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战斗是昨晚在上庄打响的,前后不过二十分钟。联队司令部参谋小泉少佐率部赶到时,战斗早已经结束了。
上庄距寮海镇五十里开外,属于八路军独立旅地界。一枚钉子嵌在家门口,一直以来都是日军联队长内藤的噩梦。可就在昨天晚上,一支神秘部队竟在这里端了八路的旅部!
断壁残垣,尸首遍野,有几片木板吱吱冒着青烟。小泉督导士兵们清理战场。望着眼前的景象,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天啊,谁干的……太厉害了!没有搏斗痕迹,所有八路都是一枪毙命,整个战斗现场居然没留下一具八路以外的尸首,也就是说,对手完全是零伤亡!
草丛边,一个血肉模糊的瘦弱八路似乎还有生命迹象。终于找到一个活口。小泉蹲下身用手探探他鼻息,回身喊道:“医官,医官呢?”
到处弥漫着血腥,刚子边跑边打着喷嚏赶到小泉跟前,气喘吁吁报告说:“皇协军第七十二师二十五混编旅上尉医官陈德刚报到!”
小泉扫了一眼刚子,指着眼前这位八路命令说:“这个的活的,你的救他!”
刚子挨着那人蹲下,伸出三根手指搭在他手腕上。小泉并未注意到,他那三根手指在微微发抖。
脉搏有些虚弱,完全是失血过多引起的暂时性休克。操,羊粪蛋真他娘的命大!羊粪蛋大名叫杨子敬,是八路军独立旅警卫连连长,也是刚子从小玩到大的发小和同班同学。
“他的,活的?”
刚子摇摇头:“不好说。”
小泉狐疑地看看刚子:“他的死了?”
刚子还是摇头:“差不多吧。”
小泉嘴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起身拍拍刚子肩膀,跟通信兵走了。据报,搜索小分队在侧翼山沟里发现了一门山炮。看着小泉离去的背影,刚子舒了口气,从药箱里取出药棉绷带和药水。面对这一大堆五颜六色、标着日文的瓶瓶罐罐,他有些迷糊:
“我操,这都他妈的什么呀?”
“碘酒,笨蛋!”
杨子敬开口出声让刚子吓了一大跳,他惊恐地朝四下看了看,压低声说:“小兔崽子你想害死我啊?!”
“落到你这种庸医手里,老子还能活吗?”
老子练的是中医正骨,不是你娘的碘酒西医!小泉不见踪影,搜索队呈散兵队形正在反向运动。不远处有棵古树,树下是堆草丛,草丛堆里影影绰绰有个不大的洞。刚子心动了一下。他低声冲杨子敬喝道:“羊粪蛋你给我听好喽,想活命别他娘的诈尸!”
刚子猫腰将杨子敬拖进洞里,又在洞口掩上几丛干草,然后从边上挪了具遗体搁回原地,用绷带将那人脑袋严严实实包成个粽子。刚收拾停当还没来得及喘气,一名日军上士端枪走到他跟前:
“你的,什么的干活?!”
刚子见是浅野七条,放心地笑道:“少佐命令,抢救的干活!”
七条是刚子的熟人,他一条胳膊有习惯性脱臼的毛病,过一段就要到皇协军诊所找刚子给他安上。
刺刀都快碰着纱布了,刚子赶紧撩开他说:“干吗七条?!”
“浅野七条!”七条认真纠正他说。
“浅野七条,拜托您往边上错错行吗?这要出了人命算谁的呀?”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那家伙拿开点,懂了吗?”
七条正想着如何回话,小泉拿着块山炮残件突然又赶回来了,他指着那具遗体命令刚子说:“你的,背他,马上上车!”
刚子看了眼七条,一脸难色对小泉说:“报告太君,可他、这人他已经断气了啊!”
“刚才的,活的!”
“可他现在死了啊!”
“你的,包扎的解开!”小泉要验明正身。
浅野七条上前解开纱布。这人好像比先前那位略胖,年龄也稍微轻些。小泉将手按在枪套上喝道:“你的,什么的干活?!”
刚子哆嗦道:“我的,皇协军医官的干活。”
小泉用日语向七条问了几句什么,七条也同样叽里咕噜了一番。刚子在皇协军里混了两年,平常以日语简单沟通还凑合,可眼前这两位语速太快,加之心慌意乱,他们说些什么竟一句都没听懂。
两人终于咕噜完了,小泉将枪塞回枪套,然后扭头朝大部队方向高喊道:“全体上车,立即撤离!”
两人朝坡下集合点走去。刚子边走边偷偷瞄了眼七条,小心翼翼喊了声“七条”。七条脸色苍白纠正他说:“浅野七条!”真他娘的较劲。刚子懒得跟他掰扯,便说:“是是,浅野七条,你刚才都跟少佐说什么了?”
“你的,皇协军的干活,大大良民。”
“对,对,良民。”刚子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笑着拍拍他肩膀说,“还说什么了?”
“我的,一直的,这里的干活。”
刚子将手搭在七条肩上,竖起大拇指说:“你的,大大的聪明!”
“你的,大大的狡猾!”
刚子竭力憋住笑说:“狡猾的不要。”
七条突然停下脚步。他先正了正刚子头上的帽子,然后扳过他身子往回看道:“那个的什么?”
回头看去,那棵古树傲然冲天。
“那不是棵树吗?”
“树的下面!”
树下面是一大片草丛。
“草丛啊。”
“草的下面!”
草丛下边该是那洞了。
“草底下这我哪知道啊?”
“说谎,死啦死啦的!”
刚子一脸惊恐道:“七条,浅野七条,你可别吓唬我啊!”
“吓唬的不要。”
刚子手按在胸口喘了口粗气说:“就是啊,要那什么,你胳膊谁给安哪?”
七条突然大笑,刚子彻底蒙了。
二
联队长内藤大佐走进会议室时,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微笑。他朝四下扫视一圈后说:“我现在向大家通报两件事情,小泉君,准备好了吗?”
小泉正在摆弄一台幻灯机,大冬天仍满头大汗:“片子卡住了,马上就好,马上!”
内藤打开卷宗说道:“那我先简单介绍一下情况。昨晚,一支来历不明的神秘部队,在上庄袭击了八路军独立旅旅部,旅长及以下军官士兵共九十六人悉数阵亡!……”
众军官哗然。
“……小泉君,把昨天上午的勘查结果跟大家说一下!”
“是!”小泉擦把汗后立正说:“我们在战斗现场共清理出九十六具尸体,均为八路军官兵,对手零伤亡。战斗范围狭小,八路军方仓促应战,独立旅唯一一门野战山炮未发一弹。所有中弹者一枪毙命,可见对方单兵素质之高……”
内藤打断小泉说:“夜战近战,肉搏战刺刀见红是八路一贯引以为豪的专长,可昨晚一场近距离短兵相接,独立旅旅长战死,九十六名官兵一枪毙命,请问在座诸位,你们谁能打出这样一个战果啊?!”
这话既是说给众军官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军官们面面相觑,无言以答。
“小泉君继续吧!”
“是!我们曾试图从对方遗留物品上寻求答案,但很遗憾,无论枪支弹药还是军服鞋帽,我们都一无所获,到现在仍不知他们的来历,甚至用什么武器,穿什么衣服!”
内藤中断话题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不论怎么说,他们袭击的是八路军旅部而非我们联队司令部。我现在通报的第二件事情是,今天下午,我们在码头上成功截获了十五名秘密前往延安的北平教师,这些人均为当今中国工程领域中的顶级人才,也是延安方面所急需的武器研制专家,同时,我们还从行李中查获了大批微缩图纸,都是他们自行设计的‘特制武器’的图纸。至于这些武器的性能特点,我们的专家正在研究中。”
“我们该怎么处理这些人呢?”一名军衔为少佐的中队长起立发问道。
“这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按条例规定,对这种级别的人犯,我们必须在初步确定身份之后,立即移送敌情机关或更高一级指挥机关,可是……”内藤欲言又止,将球踢给众人。
“我们能不能把他们当成一个诱饵,引诱寮海的共产党组织,甚至独立旅残部上钩呢?”有军官假设说。
“可是独立旅刚受到重创,他们有可能为十几名北平教师冒这样的风险吗?”但也有军官表示怀疑。
“他们是中国顶级武器专家!”刚才那军官固执己见说。
“如果八路军总部,甚至延安方面直接下达营救命令呢?”球在军官们之间来回传递,气氛开始热烈起来。
“可是按条例规定……”
“条例规定羁押时间了吗?”
“至少在参谋本部或大本营下达特别移送命令之前,他们还是我们手里的一张王牌。”
“即便忽略其他因素,在北平教师和独立团之间,我们依旧缺少一座桥梁。教师们是今天下午才秘密捕获的,独立旅怎么知道这些人在我们手里?在鱼饵的香味被鱼闻到之前,它只是一块虾肉!”
……
众军官争得面红耳赤,小泉那“破玩意儿”突然“嘎哒”一声好了,会议室墙壁上打出刚子的照片。
“此人是皇协军第七十二师二十五混编旅上尉医官陈德刚,小名刚子,他就是那座桥梁,那个替我们传信的最佳人选。”
内藤靠在椅背上,仔细端详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座茶楼,刚子正扭头冲镜头傻笑,他那双小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缝里透出一丝狡黠。
“为什么?”
“其一是此人的身份。作为皇协军医官,他完全有理由进入临时看守所获取‘情报’……”
“什么理由?”
“替老师们‘治病’。”
“为什么不用我们自己的医官呢?”
“要是某位老师手臂脱臼,或者是脚脖子崴了呢?正骨是刚子祖传的独门绝技。其二是他的社会关系。据我们情报显示,他哥哥平子很可能是一名潜伏在寮海的八路军特工,平子的公开身份是一名菜贩,主要负责皇协军蔬菜供应,刚子完全可以通过他把消息传递给八路……”
内藤打断他问道:“万一,平子他不是八路特工呢?”
“皇协军第七十二师二十五混编旅上尉医官陈德刚报到!”
“报告太君,可他、这人他已经断气了啊!”
小泉眼前浮现出刚子那双细眯的眼睛:
“除平子之外,刚子与八路之间还有许多其他关系。比如他与杨子敬,八路独立旅警卫连连长,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圣战开始后,他们一起参加学潮声援抗日,后来杨子敬、平子和另一位女生,也就是现在平子的妻子林娇娇一起投奔延安,而刚子却留下来在皇协军里当了一名医官……”
“他为什么没去延安?”
“因为他希望能继承他父亲的医术。”
“这个人平时政治倾向如何?”
“没有明显的反日言论和行为。但调查发现,他经常将偷出来的弹药通过一个地下通道卖给八路。”
“他这么做,是有意资共反对我们大日本帝国,还只是唯利是图想赚点外快?”
“我认为后者可能性更大些。他父亲原先是这一带很有名望的医生,专门替人治疗跌打损伤之类的疾病,但去年瘫痪后一病不起。刚子现在有两大心愿,一是替他老父亲养老送终,再一个就是重新翻修祖辈留传下来的那个医院,叫正德堂。我认为,他偷军营中的弹药卖给八路,只不过是想赚点外快贴补家用,和为翻修正德堂攒钱而已。”
三
刚子拎着羊腿走进正德堂时,心里头又“咯噔”了一下。
羊腿是他用十颗子弹跟人换的。饭桌上多少天没见荤腥了?小侄女藿香整天缠着她爸要吃羊肉馅饺子,平子一卖菜的哪来的羊肉?大人勒裤腰带挺挺也就过去了,可藿香是个孩子,孩子能勒裤腰带吗?再勒她那细腰就没了!
子弹从库存里拿的,换就换了,他不心疼,他是怕老爷子瞅见。自打去年瘫床上后,老爷子见他再没笑过,弄得他跟老鼠见了猫似的,每天回家都踮着脚走路,生怕老爷子瞅哪儿不顺眼,拿他那眼光杀人。
刚子就奇了怪了,老爷子无论见谁都一脸菩萨样,唯独对他恶声恶气,哪怕只是些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他都能刨根问底数落个没完。有时候刚子心想,我是不是您儿子我哪儿得罪您了您瞅我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可到头来他也没敢问,因为他怕老爷子,从小就怕。刚子母亲很早就去世了,老爷子再没续弦。让一个男人承担起母亲那份责任,对孩子绝对是个灾难。
老爷子正躺院子里晒太阳,七婶坐边上陪他说笑。不知七婶编派出什么好听的,笑得老爷子雪白的山羊胡一颠一颠。七婶是刚子家邻居,她和七叔以前一直都在正德堂帮工,去年正德堂散了之后,她还留在陈家帮工,照顾老爷子吃喝拉撒。见刚子手里提了只羊腿,七婶眼睛都直了,使劲杵老爷子喊道:“嗨,羊腿!”
刚子被七婶喊得心惊肉跳,手上那只羊腿也跟着哆嗦。他心里怨道,七婶您没事让老爷子出来晒什么太阳啊?不就一只羊腿至于吗大呼小叫!没见过羊腿?没见过我给您送去,送您家去,拜托别这儿瞎添乱了行不行啊?!
“爸。”刚子将羊腿递给七婶,走到老爷子跟前轻轻喊了一声。这声音他自个儿听来都觉着底气不足。
老爷子用鼻子哼了一声后问道:“回来了?”
“啊。”
“打哪儿回的呀?”
“旅部。”
“旅部今儿发羊腿了?”
“没、没有。”
“那你这羊腿哪儿来的啊?”
“买、买的。”刚子小心翼翼地回答说。他似乎听见了霍霍磨刀声。
老爷子转脸问七婶说:“七婶,眼下这街上还有卖羊腿的吗?”
“我、我不知道。”七婶见闯祸了,便要开溜,“你们爷儿俩聊啊,我去厨房看看药好了没有。”
老爷子拦住七婶说:“不急。你也一块儿听听。”
“我对天发誓,这肉真是我买的!”
老爷子开始要剔他这块肉了:“小日本来了之后,寮海街面上还有肉吗?”
“我不知道,应该有吧?”
“那我告诉你,寮海现在别说羊肉猪肉牛肉狗肉,就连只耗子肉都见不着了,是不是啊七婶?”
老爷子真是活神仙,足不出户知天下事。可有活神仙跟羊腿较劲的吗?!刚子只能实话实说:
“我从人家里买的。”
“就算陈副官您手眼通天,兵荒马乱买得着羊腿,”老爷子指着院子角落那一大堆砖瓦木料说,“这些货呢?也都是你买的?!”
老爷子这是要剁肉馅了。
“是。”
“你一月多少差饷又是羊腿又是砖瓦木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