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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今日恩人,来日蹇修,乃竟不欲见耶?”宝玉闻语,颜色骤变,血脉偾兴,沉脸顾余曰:“汝诚不谅我!我白认识汝矣。”余冷笑,曰:“诚哉,汝白认识我。我又不似他人有甚金也玉也,可以高攀。”宝玉益怒,曰:“我诚不解汝是何心肝,乃忍出此言?我昨不尝告汝,如有此心,天诛地灭,今汝又云云如是,直有心咒我天诛地灭矣。”余闻此,始忆及昨日事,不觉自悔失言,即颤声应曰:“我如有心咒汝,我亦天诛地灭。嗟夫!何苦如是。我固知昨日张道士为汝论婚,汝恐我在此,有碍汝之姻缘,故借端生气。然乎?否乎?”宝玉至此,面上乃泛白色,手足俱颤,立摘下通灵玉,尽力向地下一掷,曰:“劳什子!非将汝粉碎不可。”讵玉性坚硬,竟未摔碎,宝玉复回身取铜锤砸之。(真乃劳什子!我亦欲锤砸之,何事无知鹃、雁而竟夺去,使苏子美见之必浮白曰:“惜乎不中!”善为调停,语亦中肯,袭人、紫鹃大是可儿!)余见状,不期失声而哭,曰:“何苦来,汝欲砸玉,勿如砸我!”语出,紫鹃、雪雁等咸奔入劝解,继又向宝玉夺玉,宝玉不许,雪雁乃狂呼袭人。袭人至,见宝玉气忿至此,因笑曰:“汝与妹妹斗嘴,何故砸彼,设或砸碎,不使妹妹心中脸上尤为难过耶!”嗟夫!袭人此语,适中余心坎,可见宝玉视我,竟袭人之不若,宁不痛哉!于是哭益急,适间所服解暑汤,尽行吐出,淋漓满地,香汗涔涔。紫鹃扶起余身,曰:“姑娘虽生气,然亦当自为保重,倘因以触发旧疾,不使宝二爷愈为心伤耶!”宝玉闻此,引目视余,似又自悔孟浪,双泪旋缘颊而下。袭人见余两人均哭,则亦潸然泪下,少刻,紫鹃亦哭,时室中寂静,但有饮泣之声。(此所谓赶脚人儿,也来泣也,一笑。)无何,袭人持玉谓宝玉曰:“汝不观其他,但观此丝穗,亦当感念林姑娘之情,遑有心与之口角耶!”余闻此,恨心陡发,力自袭人手中夺取,剪成数段,曰:“我乃空效力,彼亦不稀罕,自有他人再为之穿作也。”袭人骇曰:“何苦来!是又我多言之罪矣。”宝玉曰:“已而,从后我再不佩带,汝即碎之,亦无关于我。”言次,外祖母暨二舅母忽至,及见余两人相视对泣,因询果为何事,众谓并无甚事。二舅母遂责备袭人与紫鹃,外祖母则携宝玉去。金钩未挂,罗帐独垂,独卧香床,百无聊赖。凡人故违其心而褒贬一人,于清夜自思,未有不内疚者,余此时心思正复如是。回想日间所为,实有不近人情之处,殊不当以冷嘲热讽,激起宝玉恨心。且彼人待我,固属温和有礼,往者虽屡受讥诮,一毫不露其愠色,若而人者,乃不得谓之佳耶?既而思之,彼既以真诚待我,何不竭其胸中真诚,告之于我。即金玉相配之说,我固在彼前屡屡言之,彼若不重此邪说,便当于我言时置若不闻,或正言剖白,如是我方信其无毫发私心。如何我一提金玉之事,彼即惶急不可耐,可知彼心中实时时有“金玉”二字,因我言及,恐我多心,故为此惶急之状,以图欺哄。如是,则彼已犯莫大之罪,无可再恕,在理,正应恨之,安能再与相见。然而,此事亦殊难能,盖余“恨”之一字尚未出口,而芳心飞越,已复萦绕于怡红院中,觉其生平待我,似非泛泛可比。自幼稚至今,食必与共,行必与同,温存体贴,无微不至。若而人者,乃能恨之耶!恨既不能,则惟忘之,于是力镇余心,使勿再思此事。然而心不由我,仍时时萦于宝玉之身,觉其为人也,如坐人于春风之中,而软语缠绵,尤能使人终身不忘,初非特容态之美,如玉山照人已也。思及此,目光痴然,深注于案上残灯,寸心无主,几欲凌太虚而飞去。久之久之,又转念今日摔玉之事,心乃一突,而面色亦因之而赪.嗟夫!吾与彼不过中表亲耳,何事往返萦思,如痴如醉,脱有人知之,宁不笑我憨耶!于是强移香枕,翻面以向里床,瞑目而自言曰:“嗟乎!彼恶人,但愿此后勿再见其人乃佳。”

长日如年,头昏欲裂,鸳针慵举,鸾镜懒窥。骄阳逞其炎威,自帘间丝丝射入,书案琴床皆炙手可热。(写景状物无第二手。)风丝久寂,槐柳之属,岿然直立,曾不稍稍移动,枝头新蝉,亦为烈日所逼,狂噪不已。随命紫鹃放下香帘。娇卧冰簟中,侍儿辈或掌蒲葵,或执塵尾,左挥右洒,热闷稍舒。惟紫鹃犹时时话及砸玉之事,且曰:“前日之事,本姑娘过于浮躁,宝玉性情,他人或不知,吾侪岂有不知乎?”余愠曰:“汝犹欲为他人责我耶!试问汝,我果何浮躁?”紫鹃笑曰:“即以通灵玉而言,宝玉为此,固已吵闹数次,姑娘今尽可不言,胡于其忿怒将发之时,而忽提起,并其丝穗而亦剪之,是非过于浮躁耶?以我思之,姑娘宜忍气以续旧交,矧老太太昨见汝两人不往薛家观剧,抱怨自责,甚至流泪。若今日再不转圜,不愈使老人伤心耶?”(慧心妙舌,可爱之极,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言至此,忽闻院外扣门声,紫鹃笑曰:“是乃宝玉声音,想来陪罪矣。”余不许开门,紫鹃曰:“是过又在姑娘矣。”言已,竟往启扉,入者果为宝玉。又闻紫鹃笑曰:“我以为二爷将再不入此门,不图今日又至也。”宝玉笑曰:“我安能不至!即死去,魂魄亦必日至百次。”言际,已跨门而进。余骤见彼,心不期一酸,乃伏枕而泣。(李三郎愿生生世世为夫妇,无此沉痛。宝玉行近床前曰:“妹妹可好?”余不应,宝玉乃挨坐床沿,笑顾余曰:“前日之事,我固知)妹妹必不恼我,但我不来,使他人见之,愈疑我侪决绝,若俟彼等来相劝解,彼时吾侪愈觉生分矣。故我不得不自来请罪,或打或骂,一任妹妹处分,但勿置我不理。”言已,又低呼“好妹妹,好妹妹”,乃至数十声不止。余此时细味其言,似又觉出自诚款,愈益好笑,曰:“汝毋再来哄我,从今以后,决不敢亲近二爷,权当我已去,何如?”宝玉笑曰:“汝往何处?”余曰:“回家去。”宝玉笑曰:“我亦随汝去。”余曰:“我若死,汝又奈何?宝玉曰:“汝死,我即作和尚去。”余闻此,颜色立沉,曰:“汝又谰言,汝家尚有如许姐姐妹妹,倘一朝死去,汝安有如许躯体去作和尚哉!”宝玉又自悔失言,霎时红飞上颊,俯首无言。余见状则又怜之,以指戳其额,曰:“汝……汝!”两字甫出,泪亦随下。宝玉见余又泣,双泪亦沁眼角而出,旋探怀觅巾试泪,不得,则以衫袖拭之。余见其所衣,乃新制纱衫,若以揩泪,殊为可惜,因就枕上取绡帕一方,掷之宝玉怀中。宝玉拾取揩毕,复移身近余,伸手握余臂,曰:“妹妹,余心碎矣。汝犹欲哭耶!趣起,往老太太室中去。”余力脱其手,曰:“谁与汝动手!吾侪已非幼时,尚涎脸若是。”言次,忽闻窗外笑曰:“好矣!好矣!”余闻语一愕,回首视之,则见凤姐飘然而入,笑曰:“老太太尚在怨天怨地,特使我来探之。我固知汝侪不出三日,必复其旧好。老太太不信,今我来,果不出我所料矣。我真不解,汝侪愈大,乃愈不脱稚气,与其今日携手对泣,何若前日稍忍让耶!趣去见老太太,以慰老人之心。”言已,携余手即行。宝玉亦随之。及至外祖母室中,凤姐笑曰:“我固谓不用人费心,自己会好,老祖宗不信,必使我去。讵我去时,两人已并坐一处,互陪不是,竟似黄鹰抓住鹞鹰脚,环扣不能相离。”言时,众人皆失笑。此时宝钗亦在室中,宝玉因询薛蟠生日事,宝钗具告之。宝玉曰:“何不往观剧?”宝钗曰:“我因天气太热,仅观一二出,即推病来此。”宝玉笑曰:“无怪人拟姐姐似杨贵妃,想亦体胖怯热也。”宝钗闻语,怒甚,面色立赪,冷笑应曰:“我诚似杨贵妃,但无一好哥哥兄弟可以作杨国忠,殊为可惜。”宝玉知又失言,惭愧若不能自容。余见宝钗竟为宝玉所辱,不禁暗笑,然睹其怒气方盛,则亦不欲于其中更作他语,仅谓之曰:“姐姐适观何戏?”宝钗知余面色有异,旋笑曰:“我所观者,乃为李逵既骂宋江,后又陪不是。”余笑曰:“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宁不知此出乃名《负荆请罪》耶?”宝钗亦笑曰:“噫!乃名《负荆请罪》耶?汝侪通今博古,始知为负荆请罪,若我则不知也。”(以矛陷盾,绝妙词令。)余闻此,始知宝钗此语实为讥余,颜色大赪,宝玉亦然。及宝钗去,余笑顾宝玉,曰:“汝今后,当始知天下人不尽似我心直口快也。”宝玉不语而去。蒲艾簪门,虎符系臂,倏已至端阳佳节。侍儿辈积艾叶焚之,青烟袅袅,中人欲吐。适二舅母传往赏午,至则薛姨母、凤姐、宝玉、宝钗及迎春姊妹等均在座。顾皆默然无语,以好动若宝玉,亦恹然若不自在。余见状大诧,思宝玉得勿因昨获罪宝钗,故怏怏若是乎?遂亦淡淡不多谈。略食酒肴,群即散去。际此佳节良辰,乃仅乍聚而散,若在他人,不知惆怅至于如何;若我,则觉与其聚,不如散。盖有聚终有散,聚时欢乐,散时自必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既生伤感,则有种种悲痛随之俱来。回首一思,岂不以不聚之为愈耶?譬之好花,方其盛开时,谁毋爱慕,及其谢落,则又增人惆怅;既增人惆怅,何若不开耶?此余生平所持特见,亦有人与余同持此特见乎?余不知也。即以宝玉论,彼之意见即与余异。彼以为人生当常聚不散,即花亦当常开不谢。(愿花常好,月常圆。)一到筵散花谢时,则万种悲伤,只有付之无可奈何。即今日一聚一散,彼心中又不知增几许悲感矣。余既归室,命侍儿勺兰汤,试新浴。既已,渐觉凉爽,乃闲步至怡红院,忽见袭人、晴雯、宝玉等同坐对泣,余笑曰:“大节之下,啜泣胡为?得勿争食不匀,因而作恼乎?”宝玉与袭人忽嗤然一笑。余顾袭人曰:“二哥不告我,汝当不相瞒。”言次,抚其肩曰:“好嫂子,趣告我,岂汝两人又拌嘴乎?”袭人以手向余一推,曰:“林姑娘,此何语?余一丫头耳,乃如此混说!”余笑曰:“汝谓不过一丫头,我则欲以嫂子相待。”(隐然洞悉“初试云雨”之事。夫黛玉而知此,则宝玉告之也,宝玉而言及此,则宝黛相与之际可知。人谓打趣袭人,我谓背攻黛玉。)宝玉掺言曰:“何苦来,为彼招骂名。”袭人曰:“林姑娘不知我心事,除非一朝死去,则亦已矣。”余笑曰:“汝死,他人不知如何,惟我则先当哭死。”宝玉笑曰:“汝若哭死,我即做和尚去。”袭人曰:“汝又谰言。”余骈二指抿嘴笑曰:“吾已两度见彼作和尚矣。”宝玉知余此语,乃指前日事,则亦一笑置之。

一日午间,余与宝钗、宝玉姊妹等,方在外祖母室中闲话。忽闻史湘云至,余与宝钗等均出迎之。见湘云方衣软薄纱衫,丰容盛鬋,飘然若仙。

既入室中,各道别后景况。湘云故善谈,词锋一动,即滔滔不绝,而尤杂以剧笑之声。宝钗笑顾周嬷曰:“汝家姑娘犹淘气否?”迎春笑曰:“淘气犹可,我甚恶其好谈,即梦寐之间,亦哓哓若池畔春蛙,宁不讨厌!”二舅母曰:“前闻已有婆家,今后当略佳。”外祖母曰:“今日在此住,抑回家去?”湘云笑曰:“当稍停数日,然而又累老祖宗不安矣。”语次,忽四顾曰:“宝哥哥胡为不见?”宝钗笑曰:“汝不记念他人,独思及宝兄弟胡为哉?”(其实配人记念。)言际,宝玉忽入,笑曰:“云妹妹来乎?”湘云曰:“然。”余曰:“宝哥哥曾为汝留一极佳玩具,汝爱之乎?”湘云曰:“何物?”宝玉恐余言出,羼言曰:“汝侪试观,一月未见,云妹妹又增高矣。”湘云亦笑曰:“然则汝巳缩短矣!”语出,众皆失笑。湘云又曰:“我欲问汝,袭人姐姐好否?”宝玉曰:“谢汝,良佳。”湘云笑曰:“我久欲赠彼一物,迄不得佳者,今始得矣。”宝玉曰:“饰品乎?以我思之,莫若前日戒指佳。”湘云随展其绣巾,手拈一物示宝玉,曰:“此为何乎?”余注目视之,乃绛纹戒指,即如前日湘云赠余侪者。余笑曰:“傎者,汝也。既欲以此贻袭人等,何不前日与吾侪一起送来?”湘云笑曰:“汝安知,送汝侪者,但只遣人赍来足矣。若夹以丫头一起,必须将其名字一一告知,若来人记忆不牢,反致乖误。矧来者又非女子,吾亦不便以丫头名字使之知之。如此,安得谓之傎耶?”言已,众皆笑曰:“毕竟湘丫头精明。”宝玉亦笑曰:“词锋之锐,尚是如此,吾亦服汝矣。”余闻语,不觉大愠,冷笑曰:“彼不善言,安配带麒麟乎?”言已,即返身回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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