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子人呢？”
大院里铺盖卷成堆，七婶七叔来回穿梭张罗着给大工们点烟递水。七叔忙里偷闲悄悄问七婶说：“这人都到齐了，小兔崽子人呢？！”
“我打昨儿起屋里院外街上茶馆，还有他们旅部，哪儿哪儿都找遍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问娇娇啊！”
“藿香还在我们家呢问什么娇娇啊？”
“你不会记错日子了吧？”
“怎么会呢，平子出事那天，那几号啊？三十一号吧？天还没亮敲咱们家门，说是出大事了，他要出去一趟，让我过去帮着照看老爷子，送出门时，他又回头跟我说，说陈家两年太背，都是这老宅闹的，让我赶紧找俩大工尽快开工，开工那天再弄点二踢脚、鞭炮崩崩晦气。我还跟他说呢，你这么多间屋子，俩大工可不够啊！他说这事就你做主了！我说不行不行，你们家这么大事我可做不了主，我看他心思也没在这上头，随口说了八个。后来我又问他，那哪天开工啊？他说六号，六六大顺，今天是六号吧？”
“六号，是六号。可开工大吉主人不到这算怎么档子事啊？”
“就是！这死刚子……”
“呸呸！”七叔赶紧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你这婆娘胡说八道什么呀？！”
“呸呸呸！”七婶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比七叔还多“呸”了一声，“我是说，这刚子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我那天问他，非那么急吗？我怕一时半会儿请不到这么多大工，你猜他怎么说？‘我一天都不能等了！’可现在锣鼓家伙什全都齐了，他这个角却找不着了！”
“你说咋办？”七叔看看四周大工们，喝完茶抽完烟一个个都在那儿犯困呢，有的干脆打开铺盖卷在院子里躺下了，“干一天算一天钱，眨巴眼工夫这半天出去了，下午再开不了工一天工钱就白瞎了！”
七婶推他说：“你就别在这儿唠唠叨叨了，赶紧回家做饭去！”
“我拿什么做啊？！”
七婶想了半天说：“柜子里不还有块腊肉吗？你先给做了吧。”
“晚上呢？”
七婶急得直想抽他：“你能把中午先对付过去就不错了还晚上？！”
“那晚上不吃饭了？”七叔嘀嘀咕咕走到门口，没想在那儿撞上刚子！
刚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喘着粗气便倒在七叔怀里，吓得七叔赶紧扶起他说：“怎么了大白天撞见鬼了？老婆子赶紧拿碗水来！”
七婶在院子里听见七叔呼唤，赶紧手忙脚乱端了一碗水递到刚子嘴边，说：“作孽啊，这两天工夫人都脱形了！愣这儿干吗？还不赶紧扶屋里躺着去？！”
刚子喝口水，待气稍稍喘匀些之后拦住七叔七婶说：“不用，我喘口气就走。”
七叔和七婶对看一眼，惊道：“你还要走？”
刚子起身在坐在门槛上，扭头往院子里看了一眼说：“人都来了？”
七婶插话说：“照你吩咐我请了八个大工，还有十几个小工。多亏你回来了，这二十号人光吃喝拉撒我跟你七叔都对付不过来，要不待会儿你进去跟他们说说，看下面怎么个弄法？”
七叔瞪了七婶一眼说：“你没听刚子说他就走的吗？”
“刚子你这大撒把我跟你七叔俩人可弄不了！”
刚子又往院子里看了一眼，问说：“老爷子还好吧？”
七叔回答说：“还好。就是就是老念叨平子。”
刚子黑脸蛋立时变得煞白：“你们没跟他说什么吧？”
七婶赶紧接过话头说：“哪能呢，你嫂子再三叮嘱说，平子这事千万不能让老爷子知道，放心吧，我跟你七叔半个字都没漏。”
“她人呢？”
“谁啊？你说你嫂子啊？走了。”
“走了？走哪儿去了？”
七婶摇摇头说：“没说。只说藿香搁我这儿两天。”
“这娘们儿！七婶七叔对不住啊，我们家这一大摊事您看……”
七叔拍胸脯说：“没事！你放心……”
七婶将七叔拉一边接茬说：“街里街坊这么多年说这些干啥？别的你就放心吧，老爷子、藿香这都好说，就盖房子这事……”
七叔纠正她说：“不是盖房子！”
七婶瞪了他一眼：“少啰嗦！就这房子的事我俩实在弄不了……”
“实在不行就等等我，过几天再开工？”
七叔说：“你看看这满院子铺盖卷，都住下了你让人怎么等？……刚子你跟七叔说实话，你到底怎么了？什么事儿把你弄成这样？！”
“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
张大川的话犹在耳畔。可刚子能跟他们说这些吗？说他怎么让内藤抓了，又让八路工作队给救了，现在工作队对他起疑心要办他，说出来有人信吗？
“没事儿。我、我办个急差。”
什么急差呀？替八路置办盘尼西林！
可现在差事办砸了。为什么会办砸呀？二芬这小寡妇逼婚闹得。
办砸了怎么办呢？凉拌。人八路现在把他当个凉菜在那儿使劲搅着拌呢。他必须找证据说明他刚子是清白的，是冤枉的，可说出来谁信哪？那天在张大川面前，没说几句就卡壳、断句。平子死了，小胖下落不明，杨子敬在山上，现在他只有死磕“墨镜兄”林万锭了。一进寮海他就跟林万锭腻上了，甜言蜜语软磨硬泡，反正他刚子会的十八般武艺全都用上了，可人软硬全都不吃。到最后刚子急了，说，你再不接招我去延安告你！
墨镜兄笑他说：你知道延安在哪儿吗？
刚子回答得更绝：我不知道延安在哪儿，可我知道延安工作队在哪儿。
墨镜兄将信将疑：什么延安工作队？
于是刚子绘声绘色说了一遍他的故事。
墨镜兄还是不信。刚子又说，人知道你们疑心重，让我带来一组数字，说你只要带到山上翻一下你们那个电码本，就什么都明白了。
最后这组数字把墨镜兄给镇了。墨镜兄拿着数字上山去了，刚子这才偷偷跑回家一趟。他记得今天是他正德堂翻建开工头一天，按规矩，今天是要放炮仗的。
他必须走了，张大川那头还等他回话呢！
七叔一把拉住他说：“你说清楚了再走！”
七婶接话说：“是啊，这些大工小工的你打算怎么办？你当他们都到你们家睡觉来了？打今儿起人都是要算钱的！还有吃啊喝啊水费烟钱什么的，一天下来得空耗多少挑费啊？你拍拍屁股走了，我这儿怎么办呢？！”
“那、那就再发他们点定钱。”
“说得轻巧，钱呢？”
“现在手头暂时没有。我保证……”
七婶堵门口不让他走：“你就别保证了！你给七婶说清楚，你这一脸乌漆麻黑到底出什么大事儿了？”
刚子坐门槛上急得抓耳挠腮：“我的婶子娘耶，您再堵着门我可真的要掉脑袋啦！！”
二
成立特警连的消息在独立旅不胫而走，可当古董告诉杨子敬时，他却一脸落寞，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的样子。
“怎么呢愁眉苦脸的？”
不远处，老旅长留下来那匹老瘸马慢悠悠在那儿啃着草皮。杨子敬躺草地上跷着个二郎腿，拍拍身边示意古董一块儿躺下。
古董伸手去拉他，说：“人都打破头了你还这儿悠哉游哉，快给我起来！”
杨子敬甩开他手说：“爱谁谁去，老子就这儿当一辈子马倌了！”
古董挨着他坐下，看着远处那匹老瘸马说道：“可着老旅长就这么白死了？”
“你还甭拿这激我！”
“我激你什么了？不替老旅长报仇誓不为人，这话是不是你自个儿说的？”古董拍拍手从草地上起来，“说话权当放屁，算我古董有眼无珠看错人了！”
“你等等！”杨子敬突然从草地上一跃而起，拉住古董没头没脑问道，“古董你在德国待过，你觉得德军战斗力怎么样？”
古董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德军！”
“你问这干吗？”
杨子敬将古董按回到草地上，嬉皮笑脸求他说：“说说，说说，啊？”
“这还用说吗，你看看现在欧洲战势，整个西欧、北欧、东欧全都让德军占了，隆美尔打到北非，保卢斯兵临斯大林格勒城下，就连莫斯科，要不是十月初提前下了场大雪，能不能保住还另说呢！”
“你他娘的长法西斯志气！”
“杨子敬你搞清楚啊，德意志军人和希特勒法西斯主义这完全是两回事。在德国，军人是一种职业，旧式德国军队里军官大都是贵族出身，什么伯爵、侯爵啊全都在军中任职，所以军人又是一种高尚的、带有浓郁贵族气息的、令人羡慕的职业。国会纵火案后，希特勒一步登天当了国家元首，希特勒什么人哪？他老爹鞋匠出身，跟伯爵、侯爵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所以他上台后一是杀犹太人，犹太人有钱哪；二是整肃军队，搞党卫军之类的组织，让出身贫寒的年轻人上来，顶替原先的贵族军官。可他后来发现，正儿八经打仗还得靠那帮贵族，所以他现在是两套系统，一套是正规军，专门负责打仗，另外还有一套党务系统，比如党卫军，监督正规军打仗。所以说我们说的法西斯是指他那套党务系统的政治理念，军队在希特勒手里只不过是一个工具，攻城略地的工具而已。”
“明白了。你能比较一下德日两支军队的异同吗？”
“日本我不是太熟，但粗略比较一下，相同的，这两个国家都属于法西斯阵营，都有强烈对外扩张的意识和需求，在德国叫法西斯主义，在日本是武士道精神。战斗力嘛，风格不太一样，但都比较能打，你看看小日本一弹丸岛国打遍东南亚无敌手，不说咱中国，就是英美这种国家不照样落花流水吗？珍珠岛空袭以单纯军事观点看，绝对经典！老实说，要不是当时美军四艘航母全不在港内，否则还能有中途岛之战吗？”
“一个属于精神范畴，一个是战斗力，说说异的部分。”
“怎么说呢？一个欧洲一个亚洲，它们没交过手怎么比？不过两点上有很大不同，”
“哪两点？”
“一是军队与国家机器之间的关系，德国我刚才说了，是希特勒，也就是法西斯主义绑架了德意志军队，而日本恰好相反，是军队绑架了政府……”
“你等等，日本军队绑架政府？”
“听说过一九三二年‘五一五’事件，还有一九三六年‘二二六’暴乱吗？”
杨子敬摇摇头。
“这都是军中少壮派逼宫的结果。‘二二六’事件后，以东条英机为代表的现役军官绑架政府，彻底控制了内阁。什么叫军国主义？就是军队控制、绑架了政府。同样都是法西斯，你听说有人把德国称作‘军国主义’吗？没有。因为德国的政府和军队全在希特勒手里……”
杨子敬躺在草地上闭着眼睛跷了个二郎腿，嘴里还叼了根茅草。古董看他那样，朝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骂道：“你有没有在听啊？！”
杨子敬一骨碌从地上跳起来揉着屁股说：“在听在听！不过老师，古老师，您刚才说的那些吧，有点飘，跟咱现在这形势有点……是吧？”
“不是你让我说的吗？”古董有些生气。
杨子敬觍着脸说：“是是，说说近的，眼下的。”
“还是从日军的缺陷说起吧。根据我掌握的资料来看，日军并不是无懈可击，当然，我军的战斗实践也证明了这一点。但从理论上讲，日军主要有三大弱点，或者称之为先天缺陷吧，第一是……”
“战线拉得太长！”
“那你来讲？”
“你讲你讲！从德国到日本兜了一大圈我在想啊，能不能再说点跟咱有关的，比如上庄那次战斗，你那天好像不在吧？”
“啊，我跟政委去一团了。”
“那个惨烈，说老实话，我杨子敬入伍以来，从来没打过这么惨烈、却又这么窝囊的仗！”
“是啊，”古董也从地上拔起一根茅草在嘴里嚼着，“听到这消息以后，我看政委当时人就傻了。别说你了，那些长征过来的老红军都说，从没听说，更没见过。有线索了吗，什么人干的？”
杨子敬仰天长啸：“要知道就好了！”
“不管是谁，把这笔账记在鬼子头上准没错。”
“这是记账的事吗？你就是把内藤联队灭了，下回碰上稀里糊涂还是全军覆灭，有个鸟用啊？！”
“这倒也是。可你不说没一点头绪吗？”
“有没有头绪是一回事，有没有从里头吸取经验教训是另外一回事，没线索没头绪就不总结，不吸取教训了？”
“那你说，怎么总结？”
“古老师您留学德国，是吧，见多识广，能不能给咱启发启发？”
“启发什么？往大了说你不感兴趣，说小了，说小了……”古董突然灵光闪现，拍腿喊道，“你听说过勃兰登堡吗？”
“什么包？”
“勃兰登堡！德国特种部队！”
“什么部队？”
别说杨子敬，在那年代整个中国就没几人听说过特种部队这个名词。古董费半天劲才把特种部队的特点，德国勃兰登堡部队的组建过程和他们曾参加过的几次战役经过说了个大概。
“我操这么神哪？”杨子敬听傻了。
“不过一般来说，特种部队都由最高当局掌控，他们的使命不是消灭对手有生力量，而是在某个战略要点和时间节点上实施侦察，控制任务，配合大部队展开某一战役……”
“说着说着德语又来了，能不能说得通俗点，别老是什么要点节点的？”
“就是关键位置和关键时刻的意思，这么说能听明白吗？”
“明白。你刚才意思是不是想说，鬼子也有一支这个叫什么包的部队，然后那天在上庄把我们给灭了？”
“从风格上看像，但一来我不知道鬼子是否也有了特种部队，二来，如果有的话，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端我们的旅部？我刚才不是说了吗，特种部队的主要任务不是消灭对手有生力量，我看不出他们这么干的理由。”
“如果是真的，有什么办法挡住他们吗？”
古董摇摇头说：“一般野战军根本不是特种部队的对手。”
“特警连也不行？”
古董还是摇头：“但愿我只是瞎说，如果是真是这样的话，我们麻烦就大了。”
“怎么说？”
“因为过去的经验告诉我们，一般特种部队出没的地方，就是暴风雨的中心。”
远远地，林万锭摆着手朝他们这边跑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