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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花瓣扶疏者多落,盛开之后渐觉离披,遇风雨撼之则飘散满地矣。”又尝考之王介甫作《残菊》诗曰:“黄昏风雨打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欧阳永叔见之,戏介甫日:“秋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仔细看。”介甫闻之笑日:“欧阳九不学之过也。岂不见《楚词》云‘夕餐秋菊之落英’。”东坡,欧公之门人也,其诗亦有“欲伴诗人赋落英”,与夫“却绕东篱赋落英”,亦《楚词》语耳。余谓欧、王二公文章擅一世而左右佩剑,彼此相笑,岂非于草木之名犹未尽识而不知有落、不落者耶?若夫可餐者,乃菊之初开芳馨之可爱者耳,若衰谢而后,岂复有可餐之味哉?或云《诗》之“访落”,以“落”训“始”也,“落英”之“落”盖谓始开之花耳。然则介甫之引证殆亦未之思欤。按此则菊原有落、不落二种,赋诗相笑乃欧、王二公事,与子瞻无涉,更无黄州菊落之事。何世人笃信不疑,纷纷引为口实耶?又前代名公咏菊亦有“落英惟有黄州菊,博物荆公服子瞻”之句,岂非惑于俗说而未加考证之过耶?宾客相见,辄以此事来问,为辩之如此。

康熙己酉秋,光、黄闯起蛟以千百数,伤人甚众。有人从山上望之,但见黄黑牛乘流而过耳,然山谷居民无恙。望山巅波涛汹涌,如云烟蔽空,过则峰际穴隙叠叠,皆蛟所从出焉。

又众人立桥上,见一牛没水中,微露双角,曰:“此牛何处漂来?”忽角动水涌,转瞬高数丈,石桥里许皆碎,伤十五六人。

按《庐山志》言:“蛇雉蚯蚓之类,穴山而伏,三十年则化而为蛟。常以夏月乘雷雨去之江湖,三数年一次。”盖凡山中皆有蛟患也。

一人于蒯通墓旁营葬,梦通衣冠甚伟,揖而言日:“我是公前辈,何尺寸地不相让耶?”其人改葬,又梦通来谢世祖皇帝御马有遍身虎文者,有鹿头鹿蹄者,盘旋阶墀如风,余亲见之。

先文康公于京师买碧璞如升,厮养卒见而笑之日:“吾家厕中便有,何买为?”先公命向厕中取之,果得碧璞,长二尺,圆一尺有半。洗涤之,光莹动人,因置石床上为玉枕,题日:“龟兹国有琥珀枕,枕之则十洲三岛五湖四海尽入梦中,此枕无乃是?”盖所居乃前朝中贵旧业,闯贼陷长安,其家藏珍玩遂流落厕中尘埋也。

夏振叔《借山随笔》云:“李自成,陕西米脂县双泉都人。

幼自沙弥还俗,名黄来,鬻为姬氏牧羊奴。崇祯三年流人西川贼不沾泥营,渐为帅领。九年自号‘闯将’,统步骑千余归米脂,椎牛上冢而去。祖海,父守忠,坟俱在三峰子乱山中,距县城二百里,山势环拱,气象狞狰。海乃其里人李成所葬。十五年成尚存时,幕府檄米脂令任丘边长白大绶掘坟剖棺,图以泄其杀气。长白购得成为乡道,至其所,久近墓凡二十有三,葬年既远,成亦不能别识,云葬时曾掘得空穴者三,其一有黑碗,因葬碗穴而填其二,仍置碗冢中,今但有黑碗者即海也。连掘十余冢,骨皆血润,至碗冢则骨黑如墨,头额生白毛六七寸许。

左侧稍下即守忠冢,冢中盘白蛇一,长尺二寸,头角崭然,初见人,首昂起三寸,张口向日,复盘卧如故,意思安闲。守忠骨节间色如铜绿,生黄毛五六寸许。其余骨生毛者凡七八冢。长白有《虎口余生纪事》,叙说极详。枯骨生毛亦从来纪载所罕见者,遗毒海内,夫岂偶然?”曹蜂仪,柴桑流亚也,人恒以狂生目之。曩别余返长安,豪饮数日,醉中持杯向余而言曰:“我自分必以酒死,死犹嗜酒,子得佳酒,幸北向祭我,我能从地下饮也。”余笑而应之,不数年果死。今每逢胜会,临风酾酒,或感叹泣下焉。

余族孙铨日暮骑驴行村中,见烟雾旋绕,鬼兵数千,拥一神将来。铨身入阵巾,魂魄几堕,驴亦觳觫不前,须臾而过,如此者三。铨归,卧病月余。

京师一孝廉会试后夜候发榜,与友人掷骰子约日:“六子皆红者中。”孝廉得五红,其一立盆边良久始落,亦红。又先世神主忽然摇动,合家闻叹息声,移时报孝廉中矣。

秦中会宁县沙中产金雉,食金满五钱则飞,不能远,土人往往逐得之。

《舆图考》载楚中赤壁有二,一在嘉鱼,一在黄州。嘉鱼乃周瑜破曹操处,苏子瞻以黄州赤(山鼻)山为赤壁,谬也。噫,此说起而世人争诮子瞻矣。然唐杜牧之《齐安晚秋诗》结句云“可怜赤壁争雄渡,唯有蓑翁坐钓鱼”,则何以说乎?盖当年舶舻千里,旌旄蔽空,由黄州至嘉鱼皆属争战之所,又乌辨其某舟泊某山,某山为火焚而赤乎?即以黄州之赤(山鼻)为赤壁可也。此说久不定,余为辩之。

先文康抚遵化日,苦旱,有司循例严禁屠沽,先文康出示日:“天人一理,人事不修则天变于上。苟人不为恶,即饮酒食肉何足干天地之怒哉!示后备宜痛加修省,其屠沽如故。”三日后大雨,人皆服公之达。

万年少托济宁僧郢子澄瀚求常州邹臣虎之麟画,画上题一偈云:“画画者谁寄者谁?一为居士两为僧。江山笔墨浑闲事,何日同参最上乘。”又跋云:“海内如万道人不可不为之画,传此画者又不可少郢子,故记此一段。”后臣虎、年少皆死,郢子道过雪苑亦死,此画遂为余有。噫,使臣虎而在,又未免呶呶多言矣。郢子能诗善书,其遗稿惜不存,偶记正月十七口别余往江南一绝甚佳,附录之。

附绝句:昨宵观罢上元灯,又欲寻山过秣陵。骑马乘船都不似,飘然谁识六朝僧。

贾静子先生病,余偕两弟及徐恭士往候。坐卧榻前,先生谈论如畴昔,犹举王守溪先生《制义》某篇某句可议,忽云:“此时当与君等永诀矣!”急命子启夕发秀请客诣听事。先生易新衣,迁正寝,仰卧而逝。众人人哭,见先生手微动者三,若相谢云。先生生平多奇,详《侯朝宗方域传》中。

附《传》:贾生名开宗,商丘人也。少落拓不羁,十四岁从其师学。师故儒者,喜绳墨,贾生慕司马相如之为人,学击剑鼓琴,嗜远游,师以弗类已诮之,贾生固谓:“我非儒,奈何以儒者责我。”即日除弟子籍,更去与里中少年伍。间读书为文词,干谒当世,举茂才第一,是时贾生年二十余,益负才。不事生人产业,破家葬其妻。陈腾凤来校士,寓意郡太守,欲贾生充饩县官,贾生日:“我当不日为卿相,何至谋升斗。”却不就。日共郡人张渭等约汗漫游,仿阮嗣宗纵饮六十日,白昼射箭,中夜击鼓。宋俗上元夜张灯饮酒,贾生率其徒服龙衣,驾鹿车,疾驰百余里,漏下三鼓抵睢阳。司氏者,难阳巨族也。张银瓢容酒数斗,约能胜饮者持瓢去。群小皆醉卧,窘甚。贾生忽叱咤登阶,举满一饮即掷瓢付奴持之,不通姓名,坐宾骇散。久之贾生贫益甚,盛夏服裋褐不完,过市儿童随笑之,贾生浩歌不辍。会太原孙传庭调商丘令,知贾生,下车引见,日往谒,为计赀财,复田合。闽数岁,东平侯刘泽清开府淮阴,奏除翰林院孔目,掌其军书记。贾生察其异,趣不肯就。泽清跋扈,内挟权相,尝衣白衣从军,因事调护。乙酉,泽清自海道来降,贾生乃辞归里。凡七应举不第,作长歌云:“自从廿载归魄余,不信天上有奎宿。”因大悟,尽焚其素所读书,闭户揣摩十余年,驰骛于先达师说十余年,最后而冥坐穷思,与侯方域、徐作肃往复辨论又几十年,卒轨于正,天下以“纯儒”称之。既老,更追忆少游京洛,集所闻见述《帝都》、《君德》、《相术》三篇。

走泰岱观日出处,述《山灵》、《地势》二篇。已,买舟金陵,泛吴越,归而星象、占纬、兵食、图籍各有论说。大概其学术行业恢奇漭瀁,适于致用,然欲以辙迹求之,又不可得也。尝与侯方镇、方域为忘形之友,张渭、徐邻唐、吴伯裔、伯胤、徐作霖、作肃、宋荦为文酒之友,张翮、沈誉、释顶目、乘阔为方外之友,又自称为“野鹿居士”。侯方域曰:“以余观贾生,所谓羊质善变,每变必趋上者耶?抑依隐曼世所称大人先生者欤?少年类邯郸侠,而后乃大雅卓尔。呜乎,彼终身守一众矣。倘非其与道屈伸,亦能知之哉?”余同官黄州司马于北溟成龙由粤西来,赠余《元祐党籍碑》一本,云碑在柳州之融县,乃党人沈千曾孙沈暐刻也。暐跋云:“元祐党籍,蔡氏当国实为之。徽庙遄悟,乃诏党人出籍。高宗中兴,复加褒赠,及录其子若孙。公道愈明,节义凛凛,所谓诎于一时而信于万世矣。其行实大概,则有国史在,有公议在。余官第六十三人,廼暐之曾大父也。后复官,终提点杭州集真观,赠奉政大夫。暐幸托名节后,敬以家藏碑本,镵诸玉融之真仙岩,以为臣子之劝云。嘉定辛未八月既望,朝奉郎权知融川军州兼管内劝农事古誓沈暐谨识。”又周元亮先生《书影》亦载此碑一则,附录之。

附《书影》:倪文正《题元祐党碑》云:“此碑自崇宁五年毁碎,遂稀传本,今获见之,犹钦宝箓矣。当毁碑时,蔡京厉声曰:‘碑可毁,名不可灭也!’嗟乎,乌知后人之欲不毁之更甚于京乎?诸贤自涑水、眉山数十公外,凡二百余人,史无传者,不赖此碑何由知其姓名哉?故知择福之道莫大乎与君子同祸,小人之谋无往不福君子也。余凡两见此碑,各不同。碎碑之后,宜无可拓,必当时令郡邑各建之,或尚有存者,故其式弗一耳。”阮亭云:“《党人碑》阑入章悼、张商英辈,大为诸贤之玷,又不可不辨也。明代东林不尽君子,论世者亦当分别观之。晁氏《客语》云:‘绍圣韧籍定元祐党,止数十人,世以为精选。君乃泛滥,人以得与为荣,而议者不以为当也。”万年少、张长人皆有小研铭。万云“万里于岁,方寸之内”。张云“是其微哉,眇乎小也,而眼光烁破四天下”。皆研铭之佳者。

同里孝廉王嗥之有妹生不能言。及笄,有道人过门乞食,云善治病。或问:“能治哑否?”曰:“能。”孝廉遂以妹请,道人命取水、油各一盏,咒之,倾一处,以簪搅成膏,渐结为丸,日以水调服即能言,但须焚香谢天耳。孝廉以药授妹,服之顷刻能言,急觅道人,不见,举家向空拜谢,闻仙乐喧阗,冉冉而去。

王弇州先生旧藏宋板《汉书》,得之吴中陆太宰家。纸为罗纹笺,字类欧阳率更,是赵文敏故物。卷首有文敏自作小像,紫衣纱帽,神采如生。弇州亦作一像于后。弇州殁,钱虞山先生谦益以千金得之,后转鬻于四明谢象三。虞山云:“此书去我之日殊难为怀。李后主去国,听教坊杂曲,‘挥泪对宫娥’一段凄凉景色,约略相似。”顺治间,此书归新乡某公,近已携往塞外矣。京山李维柱字本石,尝云:“若得文敏《汉书》,当每日焚香礼拜,死即殉葬。”噫,可称好事者已。阮亭云:“余乡张忠定公蓄宋椠《文选》,构宝选斋贮之,亦号萧斋。”闽中洛阳桥圯有石刻云:“石头若开,蔡公再来。”鄞人蔡锡,中明永乐癸卯乡试,仁庙授兵科给事中,升泉州太守。锡至欲修桥,桥跨海,工难施。锡以文檄海神,忽一醉卒趋而前日:“我能赍檄往。”乞酒饮,大醉,自没于海,若有神人扶掖之者。俄而以“醋”字出,锡意必“八月廿一日”也,遂以是日兴工,潮句余不至,工遂成。语载锡本传中,乃实事也。人不知而以其事附蔡端明,且以为传奇中妄语矣。锡官至都御史,以才廉闻。

夏邑彭西园先生尧谕博学有气调,以能诗著闻。明万历中游京师,于席上遇钟伯敬先生,时宾客甚众,未通情款。偶谈诗不合,辄奋拳击之,钟问为谁,彭日:“我西园公子彭尧谕也。”钟敛容谢之。

徐恭士作肃曰:右小品百许则,印事写来,波折自具,散散着笔,道健天成,殆短长肥瘠,各有度与。奇事佳文,当急布之以供世赏。

叶慕庐封曰:何氏《语林》、焦氏《类林》皆补《世说》所未备,然悉前代事也。以余所见,记近事者有朱氏《涌幢小品》,颇足佐正史所未及,然简而核,奇而法,要不若牧仲先生此编之可以传矣。

汪钝翁琬《读筠廊偶笔》诗曰:“知君诚作者,游戏集毫端。糖蟹诚堪议,甘蕉亦可弹。解颐多异论,寓目得奇观。好述輶轩志,他时佐史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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