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冲完凉,我拿出昨天我记录感想的笔记本,这个凡事都随手记录的习惯还是从我爸爸那里学来的,他有句口头禅: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个习惯让我在日后的工作和生活中受益匪浅,我经常能在和其他人谈话时说出某年某月某日什么场合什么地点谁说了什么。很多人都诧异于我的记忆力,其实我的秘密就是随手记录然后温习而已。
我本身对民间借贷这种事情并不是很熟悉,在整理思路时大费了一番周张。我首先分析了公司之前出现不良借贷的主要原因,认为主要是出现在这几个环节——钱借给了什么人?借了多少?还款期限多长?由于这些问题没有处理好,就发生了借贷人把借来的钱用于经营高风险项目的情况;再有我们也没有对借贷人所经营的项目进行分析,在确定借款对象时,借款的数额更没有以借款者的信誉、所借款项的用途及其盈利前景来进行评估。如此这般,在出现问题以后,就很难拿出确实可行的解决方案。我针对资料上几个有难度的,拖欠款项的案子分别提出了相应的解决方案。写完以后,我仔细又看了几遍,觉得大致满意,便重新誊写了一遍才休息。
第二天下午两点半,辜总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我递过报告,他接过去认真地看了好半天,时而点头时而皱眉,我的心也随着他的表情忽冷忽热,不知道这篇报告他会下一个什么样的结论。
辜总看完后,把报告放在桌子上面,沉思了一会儿对我说:“这是我在这个公司里工作两年多以来看到的最全面,最有思想的报告,尽管你对我们这行并不熟悉,但是能通过你个人以前的经验提出如此具有可操作性的解决方案,实在是难能可贵。”
辜总的话让我感到很振奋,忙说:“辜总,您实在是过奖!”
辜总笑笑说:“不是过奖,你当得起这样的评价,而且看得出你很用心。不过我们公司目前的情况非常特殊,由于之前管理不善,清算小组的人员出现了很多问题,我曾经跟你说过,这里就不重复了。现在的关键是,我手里没有能用的人,再一点,有些事情还不能让公司其他人知道,否则会动摇军心,甚至会引起连锁反应。”
我有些奇怪,便问:“难道我一个刚从内地来鹏城,与你素昧平生的人就这么值得你信任?”
辜总又嘿嘿一笑:“信任?到目前为止,我还根本没信任你,通过前一段时间公司所经历的变故以后,我已经不能相信任何人了,老实告诉你,我给你看的资料上面的案例,基本上是已经核销的了。我之所以拿给你看,就是因为我觉得你有一种别人不具备的东西。我是打算,你看完以后,如果你干,我就给你个机会,如果你说不,我就让你立马走人。”
我感到一种寒意,不由脱口道:“你这个人很可怕,看到你我不禁想起了电影里残忍的资本家。”
辜总听到这话,很干脆地哈哈大笑起来,一边说:“晓天,你知道吗?鹏城就是这样一个很现实的社会啊,要不然怎么叫特区呢?在鹏城这个城市,如果你不能快速转变观念,会很难在这里生存,懂吗?”
我迟疑了一下说:“关于生存,我还不知道怎样用我的经历和感受对它下定义,但我明白自己来鹏城的目的,更知道为了这个目的我将付出汗水、泪水,甚至还可能有鲜血。”
辜总赞赏地点点头,收住笑容严肃地说:“晓天,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这样吧,你先表个态,对资料上那几个人的债务追缴问题,你能不能干?”
我坚定地说:“能,但我虽然有决心,不能保证结果。”
辜总说:“你必须保证结果,只要你要回来一份,我就专门成立个部门归你指挥,要回来奖金加倍,要是三个月你一点儿成绩都没有,对不起,请你另谋高就,怎么样?”
我点头说:“没问题,就这么定了,还有别的事吗?”
辜总起身倒水,一边说:“没事了,这样吧,从明天开始,讨债的事情你受我直接领导,需要什么人配合由我来协调。但你自己部门的工作该干还得干,而且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你实际在做什么。我会让张副总交代廖文范,尽量给你方便,但如果他们问起什么,你必须要知道怎么应付。”
我点点头,走出了辜总的办公室。我相信,辜总看起来是在利用我达到他自己的目的,但实际上他也给了我一个发挥的空间,我现在的唯一出路就是把他交给我的这个看起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完成。不经历鹏城的风雨洗礼,怎么才能见到灿烂的彩虹?
下班后,我回家时拐到超市买了条毛巾和一把刮胡刀,付了钱正想出门,忽然有只手在我肩上一拍。我回头一看愣住了,对方居然是一个我根本没有想到会在鹏城遇见的人。
“怎么是你呀?桑川。”我惊讶地问道。说起来这个桑川和我还有一点渊源,我爷爷去世时,我父亲才十四岁,只好辍学,在生产队里做农活儿。当时,桑川父亲是我们那个公社的副主任,看我爸爸还算伶俐,就叫他做了一个小队的会计。后来由于我父亲人品好,工作认真负责,深受乡亲喜欢,被评为劳动模范,提拔成队长,后来又相继当了大队书记,公社副书记,被选送成为工农兵学员,倒做了桑川父亲的上司。但父亲从来没忘记桑川父亲的恩,逢年过节都带我家人去看望桑大爷,平时也总教育我们说:桑大爷对我们全家有恩,永远都要感激他。至于桑川,我们是高中同学,但不在一个班,他从小就受到桑大娘的溺爱和娇惯,学习不好,还总打架,所以我跟他不怎么来往,只是每年和父亲去看桑大爷时能见上一面,喝杯酒。我印象中最深刻的就是他的老婆很漂亮,而且是我们那个区一家国营大厂厂长的女儿。
“哎?晓天,你怎么在龙岗?我刚才在后面跟了你半天,开始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人了,没想到真的是你!”桑川见我回头,惊喜地说。
我也很惊讶,一连说:“我也没想到会遇到你,你这几年干什么去了?我和我爸去你家几次都没见到你,问桑大爷,他说你在做买卖……”
桑川一听我这话,神色黯然地说:“唉,做什么买卖啊,一言难尽。你呢?不是听说你在俄罗斯做生意吗?怎么来鹏城了?”
我答道:“别提了,生意垮了,我是来这里逃难的,在这里给人家打工。”
桑川又问:“你在哪个地方做事?”
我说:“在金融大厦,你呢?”
桑川说:“我没啥事做,再说我也打不了工,我能干什么啊?”
我有些疑惑,又问他:“那你靠什么生活?”
桑川说:“一时说不清楚,你住哪里?要不去你那里慢慢说吧。”
听桑川这话,我毫不迟疑地说:“好啊,咱哥俩好好聊聊。”
我们搭了辆摩托车直接回家,上楼后我打开房门的时候,桑川哇地惊呼一声:“你小子行啊,居然住这么好的房子。”
我一边换鞋一边说:“行什么行啊,这是同事家的房子,我只是借住。”
桑川说:“借住,你别逗了,这房子要是我租至少得七八百,你坦白交代,你同事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是女的。”
桑川哈哈一笑:“你小子走运啊,傍上富婆了,以后兄弟要靠你吃饭了。”
我说:“你开什么玩笑,我只是借住朋友的房子,哪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再说,我像是靠女人吃饭的人吗?对了,你能说说你怎么来的广东吗?”
桑川不回答我的话,只像个侦探一样在房间里四处看来看去,嘴里不时发出啧啧的声音。过了好久,他才不情愿地坐在沙发上,却不喝我给他倒的水,一双眼睛只四处乱踅摸。
我在他旁边坐下来,又问他:“这几年怎么没在哈尔滨看见过你?”
桑川迟疑了半天才说:“我的事情你不知道吗?”
我奇怪地问:“你出了什么事啊?”
他说:“公安局天天抓我,你不知道吗?”
桑川的话让我大吃一惊,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半晌,我才嗫嚅着问他:“公安局为什么抓你?”
桑川得意洋洋地说:“你听没听说李楠被判了八年?”
我忽然想起,前两年我们那个区一个著名小混混李楠伙同别人拦路抢劫、贩卖黄碟被判了刑的事情,但是案件的来龙去脉我并不清楚。想了想,我又紧张地问道:“怎么,你与他有关系吗?”
桑川点上一根烟,慢慢地说:“我就是那个团伙的主谋,李楠只是给我打下手的。”
我心里更加惴惴不安,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我曾经很熟悉,现在又十分陌生的男人,他还是我的那个同学吗?
桑川见我这样,便用一种鄙视的目光看着我说:“你这个胆小鬼,那算什么?我还有人命案子呢,算个屁啊!”
他的话让我更加害怕了,真恨不得桑川马上就离开我家,我觉得我把他带到家里实在危险。他居然是这样的人,我该怎么办?我刚刚在广东安定下来,难道现在就要再次出走吗?到其他地方我还能抓到辜总给我的机会吗?不走,他这样一个危险分子会做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
一时间,我心里乱成一团麻。
看到我有些心神不宁,桑川把身体向沙发后一靠,跷起二郎腿又问我:“怎么?你现在打的这份工收入不错吧?”
我说:“什么不错啊?一个月六百块钱不包吃住,能不能吃上饭都是问题。”
桑川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说:“一个月六百块钱不包吃住?搞没搞错?我才不打这样的工呢!”
我又问:“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桑川斜了我一眼:“我嘛,什么也不做,就是待着。”
我更奇怪,在我的记忆中他家的生活也不是很富裕,在鹏城这个地方待着不做事可不是那么好混的。想想又问:“那你日常生活怎么开销呢?”
他骄傲地说:“你还不知道吧,我老婆有钱,我没钱就朝她要。”
我知道她有个漂亮老婆,可是她老婆是有钱人我却不知道,便又问:“你老婆是做什么的能这么有钱?”
他说:“她现在在广州,被一个顺德人给包了,那人给了她好多钱,她有钱我不就有钱了吗?”
我更加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生疏了,他还是以前那个桑川吗?怎么这么丑恶的事情他都能干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我才又问:“难道你就不想自食其力,争取以后出人头地吗?”
桑川一阵怪笑:“你真笨,你看我能干什么啊?去工厂钉钉?太累。给人家跑业务?我找不到客户。再说,挣得太少我才不伺候他们呢。”
接下来,桑川说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只感觉他这个人越来越恶心,他又坐了一会儿这才告辞,临走还要了我的电话。
和桑川的偶遇让我陷入一种莫名的惶恐中,第二天早上,我正心烦意乱地坐在办公桌前,辜总打电话问我:“你在干什么?”
我说没什么事情,他便说:“你马上到楼下停车场来一下。”
我装作无事的样子离开座位,慢慢走到前厅,钻进电梯直下到停车场。辜总坐在车里,见到我按了一下喇叭示意我上车。
在车上,他交给我一沓材料,又说:“你准备一下立刻去潮州金石镇,这是一个客户的资料,你在路上看完。他很难缠,去了很多人也没要到钱,我希望你这次能办成。”
我翻着材料问:“现在就走吗?”
辜总点点头,随手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他说:“到时候如果有什么麻烦,你可以打这个电话,这是我一个非常好的朋友,他能帮你。”
我说:“好的,我上去请个假。”
辜总说:“不必了,我已经和主管业务的张副总打好招呼。不过,如果你想和同事告别可以上去,但是绝对不能透露自己的行踪,如果有人问你去哪里,你可以随便编个理由。”
我没有再回公司,下车直接回家收拾东西,去潮州金石的车每天只有两班,早上的一班早已发出,下一班要等到晚上八点。我睡了一觉,就上了晚上出发的大巴。路况很烂,车摇摇晃晃的,遇到稍微好一点的路司机就疯狂地开,使人在车上感觉就像坐上了过山车。
经过四个多小时的颠簸,大巴停在一个路边店的前面,司机把大家赶下车,带着乘务员进到一个房间去吃饭了。我们这些可怜的旅客则被带到一个用毛竹搭建的大房子里,那里有好多人在吃饭,我买了一份快餐,里面有些酸菜、豆腐、肥肉什么的,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居然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过了一个小时,司机和两个乘务员吃饱喝足,才又带着我们上路。夜间开车,路况又不好,所以车上的人谁也不敢睡觉。车窗外是黑黑的一片,偶尔有一点灯光,接着还是黑暗,这样的气氛让我感觉自己正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堕落,没有任何希望。
车终于停了下来,我下车一看天已经亮了,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破败和杂乱,这就是金石镇。我这次要拜访的客户是一个叫叶金根的男子,他的家离这里还有两里多路。
于是,我沿着一条乡间土路向叶金根的家走去,肩上背着我从东北带来的那个包,不过这次,里面除了换洗衣服以外,还有几包方便面和一把水果刀,以及几本书。
我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叶金根的家,他的家在统一规划的一片居民区里,房子不大,有一个天井。我到他家门口时,看见一个精瘦的汉子正在院子里用力从井里往外打水,我咳嗽了一声问他:“请问,你就是叶金根,叶先生吗?”
他回头看看我说:“你是谁啊?”
我说:“我是从龙岗来,代表财经公司来看望看望你。”
他一下停住了手上的活,脸上的表情也似乎凝固了。我把辜总给我准备好的介绍信及名片递给过去,他接过去看也不看就气呼呼地说:“什么来看我?还不是来讨债?你们以前派来的人我也和他们说过,我现在就是没钱,要不你们起诉我,要么就等我有了钱再还。”
我并不着急,慢慢地说:“叶老板,你不要急,我这次来的目的不是光要钱,我主要是看看你有什么困难,如果有困难的话我们可以共同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