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4571200000019

第19章

绣衾春暖,好梦留人,一觉间已栏干日过矣。乃命紫鹃舀水,盥漱毕,然后服药。忽见袭人匆匆入,泪痕满颊,急怒堆目,厥状大异往日。余深讶之,连起让坐,袭人不答,亟找紫鹃曰:“汝与宝玉顷作何语,速与我回老太太去!”余闻言,知宝玉痴病又发矣,佯问何事。袭人凝神半晌,悒悒言曰:“我亦不知紫鹃姑娘所说何事,但见宝玉归时,手冷足僵,声嘶气竭,与死无异,李妈妈等均放声大哭,言无可救。我想,此时或已死矣!”余忽闻此,几如暴雷击顶,窃想李妈阅世久,所言非无所见。(袭人不过一丫头耳,乃於宝玉之病作如许丑态,真令人作三日恶。)霎时心如刀剜,将所服之药,一口呕出,炙胃扇肝,抖肠搜肺,又大嗽数阵,觉寸心空然,一缕柔魂已离壳而出。紫鹃亟为余捶背,余伏枕喘息,半日始镇力言曰:“汝无庸捶,速用绳将我勒死可矣。”紫鹃哭曰:“何苦如此,我不过偶作戏语,彼误为真耳。”余佯嗔曰:“果又作何语耶?我今勿问其为真为戏,但其病既为汝言所致,还须汝去解之。”紫鹃闻言,亟与袭人同往。(宝玉闻紫鹃言,急痛迷心;黛玉闻袭人言,魂飞霄外。真是一对情种。然形迹显然,贻人口实,彼日伺其侧,视眈眈、欲逐逐之宝钗益得肆其狡谋矣。可叹,可恨!)余复遣人往探,知宝玉神情恍惚,言语迷离,厥状大似癫痫。嗟夫!宝玉此病,纯是紫鹃一言所激耳。然则彼不欲余南归,已成确证,其心可感,其情亦可怜矣。

宝玉之病,既经紫鹃劝慰,乃略安静,外祖母遂命暂侍宝玉。余独处潇湘馆中,愈觉岑寂,有时亦思往视宝玉,又恐触其心疾,以贻他人之笑,欲行又止,欲止又行,对影徘徊,只有拼一眶酸泪,向窗外琅玕尽情一哭耳。阅数日,紫鹃归,谓宝玉已愈,且为余述其试宝玉之诳语,暨宝玉病中情状。尤堪发噱者,一日林之孝来园,宝玉一闻林字,遂疑为迎余之人,於时适见案上陈设西洋自行船,遂疑为迎余之船,蛇影杯弓,自惊自惧。呜呼!在紫鹃不过一戏言耳,宝玉几为此一病不起。使余一旦真去,一旦真死,吾不知其更何如耶!余虽感其情笃,余尤笑其情痴。(伤哉!颦卿从此后,甘心为宝玉死矣!。)

紫鹃既归,夜间仍伴余宿,临寝时,频以目顾余,意似有一事相告,颇讶之。既而一思,彼所告者必为宝玉之事,寸心忡忡,雅不欲听。既而寝矣,紫鹃果悄然顾余曰:“宝玉之心,可谓铁石坚矣。”语出,余心一跃,似喜又似极忧,亟欲止其言,然力已不能。但闻彼又曰:“苟非其心坚,何至一闻我等欲去,即一病至此?”余仍瞑目不应。紫鹃至此,颇讶余何故作此冷态,则又自言曰:“一动不如一静,如此间可谓好室家。凡事均易求,最难是从小时一处长成,性情脾气彼此深知耳。”余闻语,知其又以试宝玉之心来试余,屡思不应,而情潮叠涌,不能自已。因啐之曰:“汝连朝忙碌,当亦困乏,此时不就寝,犹谰言耶!”紫鹃笑曰:“我并非谰言,一片真心,实为姑娘计耳。盖凡为女子,年华既长,终须归於一人。姑娘既无父母,又鲜兄弟,不於此时早为之图,更将何待?俗语云,‘老健春寒秋后热’,倘使老太太一旦逝去,尔时恐难措手。就使如愿相偿,而公子王孙,谁非三房五妾,倚翠偎红,即令获一天仙化美人,亦不过三宵五夜,弃如敝屣。(紫鹃丹忱素悃,的是可儿,世有其人,愿拜倒石榴裙下。)若娘家有人有势,尚有投诉之处,如姑娘孑然一身,加以老太太不在,徒凭人欺负已耳,更复何望。姑娘平昔慧甚,岂不闻‘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之言乎?”嗟夫!紫鹃之言当也。顾余将又何法以处此,中心伤感,莫可言宣。乃强笑曰:“鹃丫头疯耶!明日我回老太太,不敢留汝矣。”紫娟笑曰:“我之言此,亦非越礼犯经,不过请姑娘随时留心,勿贻噬脐之悔耳。”言毕,竟自睡去。余细味此语,句句刺心,益思益虑,益虑益思,方寸灵台,如鼎之沸,清泪琳琅,珠抛乙乙,窃恨彼苍无语,不得呵壁而一问之。(岂知欺负黛玉者,乃其最亲、最爱之老太太,人情如此,能无慨叹。)次日,为薜姨妈生日,自外祖母以次,均有祝贺之礼。余亦备针线两色,命紫鹃送去,而病骨惊风,遂未赴席。是日,闻亦有小戏一本,颇形热闹。并闻邢岫烟已由外祖母撮合,许与薛姨妈之侄薛蝌为妻,不日成礼。同此孤雏身世,彼已得寄一枝,视余之苦海茫茫,尚无彼岸者,能不为之感叹耶!(对别人巧语花言,背地里愁眉泪跟,黛玉情性乃大类此,实则无法处置,只有任情痛哭耳。)

春光似锦,燕子穿帘,病体恹恹,了无兴趣。一日,薛姨妈携宝钗同来余室,余亟起让座毕,笑谓宝钗曰:“天下事诚难逆料,谁知姨妈与大舅母如今又结陈朱矣。”薛姨妈含笑曰:“汝不闻俗谚云‘千里姻缘一线牵’乎?缘月下老人预先注定,如有缘者,彼暗中用红丝一线,将两人脚绊住,无论两家千山万水,终有机缘,成其美眷;不然,虽父母本人均极愿意,而月下老人不用红丝拴住,亦只好事多磨耳。譬如汝姊妹两人,年已俱长,然婚姻一事,尚不知是在眼前,抑是天南地北也。”余闻语双颊骤赤。宝钗曰:“惟有妈妈出语,动辄扯上我辈。”言毕,倒其怀,憨笑不已。(姻缘一线牵,则今之结婚未久而忽离婚者,岂月下老人先拴之而忽放之耶!可发一笑。)余羞之曰:“长大如许,犹效小儿撒娇耶!”薛姨妈随抚其额,顾余叹曰:“吾幸有汝姐姐慰我岑寂,否则余之境况,更不堪问也。”余闻语,心为一酸,叹曰:“姨妈之言,得勿笑我无父母耶!”宝钗笑曰:“妈妈试听妹妹此言,何等放肆,尚笑人撒娇耶!”薛姨妈曰:“是亦难怪,世界最可怜者,实为无父母之人。”言次,执余手笑曰:“吾儿,汝见我爱汝姐姐,汝伤心耶?实则我怜汝之心,较汝姐姐尤甚,汝姐姐虽无父亲,尚有我与阿兄,若汝只影单形,何所依倚。我每与汝姐姐言及,辄为心酸,只以此间人多,飞短流长,易招讪笑,故虽有此心,总难出口。今后我苟在此一日,当尽一日护持之力,汝幸放怀,勿自苦也。”嗟夫!姨妈此言,若果出自真诚,余焉能无感,因笑曰:“姨妈既怜此孤雏,明日即认为义母何如?”薛姨妈笑曰:“汝不我弃,我尚何言。”宝钗笑曰:“否否,此不可行。”余曰:“此何故哉?”(蜜语甘言,黛玉入其彀中矣!)宝钗曰:“汝自思之。”(宝钗虽则调笑,实则试探,可恶,亦复可恨!)余曰:“我不能得其故。”宝钗笑曰:“傎哉汝也。汝亦知岫烟此来,不字于吾兄,而字于吾弟,其故何在?”余曰:“或者大哥外出,抑或相属生日不对,亦未可知。”宝钗曰:“否否,只缘吾兄已经相准一人,只候回来成礼,其人为谁,我亦不必说出,但我不欲汝认吾母为义母,汝当可推寻而得。”言毕狂笑。余顿悟其戏余,颜色不期而赪,因扯薛姨妈之手,笑曰:“姨妈,汝犹不责彼耶!”薛姨妈抚余,笑曰:“彼谰言,汝勿听。”宝钗笑曰:“非谰言,实以此间求媳妇,较外间善也。”余愤极,亟捉其臂,骂曰:“汝其疯乎!”薛姨妈见余斗,为之大笑,既而曰:“汝毋忧,此必无之事也。日前邢妹妹,我犹恐蟠儿糟蹋,矧为汝耶!我虽糊涂,尚不至此。(薛姨妈岂真有是心耶?特调弄黛玉,使之空欢喜耳。余曩时读《石头记》,每引以为恨事,顾其果有是心,黛玉不至于死,即绮情此文,亦不至于作矣。)惟汝年寻长,终不能老死闺中,俟来日与老太太言,将宝玉为汝撮合,玉人一对,鸾凤双成,当较他处觅姑家为愈也。”余闻此,双颊大赭,心中亦不审为悲为喜,亟拉宝钗笑曰:“我只责汝,何事招出姨妈说此老不正经话耶?”宝钗笑曰:“此更奇矣,妈妈说汝,与我何涉?”言次,紫鹃忽掀帘入,笑曰:“姨太太既有此心,何不即与太太商之,俾早成此举。”余骂曰:“此亦何预汝事!”薛姨妈笑曰:“此儿亦太情急,得忽催姑娘出阁,汝好自寻女婿去耶?”紫鹃愧极,俯首不语。余笑曰:“善哉!亦臊一鼻子灰矣。”众均一粲。

自余欲认薛姨妈为义母后,未几,忽传宫中老太妃薨,敕谕凡诰命等,皆须入朝,随班按爵守制。以是外祖母等,每日入宫陪祭,至二十一日后,方请灵入陵。陵在孝慈县,离都甚远,往来须十数日。至陵后,又停放数日,方入地宫,故须一月后,方可竣事。因此,两府无人照管,众议呈报“尤大嫂产育”,将彼挪出,协理荣、宁处事,并托薛姨妈照管余姊妹等。薛姨妈遂亦迁居园中,初本思与宝钗同居,继因其处有湘云、香菱、珠大嫂等,颇不方便,而珠大嫂处又有宝琴,迎春处又有岫烟,探春因家务冗杂,且不时有赵姨娘与贾环等嘈聒,不得已,乃来余室同住。薛姨妈夙昔爱余,至此日夕相亲,尤深怜爱,即一切药饵饮食,亦十分经心。余于天涯落拓之中,忽遇此慈祥体爱之人,余之感戴,曷可名言!(奸而使人知其奸,未足以为奸也,惟奸而人不觉其奸,且为之感戴,如薛姨妈其人者,斯为大奸。)

尤大嫂既协理荣国府,自有一番兴革。当因国丧未除,谓凡天下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於是各仕宦大家,凡养优伶男女者,一概蠲免遣出。尤大嫂遂与二舅母、凤姐等磋商,亦将梨香院十二女伶,逐一问明,愿去者,每人给赀自去,不愿去者,仍留园中。问明后,愿去者仅四五人,馀则分散各处使唤。外祖母留文官,宝玉留芳官,蕊官归宝钗,藕官归余,葵官则送与湘云,豆官送与宝琴,探春暨尤大嫂等亦均有所与。一时莺莺燕燕,各奔新主,曩日优孟生涯,遂不得不与告绝。余尝私询彼等,何故不洁身退出,而甘为仆婢?彼等咸谓此间托钵,大足为荣。实则伴人门下,更有可荣?柳絮随风,桃花逐水,此辈可怜虫,将作何归宿哉?噫!

病魔缠扰,情思萧然,孤馆虬居,百无聊赖。帘前弱柳飘扬,帘外夭桃似锦,黄莺呖呖,时啭树梢,骀荡春光,又是清明时候矣。对景伤怀,弥增悲怛,听郊外孤坟啼哭之声,尤足使人泪下。回忆余二次来京时,余父新冢崭然,修犹未竣,余母之墓亦复崩圮,今忽忽又数年矣。数年来,春雨连绵,不知损坏几许。余又栖身异地,不克南归,际此清明时节,谁为祭扫之人?鸣呼!余诚悔当时不应来此。不然,七里山塘,亦足为余栖息之地,山茔祖墓,何至孤栖若此。今则身生双翼,亦不能南飞,惟任胥江怒潮,鸣其冤苦而已,宁不痛哉!余思及此,余心酸痛,乃如刃剚,不禁放声大哭。随余哭声而至者,乃有一人,形容瘦削,面泛灰白,余霎见不期一惊,盖来者适为宝玉也。余与宝玉不见久矣,今日相逢,又觉前尘影事,涌现心头,哭益亟,珠泪沾襟,红袖尽湿。宝玉见状,惶然不解何故,则亦双泪莹然,向余呆视。嗟夫!未见话偏多,相逢无一语,非余此日景况耶?既而宝玉曰:“汝又因何伤心?吾前固告汝,平居不宜过悲,今若此,殆自戕其生也。”余曰:“此余事也,何预於汝?”宝玉闻语一愕,既乃叹曰:“事固无与於我,然汝当知我心。试思汝日悲啼,吾复何乐?即以前日之事言,虽紫鹃出於游戏,然我自此,即觉人生无趣……”余闻其又及前事,双颊骤赪,亟曰:“趣勿言,我已不愿闻此。矧大观园中,金玉姻缘,麒麟佳偶,正复有行乐之人在,余去又何足轻重耶!”语出,宝玉色立变,手筋掣掣,如冒寒风。余见状,知此语又中其心坎矣,不期失笑。宝玉叹曰:“妹妹,吾望汝勿再提此,以伤余心。”余笑曰:“此确语也,更何心伤之有?”宝玉曰:“我今亦不与汝争,我心终有明白之日。”余嗔曰:“何事明白耶?脱他人闻之,又成笑柄矣。”宝玉曰:“我何惧人讪笑,惟汝幸自珍重,勿贻余忧。”言已飘然迳去。余目送其既去,余心又返於悲苦之途。(情致缠绵,含情脉脉,此是绮情得意之笔。)盖余迩年以来,与宝玉多谈一次,余之隐忧即加增一度,毕竟此等隐忧,当何时而了,余乃不能自知。古诗云:“早知如此挂人心,悔不当初不相识。”诚不啻自余心中掏出也。(女儿心性最不喜人窥悉,而其情态自流露於不觉,实则捉襟见肘之时亦何用其忌讳!黛玉惺惺作态,致失事机,诚不能无恨。)

同类推荐
热门推荐
  • 修真和尚穿越现代生存记

    修真和尚穿越现代生存记

    释真和尚作为一个现在人穿越到一个完全是佛修的世界,在一次夺宝过程中被炮灰穿回了现代。在释真和尚为终于可以吃肉了而兴奋万分、痛哭流涕之时发现自己是个负翁,没钱没钱没钱/(ㄒoㄒ)/~~。
  • 花蕾悄悄绽放

    花蕾悄悄绽放

    亲爱的中学生朋友们:你们生长在改革开放的大好时代,祖国关怀着你们健康成长,人民寄予你们殷切的希望,父母期盼你们能成为对社会有贡献的人。你们的前途如晨曦朝阳。你们正当美好的青春年华,同时,也正处在性生理、性心理多变的烦恼时期。性的敏感使你们不时会产生诸多复杂的情绪,如神秘、好奇、羞涩、紧张和焦虑。因为性的逐渐成熟,你们对异性表现出了更多的关注、向往,甚至是朦胧的爱慕,你们心中无法言表的感觉正经历着青春的躁动和甜蜜的忧伤。
  • 青年作家(2015年第7期)

    青年作家(2015年第7期)

    《青年作家》是一本老牌纯文学读物,创刊于2002年,由文学巨匠巴金先生撰写创刊词,曾被誉为中国文学刊物“四小名旦”之一。
  • 迷茫管家与懦弱的我宇佐美同人

    迷茫管家与懦弱的我宇佐美同人

    宇佐美兔子线圆了在动画里走管家线的遗憾管家有什么好的我大兔子才是天下第一
  • 辰皇至尊

    辰皇至尊

    我的新书推荐《霸世仙君》www.*****.coml世上本有无数条路,但当所有的路都被敌人堵住时,唯有不断的杀人,才能踏出一条血路。万载苍龙,一朝苏醒,千年回眸,自缘身在血路中!希望大家多多支持..谢谢
  • 殿下,别说你爱我

    殿下,别说你爱我

    我们也许只能是平行线,永远都不会有任何交集……(夏沫汐,我真的很爱你—夏圣轩)(我们就这样吧—夏沫汐)
  • 神源空间

    神源空间

    现代社会,灵气匮乏,以至缺乏各种灵丹妙药,天才地宝,郑林意外获得奇遇,从此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 恶少的烙吻

    恶少的烙吻

    五年前,她是他的女仆,他说东,她不敢往西;五年后,她是他的对手,他有一,她要抢二。“颜洛辰,我会把你五年之前强加在我身上的一笔一笔都还给你!”可为何屡屡过招,讨不着好的都是她?“莫依瞳,你还有最后一个翻身的机会。”男人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她,“回来我身边,从此你指南,我绝不打北。”
  • 明伦汇编人事典初生部

    明伦汇编人事典初生部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重生洪荒之大自在

    重生洪荒之大自在

    陈凡本是一位道教弟子,在半夜一次开门中不幸被雷所劈中,回到了鸿蒙未判时期,其结拜大哥盘古被大道所害身陨,等陈凡一步步登上大道,才发现大道之上还有黑手,且看陈凡重生为大自在魔神,如何改写洪荒,踏大道……新书《荒古诡道》正式发布,请广大读者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