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前脚种了树，牛羊们后脚就跟着来了。舌头卷，蹄子刨，刚种下的小树，统统进了牲口的肚里。他从东边赶，牲口跑到西边，他向西边追，牲口又呼地跑到东边了。两条腿的他，总没有四条腿的牲口跑得快。狗日的！狗日的！辛辛苦苦种下的树，就这样都喂了牲口了。“二杆子”服软了一他拎上好烟好酒，找几个村的村长道自己的苦处，请求各村发布“村规民约”禁牧，结果，人家都跟他打哈哈。心说，你不是横吗？你还用求我们？狗日的！嘴上却说，村委会是大家的村委会，得代表大多数村民的利益，而不能代表你一个人的利益。维护你一个人的利益，而损害大多数村民的利益，那是违反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使不得，使不得。
他苦不堪言。自己的事情只好自己办了。我是谁？我不是“二杆子”吗？我是“二杆子”我怕谁？他心一横，决定投药。他想，这件事不能偷偷摸摸地干，得光明正大。老办法，先吿
知他贴出“投药”告示，说，青山垣的树木，近来虫害肆虐，为除虫并防止虫害蔓延，将喷洒农药云云，擅自进人林内放牧者，后果自负。他在青山垣的四周插了许多“此地有农药”牌子。投药那天，还专门从镇上请来鼓乐队，敲敲打打，吹吹唱唱，就像办喜事唱大戏一样闹腾一天。目的只有一个，告知大家：我投药了！别去青山垣放牧啦！他本不想药死谁家的牲口，吓吓了事。可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户村民的1头牛和10只羊被药死。户主是个婆姨，又哭又骂地找上门来。他摊上官司了——经过调解，他共赔偿人家5800元。
虽然输了官司，却贏了禁牧。从此再也没人敢上青山垣放牧了。
种树为个甚？
种树。种树种树种树。种树为个甚？
其实，这个被称做“二杆子”的人，最初种树的动因很简单。——为了娘临死时说的那句话。这个被称做“二杆子”的人，1960年出生于吕梁山中段一个只有9户人家的小村子。兄弟姐妹7个。一家人挤在一口土窑洞里，生活贫苦。他从小讨过饭，给村集体放过羊，知道饿肚子的滋味，也知道苦难意味着什么。饥饿是那个年代的显著特征。早年间，他苦苦奋斗的一切都是为了摆脱饥饿。温饱解决之后，他苦苦奋斗的一切又都是为了改善生态。——电许，这就是他的人生历程。
1988年，他的母亲因肺心病发作离开了人世。临走时，面如祜槁的母亲对他说：“娘的病是烟熏的。”这句话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他悲伤，他痛悔不已，他肝肠寸断。不论在什么场合，一想到母亲离世时的情景，就禁不住泪流满面。他在母亲的墓地种了一片小树。他希望这片小树长大后能够为母亲遮风挡雨，能够让母亲每天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此后不多天，一位朋友的父亲也去世了。一问病因，也是肺心病发作。朋友告诉他，县医院里接诊这种病的患者很多。每个月都有几个去世的。他专门去医院问了一次，医生告诉他，是空气出了问题，经常呼吸恶劣的空气就会得这种病。怎样才能根治？医生随口说了一句：“除非山上都种上树。”
肺心病与树有何关系？肺心病与树没有直接关系，但却与人呼吸到什么样的空气有关系。中阳境内矿产资源丰富，三分之一的国土面积上都有矿脉分布，有铁矿、煤矿、白云石矿……那些年，山上到处都在挖口子开矿，沟沟筑土炉炼焦，浓烟滚滚，异味弥漫。眼前的山在一座一座秃下去，山间的小溪都成了臭水沟……空气质量越来越差，恶劣的空气把越来越多人的生命夺走了。他把医生的那句话牢牢记在心里。种树。种树种树种树。既是人生的夙愿，也是他的梦想和追求。
种树。种树种树种树。他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把家乡的大山弄成他想象中的样子。一种信念和精神支撑着他，他才有了圣徒般的行为。种树种树种树。种树。往小了说他种树是为防治肺心病，不再让母亲那样的悲剧重演。可是，种树种到后来，他的眼界宽了，见识广了，种树的动因也渐渐变大了，大到超出赵盘庄，超出暖泉镇，超出中阳县，超出山西省，甚至超出国界了。他说，他种树为了娘临死时说的那句话之后，还要再加上一句：为了全人类。
很多人听了他的话，乐得前仰后合。可是，谁能说，他种的树跟全人类没有关系呢？他说他种的树释放出来的氧气可能随风飘到河南、陕西，湖北、湖南，也可能飘到日本、韩国。这不就是为了全人类吗？生态面前人人平等。空气不认肤色，不辩语言，不厚官员，不薄百姓。他种的树都是松树、桕树……得长一百年才能成材。他说，他种树既不是为自己准备棺材，也不是为儿子准备棺材。退一步说，就是为自己和儿子准备棺材，也用不着种10万亩啊！到底为谁呢？说着说着，他把自己也说糊涂了。他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了。种树。种树种树种树。他说，他是个爱树如命的人。再过一百年、二百年，甚至一千年，人们拍拍树干说，这都是那个被称做“二杆子”的人种下的树。
有这句话就足够了。——他说。
有这句话就知足了。——他说。
种下一种精神
种树。种树种树种树。欠了一屁股债的被称做“二杆子”的人，还在青山垣上种着树。那里有他的梦想。不种树，毋宁死！人到了这步田地，谁也拿他没有办法了。每天鸡叫头遍，他就起床上山了，扛着锹，怀里揣着窝头，肩上挎着父亲转业时带回的军用水壶。种树。种树种树种树。
种树，种一天容易，种一年也不是很难。他一种种了20年，不是种一亩两亩，而是10万亩，不是三株五株，而是2000万株，没有一种精神能种吗？没有一种精神能坚持下来吗？这个被称做“二杆子”的种树人的事迹经当地媒体报道后感动了千千万万的人。2008年10月，吕梁市市长董洪运登上青山垣，他看到满山满岭的树后，感慨万千。他说：“比山高的是树，比树高的是人，比人高的是精神。”此前，受国家林业局局长贾治邦委托，全国政协委员、原国家林业局副局长赵学敏带领几位司长，也专程来中阳调研。在青山垣看了种树现场后，当场赋诗一首：“青山垣上翠云深，一路颠簸见故人。风雨沧桑染霜髯，光阴荏苒树成林。宏图初展岂言老，壮志小酬更献身。何日九州全绿化，欢天喜地作林神。”
绿色没有为他带来金子，却带来了荣誉，各种证书、奖状摆了一炕。县劳模、林业标兵、绿化奖章、绿化模范、全国“五一”劳动奖章……那年“五一”他还被请到北京，登上了天安门，受到中央领导的接见。如今，他还是吕梁市政协常委，山西省政协委员。政协会上，他常常语惊四座，发出与别人不一样的声音。
种树。种树种树种树。在经济上未能胜利的被称做“二杆子”的种树人，在精神上算是胜利了。毛泽东说：“要使我们的河山都绿起来，要达到园林化，到处都很美丽，自然面貌要改变过来。要发展林业，林业是个了不起的事业，同志们，你们不要看不起林业。”
老人家下半句话可能忘说了，我在这里替老人家补充上吧：“同志们，你们更不要看不起种树人。”
这个被称做“二杆子”的种树人，没有上过一天学，只是粗通文字。他不是律师，却常常帮人打官司。他不偏三向四，凡事讲个理。他爱憎分明，敢作敢当，豪情万丈，对破坏生态环境的行为从不姑息。这个被称做“二杆子”的人，不是个好村民，他脾气大，嗓门高，不安分，敢顶嘴，抗上级，当众骂过村长，也常惹镇长不高兴；这个被称做“二杆子”的人，不是个好丈夫，婆姨患上脑梗塞，七次病发，辗转吕梁、太原、北京住院就医，他没一次陪在身边，他在哪儿？他在青山垣上，他在种树；这个被称做“二杆子”的人不是个好父亲，他16岁的女儿得急性阑尾炎，他去看了一眼，还没等做完手术，就急急地走了，他去干啥？他坐在装满树苗的农用车上去青山垣了，他去种树。……种树。种树种树种树。现在的人一个赛一个的聪明，谁会干这种“二杆子”才干的事情？但我要说，在这个被称做“二杆子”的人身上有一种可贵的精神，值得我们学习。你可以不喜欢他，甚至讨厌他，但你不可以蔑视他种下的那些树，不可以对他种树的精神嗤之以鼻。种树。种树种树种树……20年种树不止，在这一点上，我们谁都不如他。有人说，他是沽名钓誉。我倒要说，如果种树也能成为沽名钓誉的凭借，那么对这种沽名钓誉理应大力倡导和弘扬。我们种了几株树？为祖国为人民，我们尽了哪些义务？
这个被称做“二杆子”的人，有一颗慈悲的心。他说，你对山好，山也会对你好。然而，他不是个好村民，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父亲……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我一时陷入茫然和困惑之中了——他至少是个对山好的人吧。做好一个人，然后才能做一个好人。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人在承担着改造世界的责任的同时，还承担着拯救自然的使命。现在的问题是，已经很少有人明白什么是人，人应该怎样去做了。我们发出的誓言太多，行动太少，甚至没有行动。他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内心的斑斑污溃，对比他，我们是那么的虚伪和可笑。而他是那么真实，直率，一眼见底儿。
盼头
种树的季节又要到了。
昔日的荒山秃岭怎么不见了？这就是青山垣吗？——这就是。青山垣浸在春光里，半山的松树桕树，半山的刺槐灌木。而石头裸岩呢，则夹在绿色与绿色之间了。山坡上也没什么人，像是连半个人也没有，只剩下春阳暖意散落各处。登上了面前的山岭，举目一看，那山岭后面还是山岭，层层叠叠的，也不很远，也不很大。石头压着的枯草里，冒出了绿青青的草芽子，那些芽子望去甚有张力，生命的趣味浓厚，鲜活不已。生长是一种力量，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压制的。
山峦间卧着三五间房子的地方，就是他的“乔氏林场”了。山门是用松枝搭建的，一条山路婉提着穿过那里通往青山垣的深处。我突然发现，实际上这个被称做“二杆子”的人的内心世界，极其丰富，充满善良和美的东西。他说，他的远景是要把青山垣建成“生态教育基地”和“国家自然保护区”，让将来的娃娃们知道，他们的父辈们是怎样保护和建设生态的。从小培养生态意识，爱护自然中的一草一木，一蝶一鸟。学会做人，做一个有爱心的好人。
种树。种树种树种树。新的一天开始了。青山垣早晨的太阳就像一个涨血的大圆球，一下一下拱出地面后，打了哈欠，带着夜的慵倦，再一用力，就升腾了起来。鸟雀照例是比太阳殷勤了许多，唧唧喳喳的叫声，此时早在林子里响成一片了。而林子呢，则用粗壮而有节奏的勻称的呼吸向青山垣提醒着自己的存在。绿色既需要空间的分布，更需要时间的积累。这都是早年种下的树，有胳膊那么粗了，树势很旺。乔灌草立体结构，初步形成了生态系统。一个春秋就是一个年轮，这个被称做“二杆子”的人，终于有了盼头。青山垣上到处是意外和惊喜，到处都是绿葱葱的松和柏。远看去，一棵树就是一个树的波浪，欢呼着卷上去，把尘嚣和功利也卷走了。从山顶看呢，远一处，近一处，深一块，浅一块，像一潭一潭碧绿的湖水，无风时，湖面纹丝不动，逢风起，满山满岭就温柔地拂动起来。
我们尽情地呼吸着，满鼻满口都是松和柏的芳香了。漫步林间，那些松和柏依山微微地起身，似乎在用力拥抱着青山垣。树是有灵性的吗？面对此情此景，我们立刻失去了虚狂和浮华，如同进人了庄严的境界再也不敢多说什么了，只是提着脚步在枯草和落叶上轻轻起落。我们对这个被称做“二杆子”的人，肃然起敬了。而对“二杆子”这三个字，此时也有了别样的理解。种树。种树种树种树。“二杆子”哪里还有什么贬义，分明是一个符号，一种精神呢！
这个被称做“二杆子”人名叫乔建平，山西省中阳县暧泉镇赵盘庄农民。种树。种树种树种树。20年来，他种树不止，共种了10万亩2000万株。
让我们向这位农民致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