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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內篇齊物論下

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

道本無真偽,不知道因何而隱晦,故有此真偽。至言本無是非,不知因何而隱晦,故有此是非之論。惡乎往而不存者,謂大小精粗,是道無乎不在也。惡乎存而不可者,謂是是非非皆可也。小成,小見也,一偏之見也,因人之偏見而後此道晦而不明。榮華者,自相誇詡以求名譽也。偏見之言,自相誇詡,則至言隱矣。自是而後,始有儒墨相是非之論。人之所非,我以為是,彼之所是,我以為非,安得而一定。若欲一定是非,則須是歸之自然之天理方可,明者,天理也。故曰莫若以明。物無非彼者,言以我為是則以彼為非也;物無非是者,言我以為是則人以為非也。在彼之說,我則不為之。見察在我,知者則自知之。物我不對立則無是無非,因物我之對立而後有是有非,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

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

有彼有是止與方生之說同。此是撰出一箇方生字來做譬喻。蓋生必有死,二者不可相離,若只說生而不說死,是見得一邊而已。雖然汝雖見得一邊,據道理來他自相離不得。如生則必有死,死則必有生,纔有箇可,便有箇不可,纔有箇不可,便有箇可,如何離得既知其說之不可離,則不若因其所是而是之,因其所非而非之,古之聖人所以不用一偏之見而照之以天理者,即因其是而已矣。前說因是因非,此又只言因是省文也。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若以是非而論,則它之說一是非也,我之說又一是非也,我與它又何以異。汝雖分為人我,其實分不得,故曰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言彼與我皆無也。偶者,對也,若使彼之與我不對而立,混人已而一之,則為道之樞要矣。環之中必虛,我得道之樞要,則方始如環中然,如環之中則無終無始而無窮矣。是亦無窮,非亦無窮者,言聽其自然也。如此則為自然之天理,故曰莫若以明,舉前一句以結此段也。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馬喻馬之非馬,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

指,手指也。以我之指為指,則以人之指為非,彼非指之人又以我指為非,若但以我而非彼,不若就他身上思量他又非我。物我對立則是非不可定也。馬,博塞之籌也。見禮記投壺篇下。馬有多寡,博者之相是非亦然。若以此理而喻之,則天職覆地職載,亦皆可以一偏而相非矣。萬物之不同,飛者走者,動者植者,亦若籌馬之不同,亦可以一偏而相非矣。此蓋言世間無是非也,只緣有彼我,則有是非終不成。天地,亦可以彼我分乎。此皆譬物論之不可不齊也。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

可者可之,不可者不可之,故曰: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無精粗,行之即成,皆自然也。謂之而然說底便是也。我何所然乎,因其然者而然之;我何所不然乎,因其不然者而不然之。物固有所然者,固,本來也。言物物身上本來自有一箇是底,故曰固有所然,固有所可。既有所然有所可,則物物皆如是也,故曰:無物不然,無物不可。

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

莛,屋梁也;楹,屋柱也。梁橫而柱直,厲惡而施美。恢大之與褊狹,詭變之與循常,譎詐之與平直,妖怪之與祥瑞,皆不同者也。以道觀之,則橫直者各當其用,美惡者各全其質,皆可通而為一矣。言皆歸之造物也。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

成毀,物之相戾者也。然無毀則無成,無成則無毀,譬如木之在山,伐而用之,毀也,以之作室則為成物矣。譬如用藥,吹之咀之,分也,合而和之,可以成藥。有筋有角而後成弓,在弓則為成,在筋角則為毀。秦不亡則漢不興,漢雖成而秦則毀。以此觀之,初無成也,亦無毀也。故曰復通為一。

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

唯達道者知此理之為一,則去其是者不用之而寓諸庸之中。以常為用而隨用皆通,通則自得矣。故曰: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幾,盡也。此亦無他,不過因是而無是非之爭,如此而已。惟至於不知其然而循其自然,此則謂之道也。以下句已字粘上句已字,此是其筆端遊戲作文字處。

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曰:徂公賦芋,曰朝三而暮四。眾祖皆怒。曰:然則朝四而暮三。眾祖皆悅。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是之謂兩行。

神明猶精神也。勞苦精神自為一偏之說,強相是非而不知理本同者,謂之朝三。此亦是做兩字設譬喻起,與方生一樣文法。芋,山栗也,一名橡子。名三與四也,實通七數也。名實未嘗變,但移易朝暮而眾祖喜怒隨之,此喻是非之名雖異而理之實則同,但能因是則世自無爭矣。洪野處云:列子勝於莊子,如此譬喻二書皆同,但把字數添喊處看,便見列子勝不得莊子。和之以是非者,和其是非而歸之一也。天均者,均平而無彼此也。兩行者,隨其是非而使之並行也。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

未始有物者,太極之先也。古之人者,言古之知道者。自無物之始看起來,則天下之理極矣。其次為有物,是無極而太極也。自有物而有封,是太極分而為兩儀也。兩儀雖分,覆載異職,各循#1其理,何嘗有所是非。是非起於人心之私,彰露也,私心既露則自然之道虧喪矣。道既虧則有好有惡,在我則愛而在物則惡,佛氏所謂愛河是也。虧其道而溺於愛,此自人心之私。然以造物觀之,何嘗有所成虧,故曰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此言人世是非之爭,到了皆歸之空也。此一段固是自天地之初說來,然會此理者眼前便是。且如一念未起便是未始有物之時,此念既起便是有物。因此念而後有物我,便是有封,因物我而有好惡喜怒哀樂,便是有是非。未能回思,悉念未起之時,則但見胸次膠擾,便是道虧而愛成。及此念一過,依然無事,便見得何嘗有成有虧。莊子之言若迂闊,若能如此體認,則皆是切身受用之事。

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若是而可謂成乎。雖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謂成乎。物與我無成也,是故滑疑之耀,聖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

既說成虧之理,卻以鼓琴喻之,最為親切。且如有琴於此,用而鼓之,則一操之曲自有終始,此終始生於既鼓之後,若不鼓則安有終始哉。如人一念若不起,則亦無有物我之同異也。昭,姓也,名文,古之善鼓琴者。師曠,樂師也。策,擊樂器之物也,今馬鞭亦曰策,左傳繞朝贈之以策,羊曇以策擊西州門,皆馬策也。枝猶持也,持而擊曰枝,此二字想古語有之。師曠枝策即言師曠擊樂器也。據梧,以梧為几而凭之,故曰據梧。因上言鼓琴,遂引說二子,言三子之技皆精。幾,盡也,言其智於此技極其盡也。技精而有盛名於世,故曰皆其盛者也。載,事也,末年,晚年也,言從事於此終其身也。三子之好自以為異於天下之人,故曰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三子既自好之,又欲誇說於人,故曰其好之也欲以明之。我雖如此誇說,而所聽之人本自分#2曉,乃強欲以此曉之,枚曰彼非所明而明之。如惠子之強辯自愚也而以終其身。堅白本公孫龍之事,莊子卻以為惠子,但借其分辯堅白之名耳。昧,自愚也。上言三子,此但以惠子之辨為結,亦是文法也。堅白,注家以為堅石白馬之辨。蓋曰堅則為石,言石不必言堅;白則為馬,言白不必言馬,亦猶黃馬驪牛三也。史記蘇秦傳注又曰,龍泉水淬刀劍時堅利,故有堅白之論。曰黃所以為堅,白所以為利,齊辨之曰:白所以為不堅,黃所以為不利,二說雖殊,皆辨者之事爾。昭文既以鼓琴終其身,而昭文之子又傳文之緒業,亦終其身,綸,緒業也。上言惠子,下句又以昭文之子結,此是筆端鼓舞處。終身無成者,言只它一人自會,教別人不得,故曰無成。几天下之事若只據其所能而可以為了當,則我之現前所能者謂之了當亦可也。若據此現前者未為了當,則凡天下之人與我皆不得謂之了當。成猶言了當也。此兩句雖是結上三子之技,然其意甚廣,蓋所言三子之技亦是譬喻物論是非,非專說三子也。滑疑,言不分不曉也。滑亂而可疑,似明而不明也。耀,明也。聖人之心其所主者未嘗著迹,故其所見之處若有若無。圖,欲也,言聖人之所欲者如此也。所以去其是不用而寓諸尋常之中,此之謂以明。自物無非彼以下,至非一無窮也,既解以明二字;自以指喻指以下至適得而幾矣,又解因是二字;卻直至此處又以此之謂以明結之,文勢起伏,縱橫變化,綱領自是分曉。僕嘗謂齊物論自首至尾只是一片文字,子細看他下字,血脉便見。

今且有言於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

此段又自為是不用一句中是字生來,故曰與是類乎,與是不類乎。此便是他下字血脉。前言言非吹也,到此換頭又喝起今且有言於此一句,亦是他前後血脉。以其類者與其不類者,易地而看,則見類與不類皆相類矣。其意蓋曰:把他做我看,把我做他看,則見我與他一般。故曰與彼無以異矣,此便是以指喻指,以馬喻馬之意。

雖然,請嘗言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謂矣,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

莊子之文纔下雖然作一轉處,其語皆妙,其意蓋謂:雖云無是無非,亦且說一說,故曰請嘗言之。始,太極也,未始有始,無極也。未始有夫未始有始,此無極之上又一層也。有有物也,此有之生必自無而始。故曰有無也者,無字之上又有未始有無,即無極之上一層也。列子所謂有太質,有太素,有太初,亦是此意。當初本無箇有,不特無箇有,亦無箇無。忽然有箇無,則必是生出一箇有,如此推明其意,蓋謂其初,本來無物,因有我而後有物我,因有物我而後有是非,大意不過如此,卻恁地發明果是高妙。據此處合曰:俄而有有矣。今不曰俄而有有而曰俄而有無,此皆其筆端入妙處。這箇無字雖是有了,果是喚作無得否。故曰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此箇無字雖未可知,然既喚作無字,便是有無之名矣。故曰今我則已有謂矣。然我雖有此言,謂,即言也,然不知此言果可謂有邪,果可謂無邪。此與鷇音處同。

聖人論而不議。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聖人議而不辯。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曰:何也。聖人懷之,眾人辯之,以相示也。故曰:辯也者,有不見也。

上面既說了彼我是非,到這數句又別生箇說話,來發明此老胸中多少玲瓏,多少快活。六合之外,天地之外也,存而不論,即釋氏所謂四維上下不可思量也。六合之內,宇宙之間也,宇宙之間合有許多道理,聖人何嘗不說,但不立此議以強天下之知。春秋,史書之名也,此一句又是既有君臣上下,凡見於史冊者,皆是先王經世之意。聖人豈容不立此議,而何嘗與世人爭較是非。蓋天下之理,惟其不言則為至言,纔到分辯處,便是你胸中自見得不透徹也。故曰:分也者,有不分也;辨也者,有不辨也。到這裹又自發一箇何也之間。懷之者,退藏於密之意也。聖人於此,卷而懷之,眾人於此,則必辯而明之,以相誇示。纔有分辯,便是無見識處,故曰有不見也。

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園而幾向方矣。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

對立者曰稱謂之,大道則無對立者矣。不言之中自有至言,故曰大辯不言。無七之迹而後為大仁。嗛,滿也,猴藏物曰嗛。以康為廉,則有自滿之意。國語曰:嗛嗛之德,不足就也,言其自小。即此嗛字,清畏人知,清畏人不知,皆不得為大廉矣。不忮者,不見其用勇之迹也。既說此五句,下面又再解一轉。昭者明也,道不可以指名,昭然而指名,則非道矣,故曰:不道言而形諸辯,則是自有見不及處矣。常者,可見之進也,有可見之迹則非仁之大成矣。廉而至於有自潔之意,則不誠實矣,清,自潔意也。信,實也。勇而見於忮,則必喪其勇矣。園,圓也,言此以上五者皆是箇圓物,謂其本混成也,若稍有迹則近於四方之物矣。謂其有圭角也。幾,近也。向字與於字同意,天下之真知必至於不知為知而止,則為知之至矣。不知之知,便是不言之辯,便是不道之道。若人有能知此,則可以見天理之所會矣。故曰:此之謂天府。天府者,天理之所會也。天理之所會,欲益之而不能益,故曰注焉而不滿;欲損之而不能損,故曰酌焉而不竭。至理之妙,無終無始,故曰不知其所由來。葆光者,滑疑之耀也。葆,藏也。藏其光而不露,故曰葆光。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昔者上著一故字,便是因上文而引證也。宗膾胥敖之事無經見,亦寓言耳。不釋然者,不悅也,蓬艾之間,喻其物欲障蔽而不知有天地也。謂彼之三國,物欲自蔽,未能向化,而我纔有不悅之心,則物我亦對立矣。十日並出亦見淮南子。此蓋莊子寓言,淮南子又因之而粧撰也。言日於萬物無所不照,況我之德猶勝於日,而不能容此三子者乎。此意蓋喻物我是非,聖人所以真之不辯者,照之以天也。十日之說,即莫若以明之喻也。

齧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嘗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

此段又自知止其所不知上生來,又自前頭是字上引來。所以道一篇,只是一片文字。齧缺同是之間,王倪不知之對,便即是知止其所不知。但如此撰造名字,鼓舞發揮,此所以為莊子也。既曰吾惡乎知之,又曰雖然嘗試言之,此皆轉換妙處。知之非不知,不知之非知,此兩句發得知止其所不知又妙。其意蓋謂不知便是真知也。

且吾嘗試問乎汝。民溼寢則腰疾偏死,鰌然乎哉。木處則惴慄徇懼,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卿蛆甘帶,鴟鴉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為雌,麋與鹿交,鰌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烏見之高飛,麋鹿見之决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骰亂。吾惡能知其辯。

且吾嘗試問乎汝者,又為發端之語也。鰌安乎水,猿猴安乎木,人豈能處此。既各安其所安,而皆不能安其所不安,則是三者所處皆非正也。豈得以人異乎猿鰌哉。芻,草木之食;豢,肉味之食也,薦,草也;帶,蛇也。麋鹿則食草,蜈蚣則食蛇,鴟鴉則食鼠,人則食芻豢,所嗜好甘美皆不同,則四者之味孰為正哉。猵狙,獦牂也。猵狙以猿為雌,麋鹿一類物也,鰌與魚非二物,即如此下,語此一段雌雄之喻,卻就毛嬙麗姬發此三句,言人之悅好色者,其與禽魚何異,我之視猿鹿亦猶猿鹿之視我,然四者之於色,孰為正乎。决,猛也,驟,走也。此三節皆為是非物我之喻,故結之曰:自我觀之,仁義之分,是非之論,紛然而淆亂。亦猶處味色之不同,又安可得而辯。樊然,紛然也,殽,雜也。

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風振海而不能驚。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遊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乎。

王倪即至人也。神矣者,言其妙萬物而無迹也。不熱不寒不驚,即遊心於無物之始也。死生之大,且不為之動心,而況利害是非乎。此一句卻是朴實頭結殺一句。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吾聞諸夫子,聖人不從事於務,不就利,不違害,不喜求,不緣道,無謂有謂,有謂無謂,而遊乎塵垢之外。夫子以為孟浪之言,而我以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為奚若。長梧子曰:是黃帝之所聽瑩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

此因至人又發聖人之問,且就此貶剝聖門學者。務,事也,不從事,不以為意也,有就有違,則是知有利害矣。利害不知,何就違之有。物之求我歸我也,亦不以為喜。不緣道,無行道之迹也。無謂有謂,不言之言也;有謂無謂,言而不言也。孟浪,不著實也。夫子,指孔子也。言我以聖人之事語之夫子,其言有妙道而夫子以為不著實之言,吾子謂如何。吾子,即長梧子也。瑩,明也,言必黃帝聽此而後能明之。

且汝亦大早計,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炙。予嘗為汝妄言之,汝以妄聽之奚?旁日月挾宇宙,為其脗合,置其滑湣,以隸相尊。眾人役役,聖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

汝亦大早計者,謂汝之所言方如此,而早以為妙道之行,是見少而自多之意。鷄未出卯而早求其呼更,挾彈而未得鴞,早求之以為炙,此早計之喻也。時夜,度其時而呼更也。我試為汝妄說,汝且妄聽之,看如何妄,猶言未可把作十分真實說,未可把作十分真實聽也。奚,何如也,此一字奇。旁日月,附日月也;挾宇宙,宇宙在其懷內也。脗,合者,言渾然相合而無縫罅也,言至理混然為一也。滑,汩汩也;湣,昏昧也。人世汩汩湣湣,以隸而相尊者,皆置之而不言也。士尊大夫,大夫以士為隸,大夫尊卿,卿又以大夫為隸,推而上之,彼此皆隸也,而卻自為尊卑。眾人迷於世,故役役然,聖人以不知知之,則渾渾然,猶愚芚也。愚芚,無知之貌也。參,合也,合萬歲而觀,止此一理,更無間雜,故曰一成純。萬物盡然者,言萬物各然其所然,人人皆有私意,所以天地之間,自古及今,積無限箇是字,故曰:以是相蘊。相蘊者,猶言相積相壓也。

予惡乎知悅生之非惑邪。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匡牀,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與汝皆夢也。予謂汝夢亦夢也,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前面就因是上發到以是相蘊處,卻又把前頭死生無變乎已一句就此發明。喪,去鄉里也,弱喪者,弱年而去其鄉也。久留他鄉而忘其故國,恐悅生而惡死者,亦似此也。麗姬,晉獻公之姬也,姬得於驪戎之國,故曰麗之姬。艾麗,戎地名,封人,守封疆之人也。始者去戎而來晉,故以為悲,及其既貴,與王匡牀而食,而後以始之泣為悔,以此為死生之喻也。夢飲酒者旦而哭泣,夢哭泣者旦而田獵,此語占夢書多有之。夢覺之間,變幻如此,方其夢也,不知為夢,又於夢中自占其夢,既覺而後乃知所夢所占皆夢也。此等處皆曲盡人情之妙,若此處見得到,則知衛玠之間、樂廣之答,皆未為深達,此亦學問中一大事。如樂廣之訴,則高宗夢傅#3,說孔子夢周公,果為何如耶。大覺,見道者也,禪家所謂大悟也。君貴也,牧圉賤也,愚人處世方在夢中,切切自分貴賤,豈非固蔽乎。竊竊然,小見之貌。某與汝所言皆在夢中,我今如此說,謂汝為夢,亦夢中語耳。此意蓋言人世皆是虛夢,但其文變化得奇特。弔,至詭怪也。我為此言可謂至怪,然至怪之中實存至妙之理,使萬世之後,

苟有大聖人出,知我此等見解,與我猶旦暮之遇也。此亦後世有楊子雲,必知我之意。解,見解也。

既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勝若,若不吾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闇,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此一節又自以是相蘊處生來,亦前所謂利害之端也,勝負不足為是非,則是我與若辯者,彼此不能相知也。黮闇者,言其見之昏也。二人見既皆昏,則將使誰正之。議論與彼同既不可,議論與我同又不可,若皆與我與彼不同亦不可,若皆與我與彼相同亦不可。我是一箇,若是一箇,此人又是一箇,則是三箇人皆不能相知,必須別待一箇來,故曰待彼也邪。此彼字便是造化矣,便是天倪矣,天倪即前之天均也。

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化聲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忘年忘義,振於無竟,故寓諸無竟。

倪,分也,天倪之所以和者,因是而已。是與不是、然與不然,皆兩存之,即前之兩行也。纔以為是,纔以為然,則又有箇不是不然起來,便有是非之爭也。聲,言也,化聲者,謂以言語相化服也。相待者,相對相敵也,若以是非之爭,強將言語,自相對敵而求以化服之,何以因其所是而不相敵邪。故日若其不相待。此二字下得最奇特。若其猶言何似也,不相待而尚同,則是和之以天倪,儘可遊衍,儘可窮盡歲月,故曰因之以曼衍,所以窮年也。因之,順之也;曼衍,遊衍也;窮年,猶子美所謂瀟灑送日月也。能如此則不特可以窮年,併與歲月忘之矣,非特忘歲月,併與義理忘之矣。年義既忘,則振動鼓舞於無物之境,此振字便是逍遙之意。既逍遙於無物之境,則終身皆寄寓於無物之境矣。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

此一段又自待字上生起來。罔兩,影邊之澹薄者。無特操者,言其無定度也。吾有待而然者,言影之動,所待者形也。我雖待形而形又有所待者,是待造物也。形之為形亦猶蛇蚹蜩翼而已,我豈徒待彼邪。蜩蛇既化而蚹翼猶存,是其蛻也,豈能自動耶。我既待形,形又有待,則惡知所以然與不然哉。此即是非待彼之喻也。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此一段又自前面說夢處生來。栩栩,蝶飛之貌。自喻者,自樂也,適志者,快意也。言夢中之為蝴蝶,不勝快意,不復知有我矣,故曰不知周也。蘧蘧,僵直之貌,此形容既覺在牀之時。此等處皆是畫筆。在莊周則以夜來之為胡蝶夢也,恐胡蝶在彼又以我今者之覺為夢,故曰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這箇夢覺須有箇分別處,故曰周與胡蝶必有分矣。此一句似結不結,卻不說破,正要人就此參究,便是禪家做話頭相似。此之謂物化者,言此謂萬物變化之理也。

此篇立名主於齊物論,末後卻撰出兩箇譬喻。如此其文絕奇,其意又奧妙,人能悟此,則又何是非之可爭。即所謂死生無變於己,而況利害之端之意,首尾照應,若斷而復連,若相因而不相續,全是一片文字,筆勢如此起伏,讀得透徹,自有無窮之味。

#1循:明本作『隨』。

#2分:疑當為『不』。

#3 傅:原作『得』,據明本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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