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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楚卿见说一个请,慌忙走来,若素叫行个夫妻之礼,两下定睛一看,楚卿喜从天降,秦小姐见年少风流,也心肯了。楚卿出去,衾儿三个同吃了饭,只见岸上两个丫头下来,若素认得一个是玉菱,指着一个垂髻的道:“这个好像我见过的。”看她下边又是一双小脚,秦小姐笑道:“今日我也要说明了,先父只生妹子一人,取名蕙娘,并无兄弟,父母亡后,与母舅相依。因负才貌,要亲眼择个良人,故唤老家人开一个饭店,以便简选,又恐旁观不雅,改做男妆,不意遇见姐姐,又幻中之幻。此女取名阿翠,即前日之书童也。今日看来,弄巧原也弄巧报应,总是姻缘,不必说了!”若素笑道:“可知前日与这位大姐取笑,如今既说明,我家相公该上岸去拜舅公。”惠娘道:“正是!还有几个男妇要随我去的。”若素大喜。若素即与楚卿商议,先央子刚去见龚拙庵,说其缘故。拙庵见生米煮成熟饭,也悔不得。子刚着人请楚卿上去拜见,拙庵见年少翰林,人才出众,反欢喜起来,留他饮酒,至晚方散。明日,拙庵送下八九房家人妇女,与外甥哭别,道:“尊遗下二三万家私,都是蕙娘收拾。”一路上关津府县各处迎送,好不兴头。回到家中,与子刚母子相见,子刚迁到庄上居住,楚卿祭祖荣宗,不消说得。

过了三五日,沈长卿同老夫人也到了。子母丈婿,相叙一番,问起秦小姐事,方晓得就是楚卿娶的,大笑道:“早知如此,何不当初说明,累老夫文与你丈母担了许多干系。”若素道:“无非虑孩儿不肯的意思。”大家笑了一会,又与子刚、衾儿会过,住了两日,回上蔡去。

一日,采绿送茶到书房,嘻嘻地说道:“老爷,我当初偷小姐的诗稿与你,媒人也不要一谢,竟忘记了?”楚卿心上明白,笑道:“我捡个好日,把你配与清书。”采绿不悦,立在半边不做声,见楚卿仍旧磨墨做诗,不以为意,悻悻地进去了。楚卿暗想:“这个妮子,记着我当初取笑的话,妄想我起来;秦小姐已出于勉强,只为她怜才念切,又夫人一时做了瞒天谎,算来无个结局,故不得已而为之,岂可人不知足?采绿这丫头,我若想到你,当初也不负衾儿了。”

一日,子刚来请,楚卿去时,却是衾儿的兄弟,向在京师户部主事门下作幕,会见俞彦伯得知缘故,特来看妹子。年纪二十四岁,仪表非俗,饮酒中间,问及未娶,楚卿回来,遂将采绿送他。子刚、衾儿致谢不一。

楚卿立个规矩,两位夫人姊妹相呼,轮流陪宿。一日,楚卿偶然连宿在蕙娘房里,清早,若素走来道:“妹妹,你只该与妙人玉菱姐睡,缘何伴着我相公。”蕙娘披衣起来答道:“体惜姐姐爱独睡。”两个大笑。八月初间,子刚造厅室完,请楚卿饮酒,楚卿醉归,歇了数日,子刚来对楚卿说,要与衾儿往遂平祭祖扫墓,兼探长卿。若素闻知,也要去。楚卿道:“你难道独行?我也去探探岳父母。”约齐子刚,各坐一只大船起身。”蕙娘道:“你们都出门,叫我独在家里,何不带我走走?”若素道:“妹妹肯去更妙!”遂同到上蔡。衾儿、子刚都上去拜见长卿夫妇,举家欢喜。

明日,子刚同衾儿往遂平,祭扫了祖父之墓,又哭祭贾氏道:“夫人,我无欲一时不明,当初辜负了你。如今我已做官,虽家迁鹿邑,天年之后,决然与你合葬,不食前言。你在九泉相候就是。”衾儿也来奠过,赞子刚道:“相公果是至诚君子,可以感化浇俗。”过了五六日,子刚回上蔡来。

楚卿到豆腐店,赏他十两银子,朱妈妈等皆有赏。是日九月初九,五乘轿跟着许多家人、妇女,齐到白莲寺游玩。登高的也不少,只见金刚台下草窠里,嗦嗦走出一个乞婆来:看年纪,有三八,论人物,颇骚辣。两道柳眉儿,没黛扫;一双小脚儿,无罗袜。破缯儿,遮半头,髻里歇;破衫儿,少袄襟,袖底豁;夏裙儿,四五片,火烧着;裹脚巾,两三年,未浆。

那乞婆不住地把子刚看。楚卿道:“可惜这个妇人。”两人进寺去游玩。三位夫人到山门口,那乞婆也仔细来看,拖住楚卿一个家人,逐位地问,家人见她有姿色,便一五一十对她讲了。少停楚卿等出来,只见乞婆倒在地上乱哭,许多人围看,问她又不说,及望着子刚将近,分开众人,上前连叩七八个头,一把拖住道:“老爷,你做了官了……”子刚未及问她,若素等都到,乞婆哭道:“当初只知自己容貌超群,该图快乐,一时丧了廉耻。谁知我没福消受你。你如今做了官,娶了夫人,原是绝色,我在此悔之无及。我是你妻子,求老爷带我回去,情愿做奴婢服侍你,免得在此出丑罢。”子刚方才晓得,骂道:“!留你贱淫妇性命,已是余生了,走开!”井氏只拖着不放,子刚喝一声:“打下去!”那些家人好不多,三五掌打开了。井氏跑到前面,等子刚轿来,望礓上尽力把头一撞,脑盖粉碎,鲜血并流,已自死了。子刚住了轿,转怜她起来,下了几点泪,唤地方总甲挟平内取十两银子,着家人同买一口棺木,盛殓埋葬。回至城中,说其始末,各人咨嗟不已。

明日别过岳父母,与楚卿等齐归鹿邑,一路上衰柳寒蝉,秋光满目,楚卿道:“回来俗务羁缠,未曾与二位芳卿吟咏,今在舟中无事,即景联句何如?”若素道:“甚妙!正合鄙怀,请相公起韵。”楚卿道:

唱随千里驾孤篷,胡为予归宁路转东。

素且喜身从金马客,蕙恍疑人坐水晶宫。

胡秋容两岸乘除韵,胡野色回汀次第工。

素又笑对蕙娘,指着窗外远山道:

贤妹翠眉分远黛,才郎豪气贯长虹。

蕙几头霜叶飞黄蝶,蕙橹畔寒葭响暮虫。

胡游兴欲踪苏太守,胡幽情不减杜司空。

素功名到手方知幻。素事业萦心便属。

蕙但愿升平宜尔室,蕙四时佳兴与卿同。

联完,楚卿喜道:“二卿果然妙才,勘破世俗。”取酒欢饮。

不日到了家中。至十一月里,楚卿庭前腊梅盛放,请子刚夫妇赏花。原来两边系是通家,每饮酒,俱是夫妇齐请,一边帘内,一边帘外,饮酒中间,说起告假限期将满,子刚道:“富贵如浮云,弟想一举成名,男儿愿足,何若待漏风霜?意欲往吏部,用几两银子,在林下做个闲人,不知贤弟高见何如?”楚卿道:“弟正有此志,识见相同了。”子刚又道:“世事如朝露,又如定盘星,老天算定,决不由人计较。弟当初嫌发妻貌丑,辜负她郁死。后来千选万选,娶个井氏,反弄出丑态。到前日白莲寺结局后,弟深自愧悔,誓不再娶。又蒙兄惠我沈夫人,岂不是一场大梦,被柝声唤醒!”楚卿道:“弟当初要往遂平,不意在上蔡遇见我夫人,彼时弟如做梦一般,虚空妄想。谁知得了一个,又牵出一个,岂不是天定!”

若素在帘内对衾儿道:“只难为我一边为着楚卿,一边为着喜新,后来又为着秦家妹妹,忙碌碌替别人做梦。”衾儿道:“胡爷是哄人班头,造梦的符使。我被他做了两年梦,直到我家相公做亲时方醒。”蕙娘道:“岂但姐姐们,连我也走在梦里。”大家俱好笑起来。衾儿道:“我们的梦倒都醒了,还有库公子如今还睡着哩。”帘外帘内,俱笑不止。宋妈妈在旁插嘴道:“连老夫人与沈老爷都被胡爷弄在梦里,我们走来走去的,都是他梦中。”若素在帘内对着衾儿低低道:“如今改他一个号,叫‘梦卿’罢。”齐齐笑倒。

楚卿听见,喝道:“倘外人传出,像什么样?”子刚道:“正是大嫂爱兄处。说我不卿卿,谁复卿卿耳。”欢呼畅饮,日晚方散。

是夜,楚卿该宿在若素房里,因楚卿送调她的采绿,新讨的丫头,把香薰被不中用,埋怨楚卿,楚卿说她不贤,两边争个不止。蕙娘听得走过来,羞着楚卿道:“好乏趣!这是我的新郎,与你有什么相干?”大家笑起来。蕙娘拽了若素到自己房内,若素道:“妹妹,楚卿不知好歹,这样天气,不是你伴着,就是我伴着,哪管得我两个寒热?我今夜在这里睡,待他也去受用一夜。”蕙娘道:“妙!”遂唤丫头,闭上房门去睡。

楚卿吃着酒,瘟口气,先去睡了。一觉醒来,又冷又寂寞,转辗不安,披着衣去叩若素的房门,总不答应。楚卿唤阿翠开了,摸到床上,若素听得进来,悄悄攒到蕙娘一头,见两个侧身搂抱而睡,竟不睬他。楚卿往西边去摸,光荡荡一个枕儿,四只金莲缩起,卸下衣裳,往东挨入被里,冰冷冷的一个身躯,蕙娘打复到里床,若素又骂,竟压在两人身上。若素道:“我两人正要好睡,这梦卿又来搅我做梦么?”楚卿道:“我是你梦中人,若神女没有襄王,怎做得阳台风月?我来此,正是鱼水相投。”两个只得放下中间,楚卿将两只手臂,一边搂一个睡着。若素道:“一晚就守不得,亏我两个怎样惯了。”楚卿道:“我不是蕙娘的新郎,她独睡,埋怨我不得;你不会做却不在行,蕙娘要埋怨你,只得央着我;你独睡,一发埋怨我不得。只亏我两下周全耳。”若素笑道:“当初偶然把水晶带钩,换你的蓝鱼,你说如鱼得水,又说要比做玉镜合,不意今日应着这句话,也是奇事。”蕙娘道:“我的姻缘更奇,偶因过客传得相公两首诗,题下注着‘韵不拘’,遂将《花魂》题用了《鸟梦》原韵,将《鸟梦》题随意作一首,不意暗合姐姐原韵。彼时妹子想来,是个奇遇,故此认真求配。谁知前日舟中,上半夜合了姐姐的韵,下半夜合了相公的韵。”语毕,三人大笑起来。蕙娘又道:“当日见姐姐推三阻四,不得已抢了一个蓝鱼,又刚刚是相公聘物,岂不是天定么?”楚卿道:“我这鱼,原是活宝,要找鱼儿,就是要把活水养着。只可惜不曾游入大海,成龙上天,却游在两条浜里,被你两人捉住。”若素、蕙娘一人一只手,两边乱打,楚卿两只手又被她两个粉颈压着,动弹不得,直至告饶,蕙娘道:“姐姐,他自己说是鱼儿,笑我们是浜水儿,我两个莫叫他‘梦卿’,叫他‘梦虾’罢!”三人笑了更余。

以后,夫唱妇随,花前联句,月下拈题,诗难尽述。竟不去做官,爱享安闲富贵。后若素生一子一女,蕙娘生二子。楚卿将蕙娘次子绍秦氏世脉。衾儿生三子一女,两下结为婚姻。今两家子孙,俱已出仕。予过其居,蕙娘曾一见之,年虽望六,丰韵宛然,见案头有《宝鱼诗集》,因询其始末,传出佳话云:

何须书座与铭盘,试阅斯篇寓意端。

借得笑啼翻笔墨,引将尘迹指心肝。

终朝劳想皆情幻,举世贪嗔尽梦团。

满纸柝声醒也未?劝君且向静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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