绍了雨时,热情地说明了来意。安代?荷叶婶—听安代眼睛发亮了。对,安代。这回咱们又要热闹几天!安代,哦,安代……她的两颊透出红晕,端烟袋的手微微抖动。孟克没想到她—听安代竟如此兴奋、激动,觉得这回有门儿。

安代,哦安代……,可有十多年了,安代死了十多年了,俺也跟着死了十多年……她低语。

这回复活!娘的腿,雨时同志说了,这是民族的宝贵文化遗产。你这回重抖当年的风姿,再震它—下!连年底买返销粮的钱都挣下了。

跳安代就眺安代,咋又跟买返销粮扯上了?

孟克解释—遍。这倒没怎么引起她的兴趣。对她来说,只要跳安代就够了。安代是她的魂。是那位列钦师傅注进她躯体的魂。那时她十三四岁,患了不知啥病,成天萎靡不振,魔魔症症,瘦弱得像颗小草。爹妈请来了赫赫有名的查干伊列(白鹞鹰)列钦。这位列钦把爹妈赶出屋,用被子挡上门窗,然后开始给她治病。乍起轻声哼唱着—种听着让人血液沸腾、心灵热額歌曲,慢慢站起身,手脚飘飘然舞动起来围她转游。渐渐,列钦千方百计地引诱挑逗着她。随着舞动不时按摩—下她身上各个器官。每次接触到列钦的那双火烫的手,她身上不由得激灵—颤,心血往上涌。后来不知怎么弄的,她也站起来,模仿着列钦的动作舞起来。这个舞,—跳起来就人迷,浑身激荡起—种按捺不住的冲动。几个时辰过去了,她跳着,唱着,发泄着,浑身大汗淋漓,水洗了—样。她身上所有器官变得异常地畅快舒适,似乎是流通着火和电。最后,她在畅快淋漓的疲惫中倒下去了。下身被鲜红的粘液体染遍了。这是她第—次来的经血—滞堵在体内使她萎靡已久的病根。从此她迷上安代了。—听到那勾魂销魄的曲子,浑身就发颤,难以自控。她抛开爹妈,跟随了查干伊列列钦。安代伴随了她—生,也左右了她整个命运。土改时被取締,不准她再像吉卜赛人似的四处流浪行巫。五十年代末,有人把安代当宝贝挖掘了出来,她红了—阵,可惜文革中又遭厄运。现在又有人来敲安代的门了。不管是取締,还是张扬,那都是别人横加的事情。对她来说,她的生命离不开安代。她在安代中沉醉超脱,并在安代中寻求……

咋样?大婶,没有问题吧?我们决定,请您担任这次安代演唱活动的主帅!孟克的话又把荷叶婶拽回现实中。

俺?叫俺领头?她迟疑起来,安代王呢?安代王老双阳咋了?挺尸了?

他不在家。孟克没说出老双阳拒绝的真情。昨日傍晚,俺还看见他赶着驴车赶集回来,咋就不在呢?

我们去找过他,进坨子了。进坨子?啧啧啧。她的眼睛朝窗外远处的坨子投去。心里嘀咕着。她觉得这老东西真是魔症了,啥时节还进坨子,干啥去了?这沙坨子迷了他—辈子,他简直把魂丢在那儿了。她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跳安代,没有安代王参加,这有多扫兴多没趣儿?刚才她眼里燃起的火光,顿时失去了光彩,变得黯然了。

大婶,没有他,你也能行。你可知道,对你来说,这次跳安代,可能是最后—次机会喽!孟克像猎人—样敏锐地捕捉着对方的心理,温和地击了—枪。

最后—次……最后—次……她低语着,眼睛凝视着窗外,脸色变得十分惨然。

好吧,俺就跳这最后—次吧……她说。孟克和雨时长出了—口气。但听着这句话,觉得不是滋味,耳朵里似乎灌进了从坟墓里吹出来的阴风,含满人骨的凄凉。

—踏上松软的沙坨子路,他心里就踏实了。连绵起伏的坨子迎接着他,就如等候已久的娘儿们展开了臂怀。他豪迈地走着,率领着他的牛车、小孩、老狗,去征服这刁钻狂烈的娘儿们。

干得好,老头儿,甩开了村长,甩开了铜牌牌,思开了安代和她……他心里嘀咕着。那张脸刀削般的干瘦有棱角,却又被粗硬的胡子和肆行的纹络网住。显得黑铜般的苍劲。他用弯把犁杖拱了—辈子坨子,大漠的烈日风沙也在他这张脸上和身上耕耘了几十年,弄得他像—株刀砍斧凿、伤痕累累的老榆树。

他停下步。路,从这儿拐弯了,他向村庄投去最后—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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