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多好啊!”家玉兴奋地对他喊道,“你终于肯出山了。太好了。正好借机与鲍老师沟通沟通。几次开家长会,你都不肯去。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太好了。颜颜的爸爸刚去过,他是个大画家,上星期去讲过人物素描;淘淘的爸爸是工商银行的副行长,刚开学的时候,他就去学校作了一个关于如何使压岁钱增值的报告;丫丫的爸爸是博物馆的馆长,他将孩子们带到博物馆参观,给他们讲解青铜器;露露的爸爸是国资委的……哎,他们请你去讲什么呀?不会是诗歌吧?这至少说明,你还是有点影响的,是不是?”
端午只得将傍晚与鲍老师通电话时极为尴尬的情景,向家玉说了一遍。
他不想去。因为这种自己找上门去的感觉太过恶劣。更何况,他既不喜欢张晓风,也不喜欢郑渊洁。没什么道理。就是反感。他们的作品,他连一个字也没读过。家玉半天没说话,她在想什么,端午并不清楚。过了好一会儿,他听见妻子轻轻地叹了口气,对他说:
“你这个人太敏感了。这个社会什么都需要,唯独不需要敏感。要想在这个社会中生存,你必须让自己的神经系统变得像钢筋一样粗。不管怎么说,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不要老想着你的那点面子,那点自尊心。它像个气球一样,鼓得很大,其实弱不禁风,一捅就破。既然鲍老师跟你说定了演讲的时间,你得去。无论如何都得去。俗话说,宁可得罪十君子,不能得罪一小人,宁可得罪十个小人,也不能得罪孩子的班主任。学期快要结束了,今年上半年的礼还没送,我担心等我回来,学校大概早已放假了。趁着明天去演讲,你快想一想,给老师带点什么礼物好?”
庞家玉提到了几个化妆品的名字。CD。兰蔻。古奇和香奈儿。可她又担心,像鲍老师那样死抱住韩国品牌不放的人,不一定能知道这些化妆品的真正价值。既然鲍老师那里要送,数学老师和英语老师也不能怠慢。否则的话,万一穿了帮,就不好办了。可数学老师是个男的,送他香水和化妆品,显然不合适。所以,还没等端午发表什么意见,家玉自己就把香水方案否决了。
那么,送加油卡又如何呢?
鲍老师开着一辆“奇瑞”,送加油卡倒是挺合适的。可问题是,另外两个人是否开车却不很清楚。如果他们没车,加油卡还得设法变现,这等于是给人家添了一堆麻烦。他们心里一烦,礼物也就失去了原有的价值。所以,这个方案也不太可行。当然,直接送钱也不太好。因为,在这三位老师之中,假如有一位道德感尚未最终泯灭(家玉补充说,这样的可能性事实上很小),那么,在面对赤裸裸的金钱时,总会或多或少地有一点犯罪感……
家玉提出了她的最终方案:去家乐福超市购买三张购物卡,每张卡充值一千五百元。
“家乐福超市九点钟要关门,你得赶紧去。如果你放下电话就打车去的话,应当还来得及。”
既然端午已打定主意不去家乐福,也不打算给暴君他们带什么礼品(因为假如是那样的话,演讲反而就变成了一个送礼的借口,这是他无论如何不能忍受的),就爽爽快快地答应了她。
吃过晚饭,他开始在互联网上搜索张晓风和郑渊洁的作品。儿子竟然不用人督促,自己就去洗了个澡,还把自己最喜欢的SNOOPY图案的T恤衫从衣柜中翻了出来,穿在身上,对着镜子,梳了半天的头。
好像第二天要去学校演讲的,正是他本人。
端午的感受正好相反。他在某种意义上正在变成瘦弱的儿子。想象着儿子对这个世界所抱有的小小希望和好奇心像泡沫那么璀璨而珍贵,他只能徒劳地期望这些泡沫,至少晚一点碎裂。
当他坐在电脑前苦读张晓风的作品时,儿子早已歪在床边睡着了。他张着嘴,鼾声应和着海顿四重奏的节奏,使一种神秘的寂静,从潮湿而闷热的夜色中析离出来。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中国古代就有“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的说法。海顿的音乐再好听,也比不上儿子在黑暗中绵延的呼吸让他沉醉。
他觉得自己为儿子付出的所有的煎熬、辛劳乃至屈辱,都是值得的。
这样一想,就连张晓风或郑渊洁的文字,仿佛也陡然变得亲切起来,不像他原先想象的那般不可卒读。
直到海顿的那首《日出》放完,端午才意识到,自己在床边看了儿子多久。
第二天上午,下起了小雨。他乘坐16路公共汽车来到儿子的学校,在门口接受保安礼貌而又严格的询问和检查。
这期间,绿珠给他发来了一条短信,约他在一个名叫“荼靡花事”的地方见面。他听徐吉士说起过这个地方,可从来没去过。他简单地回复了一个“好”字,就把手机关了。
沿着空荡荡的走廊,端午探头探脑地来到了六年级五班的教室门口。鲍老师正在给学生训话。她梳着齐耳短发,脖子又细又长,可脸上的下颌部居然叠着三层下巴。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他站在教室门口,透过窗户,目光依次扫过学生们的脸。在最后一排的墙角里,他发现了自己的儿子。若若也在第一时间看见了他。为了让父亲看见自己,若若从座位上猛地直起身子,可是他担心这一举动遭到老师的责骂,又迟疑地坐了下去。
他的脸,被前排的一个高个子女生挡住了。
鲍老师终于讲完了话,从教室里走了出来,严肃地将端午从头看到脚,眼神就有点疑惑。她还是冲他点了点头,轻轻地说了声:“开始吧。”然后,就抱着她的那台笔记本电脑,回办公室去了。
教室里一片静穆。因为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端午临时决定将自己精心准备的不乏幽默的开场白省去,开始给学生讲课。
儿子若若突然像箭一般地冲上了讲台,把他的父亲吓了一跳。
原来是黑板没擦。
端午转过身,看见黑板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英文单词。若若的个子还太小,就算他把脚踮起来,他的手也只能够到黑板一半的高度。端午朝他走过去,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句“爸爸来吧”,可若若不让。他坚持要替父亲擦完黑板。够不到的地方,他就跳起来。端午的心头忽然一热,差一点坠下老泪。他知道,孩子是为自己感到骄傲。可若若还不知道的是,他为父亲感到骄傲的那些理由,在当今的社会中已经迅速地贬值。“诗人”这个称号,已变得多少有点让人难以启齿了。
在讲课的过程中,他望见儿子一直在笑。儿子不时得意地打量着周围的同学们,揣摩着他们对父亲讲课的反应。他不时地将身体侧向过道的一边,以便让父亲能够看到他——可在讲课的过程中,端午根本不敢去看他。
他的心里沉甸甸的。
等到他终于讲完了课,走到教室外的走廊里,发现鲍老师已经在那儿等他了。端午有些回忆不起来,刚才在他讲课的时候,鲍老师是否一直站在窗外,远远透过窗户,注视着教室内的一举一动。鲍老师说,因为这次演讲是临时安排的,不在学校的计划之内,她无法说服财务科给他支付报酬,不过:
“我刚刚出版了一本小书,你就留着它做个纪念吧。”她把书递给端午,端午赶紧夸张地道谢并佯装欣喜。
书名挺吓人的:《通向哈佛的阶梯》。
雨忽然下大了。
鲍老师又问他,有没有时间听她“汇报”一下孩子最近的表现。鲍老师原本打算请他去办公室谈,端午将手机向她晃了一下,抱歉地对她说,他约了一个朋友,恐怕没有多少时间了。事实上也是如此,绿珠一连发了六条短信来催他。
“你见过驴拉磨吗?”鲍老师对他的推脱未予理会,忽然笑着问他。
“没有啊。”端午不解地答道。
即便这会儿没有短信过来,他还是不时地查看手机的屏幕,故意显出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的意思是说,你知道为什么驴在拉磨的时候,我们通常要给它蒙上眼睛?”
“不知道啊。不过,为什么呢?”
“首先,你给驴子蒙上眼睛,它在拉磨时就不会犯晕。这一点我们都知道。其次,蒙上了眼睛,驴子在工作中就更为专注。一旦眼睛蒙上了,它会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拉磨上,就不会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原地打转。这样,驴子的工作就更有效率。你晓得的,一旦驴子发现自己是在重复地做一件枯燥乏味的事情,它马上就会厌倦的。而蒙上了眼睛,它会误以为它在走向通往未来的富有意义的道路。只要它愿意,它甚至会任意地想象沿途的风景:山啦,河流啦,花花草草啦……”
端午发现,鲍老师的嘴角两侧各有一团唾沫,挤成两个圆圆的小球,浮在嘴角,但就是不掉下来。而且,据他观察,她的脖子特别细长。也就是说,假如有人要去掐它,很适合把握。
他揣摩鲍老师的意思,是不是在暗示自己,也要像对付拉磨的驴子那样,把孩子们的眼睛蒙上?可又不敢问。
好在鲍老师马上就向他解释说,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比喻而已。也许不很贴切。但随后,她又自相矛盾地补充说,不仅仅是孩子,其实我们做大人的,眼睛也应该蒙上。
13
“荼靡花事”是一家私人会所,位于丁家巷僻静的旧街上,由一座古老的庭院改建而成,大门正对着运河。店名大概是取《红楼梦》中“开到荼靡花事了”之意。
大雨将街上的垃圾冲到了河中,废纸、泡沫塑料、矿泉水的瓶子、数不清的各色垃圾,汇聚成了一个移动的白色的浮岛。河水的腥臭中仍然有一股烧焦轮胎的橡胶味。不过,雨中的这个庭院,仍有一种颓废的岑寂之美。
“荼靡花事”几个字,刻在一块象牙白的木板上。字体是红色的,极细。门前的檐廊下,有一缸睡莲,柔嫩的叶片刚刚浮出水面。花缸边上,搁着一个黑色的伞桶。墙角还有一丛正在开花的紫薇。院中的青石板,让雨水浇得锃亮。
庭院的左侧是一座小巧的石拱桥,通往西院。过了季的迎春花垂下长长的枝蔓,几乎将矮矮的桥栏完全遮住了。店中没有什么客人,一个身穿旗袍的姑娘替他打着伞,领他穿过石桥,走过一个别致的小天井。
他看见绿珠正趴在二楼的窗槛上向他招手。
绿珠今天穿着一件收腰的棉质白衬衫——领口滚着暗花,衣襟处有略带皱褶的饰边,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丝质长裙。看上去,多了几分令他陌生的端庄。那张精致而白皙的脸,也比以前略显丰满,添了一点妩媚之色。端午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打量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喜欢她过去的那副随心所欲的慵懒样子。
桌上有一盆烤多春鱼,一块鹅肝。几片面包装在精致的小竹篮里。桌子中央有一个青花的香碟,插着一支印度香,香头红红的。袅袅上升的淡淡香气,很容易让人一下子静下来。
“怎么,你要出远门吗?”端午瞅见她身边的墙角里,有一个深黑色的尼龙登山包,便立刻问她。
“和姨父老弟闹翻了。”绿珠纤细的手指捏着一片柠檬,将汁挤在多春鱼上。桌上的一瓶白葡萄酒已喝了差不多一半。“我们昨晚大吵一架。我以后再也不回那里去了。”
“是不是因为,姨父老弟对你动手动脚?”
本想开个玩笑,可话一出口,端午就后悔了。刚见面坐定,就和她开这样的玩笑,不免给人以某种轻浮之感。好在绿珠不以为意,她冷冷地笑了一声,给端午斟上酒,然后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道:“他的伪装,甚至没能保持二十四小时。”
端午听出她话中有话,就不敢再接话。朋友间的秘密,总让他畏惧。可绿珠既然开了口,她是没有任何忌讳的:
“跟你说说也无所谓。从雷音寺的僧房里遇见他和姨妈,到他在火车上要搞我,前后不到二十四小时。我晚上起来解手,他就把我堵在了厕所里。我谎称自己来了例假,他说他不一定非要从那儿进去。我说我不喜欢乱伦的感觉,他说那种感觉其实是很奇妙的。还说什么,越是不被允许的,就越让人销魂。我就只得提醒他,如果我大声叫喊起来并报警的话,火车上的乘警,是不会认得他这个董事长的……”
“这个地方真不错。”端午环顾了一下这个幽寂的房间,有意换个话题,“树荫把窗子都遮住了。要是雨再大一点,似乎更有味道。”
“这是鹤浦最美的地方。”绿珠果然丢下了关于姨父老弟的恐怖故事,忧悒地笑了笑,喃喃道,“深秋时更好。迟桂花的香气酽酽的,能把你的心熏得飘飘欲仙。完全可以和西湖的满觉陇相媲美。人在那种气氛下,就觉得立刻死去,也没有什么遗憾的。我常常来这儿喝茶,读点闲书,听听琵琶,往往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你打算去哪儿?回泰州老家吗?”
“去你家呀!”绿珠用挑逗的目光望着他,“你老婆不是去北京学习了吗?”
他以为绿珠是在开玩笑。可她那目含秋水的眼睛一直死盯着他,似乎是期待着他有所表示。端午感觉到自己心房的马达正在持续地轰鸣,身上的某个部位肿胀欲裂。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她很快就要回来了。当然,我家也不是不能住。但这,不是什么长久之计。”他的声音很轻,带着让他自己都感到厌腻的羞怯。
“我不会白住的。”绿珠不依不饶。稍稍停顿了一会儿,她更加露骨地对他说:“你也用不着假装不想跟我搞。”
“这地方,还真是不错。”端午再次环顾了一下房间。
“这话刚才你已经说过一遍了。”绿珠诡谲地笑了笑,提醒他。
端午脸憋得通红,有些不知所措。他将那本被雨水淋得湿乎乎的《通向哈佛的阶梯》朝她晃了晃,正打算换个话题,跟她说说去儿子学校演讲的事,手机滴滴地响了两声。
有人给他发来了一条短信。
端午飞快地溜了一眼,脸色就有些慌乱。当然,绿珠也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中。
“老婆来的吧?”
“不不,不是。”端午忙道,“天气预报,天气预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