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二、闺人归余，今逾十六载矣。随侍游欧，过俄时遘革命之变，庚申后又从亡扶桑，患难相依，备历艰苦。忆余当时曾因家事，复某君书中有云：“砚田向无恶岁，况早年科第，妻则非糟糠之妻；姓名谬冠党碑，致浮海从亡，妾则诚患难之妾。”虽系一时涉笔成趣之语，碧梦诸友阅之，皆为感叹不置。壬戌岁暮，余养疴京都病院中，以诗慰之云：“艰贞侍我作东游，巾帼雄才孰与俦。桴鼓待教红玉助，当炉诅是长卿羞。绸缪病艾三年蓄，补缀征衣十指柔。思古幽情偏效我，合肥第二更眉楼。”盖余旧有“合肥第二”小印，闺人效之，乃镌“第二眉楼”印章。眉楼者，即世所称徐横波夫人，《定山堂集》中所称“善持君”也。夫人本姓顾，名媚，字眉生，一字智珠，又字眉庄，归龚端毅为侧室。陈其年《妇人集》，称徐夫人识局朗拔，尤擅画兰蕙，萧散落拓，畦径都绝，固当是神情所寄。著有《柳花阁集》。《海月楼坐雨》云：“香生帘幞雨丝霏，黄叶为邻暮卷衣。粉院藤萝秋响合，朱栏杨柳月痕稀。寒花晚瘦人相似，石磴凉深雁不飞。自爱中林成小隐，松风一枕闭高扉。”余于端毅为同里，而闺人亦姓顾，事之巧合又有如此者。余居东日，老友壶山寄诗云：“独上方瀛俯沧海，齐州九点幻鸡虫。平生涕泪风尘外，早有红君识街公。”盖谓闺人也。闺人阅书能识大意，古诗歌多琅琅上口。居东时临池甚勤，字朴拙有古意，惜以萦情家政，时有作辍。以言内助，得力至多。海外流离，相从患难，则又横波夫人所无者。王豫《盟鸥榭笔谭》：“端毅晚年偕横波寓金陵市隐，园中林堂，今为熊桂卿宅，小西湖即其地也。豫尝邀洪稚存、孙渊如暨海内诸名士雅集，有‘名士与美人，梦醒乌啼处’之句。”横波为上元人，金陵其故乡也。余与闺人本有玉峰偕隐之约。异日者白头负戴，共谢世缘，于今传是楼中扫地焚香，啸歌水日，拾儋园之坠绪，契亭林之古欢，造物其许我乎？敢告山灵，此为息壤。
三六三、余自东归，每岁逭暑海滨，辄扌巂闺人与偕。宝融有诗见及云：“宰相山中大有人，可堪袖手对萧晨。棕鞋竹杖莲峰路，便是吴门梅子真。”嗣于东山之麓，小葺茅茨。比岁阻兵，未能往也。犹忆丙寅岁暮有辽左之行，薄游汤岗子，寓对翠阁中。余有诗云：“回首前游剧可怜，清光篱落照溪边。此来不见汤冈月，说与卿知倍恫然。”盖十余年前，曾挈闺人同游赏月于此，有诗记事。丁卯九秋月圆之夕，恰为闺人归我十有五年初度，以诗慰之云：“伫苦停辛十五春，同心庑下总前因。黄花晚节秋容好，宦海如君亦幸人。”余戏谓以亚妻跻继室，颇如宪法中白宫缺位，副座继任之规定，故末句及之。曩者端毅原配童夫人，于明受封儒人，入清后，让善持君受一品封诰，一门プ狄，播为美谭。闺人既以眉楼第二相尚，似不妨援此解嘲也。又清尹文端公侧室张氏晋封一品夫人，随园贺启中最后一联云：“祝西园老圃之花，九秋香满；壮世上朝云之色，少女风高。”每与闺人纵谈及此，不禁莞尔而笑。
三六四、《妇人集》云：“尊拙斋中‘辜负香衾事早朝’及‘不知何福得消君’诸绝，均为横波夫人咏者。”今《定山堂诗集》已佚此诗，但他诗为善持君作者，亦无不佳，余最爱其《寒甚，善持君送被》二绝。其时端毅方拜兵科给事中，奉命察理畿南、广平诸处，一月中疏凡十七上。坐言事触首揆怒，下狱。诗曰：“霜落并州金剪刀，美人深夜玉织劳。停针莫怨珠帘月，正为羁臣照二毛。”“金猊深拥绣床寒，银翦频催夜色阑。百合自将罗袖倚，余香长绕玉阑干。”又《上元词和善持君韵》云：“紫雾晴开凤阙初，五侯弦管碧油车。芳闺此夕残灯火，独照孤臣谏猎书。”“珠斗春浓接玉京，千门万户月华生。五陵游冶青丝骑，谁爱荆卿击筑声。”亦端毅狱中所作。“五陵”二语，慨乎言之，冷暖人情，盖古今一概也。
三六五、昆山流寓中最著者，则有龚定盒，余述今传是楼，乃不能不连类而及。据志载，定盒之尊人ウ斋先生丽正，尝官苏松太兵备道。定盒素轻财，任意挥霍，既购洞庭别业，又得昆山徐尚书园亭。园筑竣楼三层，最上层藏汉赵飞燕玉印，姚总宪元之颜其额曰宝燕阁。时奉老母来园息夏，数年归籍云云。所谓徐尚书园亭者，虽未能确定为传是旧址，然据《破戒草》，定盒得赵婕妤印，喜极赋诗云：“引我飘讽思，他年能不能。狂胪诗万卷，高供阁三层。拓以甘泉瓦，然之内史锾。东南谁望气，照耀玉山棱。”自注：“余得地十笏于玉山之侧，拟构宝燕阁，他日居之。”以地望考之，当即尚书旧居。又按集中有同年生徐编修宝善斋《中夜集》，观其六世祖健庵尚书《邃园修楔卷子》，康熙三十年制也。卷中凡二十有二人。邃圆在昆山城北，废址余尝至焉。编修属书卷尾诗云：“昆山翰林召词客，酒如渌波灯如雪。八人忽共游康熙，二十二贤照颜色。七客沈吟一客言，请言君家之邃园。一花一石有识，袖中拓本春烟昏。背烟酹起尚书魂，二十二贤不可再。玉山峨峨自千载，东南文宪嗣者谁。剔之综之抑有待，布之结客妄自尊。流连卿等多酒痕，十载狂名扫除毕。一邱倘遂行闭门，以属大人君子孙。”邃园据志载在马鞍山北麓，康熙甲戌上巳，乾学招集四方冠盖，为耆年会，尚齿不尚官，与者为常熟钱陆灿、昆山盛符升、太仓黄与坚、长洲尤侗、华亭王日藻、长洲何栋、常熟孙阳、华亭许钻曾、上海周金然、昆山徐秉义、无锡秦松龄，清樽雅集，琴奕觞咏，禹之鼎作图，钱陆灿作记，一时推为盛事。乙酉三月戊午，清仁庙南巡，之马鞍山，幸焉。乾隆己未，废为普义园，是定盒所尝至者，固其废址也。录此以见定盒与徐氏缘分不浅。当日携家小筑，不仅爱玩湖山，兼寓表彰文物。余曩长中华大学，在宣武门内太平湖醇王废只，定盒《忆太平湖丁香》诗所谓“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赠与缟衣人”者也。花时招客，觞咏如云，宝融赠诗，有“展楔人疑兰渚集，传贱客和羽岑诗。”即用定盒故事。不谓偶联鸿雪，又复重接履綦，事之巧合更有如此者。余有句云：“太平湖畔寻诗客，传是楼中寄寓人。韵事百年有因果，定盒合是我前身。”记系庚申客沪时作，弹指八年，鸥盟末续，Г笔及此，又不胜秋风{艹专}脍之思矣。
三六六、洪稚存《论诗绝句》云：“晚宗北宋幼初唐，不及词名独擅。辛苦谢家双燕子，一生何事傍人墙。”为竹作也。李越缦《论诗绝句》云：“北江健笔有余妍，忆旧风情讵忍删。只惜未除伧父气，平生多事友船山。”为稚存作也。平心论之，竹船山，各有独到，江河不废，自有公评，必欲蹈相轻之习，又岂得为知言君子哉。
三六七、亡友胡诗庐亟称陈师曾君之贤。君名衡恪，散原冢子，工诗喜画，克嗣门风。年未五十，以母丧奔归金陵，不数日以忧毁卒。庵先生有诗哭之云：“笔耕代禄养衰亲，清白儿孙故耐贫。三绝能为殊俗重，一瞑谁谓彼苍仁。戴星力疾轻千里，品画来过欠五旬。我为寿髦犹涕出，不堪老蘖对萧晨。”末二句用霜红宠故事甚切。
三六八、吾国兴学，亦既有年，至今日而其效已略可睹矣。时贤欲矫其弊，辄有学制未善之疑。夏剑丞《题姚叔节西山精舍慎宜轩两图》云：“钦金庀材成广厦，牛毛学子麟角寡。使民识字计以年，终竟六经付ㄎ扌奢。吾曹少年读书处，头上才有数椽瓦。通人百辈出穷庐，我虽不才胜于野。披图一读姚氏记，追忆承平旧乡社。”剑丞此论，实获我心。曩余有规设太平湖书院之议，当世贤达多韪之者。夙愿之债，俟之异日。又余《题杨味云锡山贯华阁》云：“出林高阁瞰平皋，鹿洞遗风未寂寥。屈指人才书院盛，岂徒科第重前朝。”贯华阁者，顾梁汾读书之地。志载梁溪先辈多读书阁中，成名甚众。此亦可与剑丞诗互相发明也。
三六九、衮甫与海藏不见殆逾卅年。今秋海藏东游，溪山佳客，一时合并，其喜可知。衮甫以书抵余曰：“顷与海藏谭公诗，以为三年以来，进德之速，有如奔轶，相与叹服。今又成《赠海藏》一首，五六自谓近似，幸不吝指示”云云。余诗讵有咫进，甚愧斯言。衮甫《再柬海藏》之作，则真语言妙天下矣。诗云：“小阁清秋漠水滨，别公已自话酸辛。宗周再顾成秋草，沧海相逢是逸民。一往江河知不返，微明风慨可无人。嗟余晚有扬雄悔，岩石空知慕郑真。”腹联神理绵邈，耐人味绎。衮甫与海藏论诗之契，亦可于言外见之。其第一首中有“垂地斗枢寒未落，极天霞意郁终伸”之句，海藏尤称其工。余亦有《送海藏东游并讯犬养君诗》云：“登岱山皆小，乘槎海不波。轻装应载鹤，归棹定笼鹅。裙屐交真遍，风云气已多。因怀木堂老，清兴近如何。”第六句用海藏“中原戏台”联意，联文为：“风云气少，儿女情多，命世才华空往事；忠孝劳生，功名减性，悲歌慷慨几知音。”沽上人争传诵之，不仅书法之佳也。
三七○、同邑徐君炎东（曦），与余交最早。深思好学，文采斐然。诗不多作，偶一为之，辄惊侪辈。庚戌、辛亥间，橐笔辽东，落落寡合，所著《东三省志略》，风行一时。曾有寄余二十韵云：“天道无公私，荣枯乃人力。年少各有志，蹉跎各四十。冥鸿干青霄，斥溷尘俗。是岂造物心，因物而附物。忆昔里闸游，与君共晨夕。矫矫延陵子，（吴君蜀翘。）相与为鼎足。一朝叹别离，东西各异迹。蜀翘十万兵，而今犹寂寂。惟君独奋迅，时会复相值。既归东瀛帆，更挂西海席。斯游诚逍遥，青天振鹏翼。举世悲沉沦，苍生望汝出。嗟我独萧条，朽腐同草木。原宪长忧贫，毛义犹捧檄。便欲赋归来，恋此五斗粟。虽有老骥心，悲鸣伏槽棍。北风吹曼珠，冰雪漫大陆。当此怀故人，感慨系今昔。忽闻乘槎回，欣喜动颜色。何时语巴山，共剪西窗烛。”时余甫自环游归也，忆当日应童子试时，炎东而外，过从最密者，则有吴蜀翘（兆蓉）、单文渠（运昌）、毛子安（保泰）、李诚庵（绪昌）、吴杏园（春芳）阳初（春生）昆仲。今单毛二君，墓有宿草；蜀翘则翩然归去，移家巢湖之滨；炎东久役宜城，阳初方羁白下。天末之思，何时可置？近炎东寄示《题山水画轴诗》云：“万壑千岩迥绝尘，森森乔木乍逢春。深山岁月知何世，尺幅云烟各有神。一室纵观犹小鲁，九州垂定莫逃秦。蓬莱江上诸峰秀，早晚从公垫角巾。”足音空谷，弥足慰也，阳初书学安吴，时摹散原，闻积稿已盈尺。顷邮示其《中秋玩月赋赠炎东》断句云：“卅年风雨怜才调，万劫虫沙共月明。”其胸襟可想，惜余未得窥全豹耳。
三七一、沈太侔曩于胜清戊申结著沼吟社于都门。辛亥六月，诗社星散，越两月即有武昌之变。太侔为诗纪之云：“主文谲谏抱深悲，八表同昏哭向谁。风雅沦亡关国运，此中消息几人知。”今坊间有所谓《国学萃编》者，皆吟社中刊物也。新会陈简持中丞开府吉林，延太侔为座上客，不以吏事责之。君集中有《塞上雪痕集》，均斯时作。有《自题诗》一绝云：“《秋笳》写尽逐臣悲，风调康乾彼一时。后二百年生有我，雪花如掌夜钞诗。”嗣响汉槎，庶几无愧。
三七二、仁和陈止庵先生豪，一字蓝洲，余友仲恕叔通之尊人也。先生作宰鄂中，循绩称最。晚归隐明圣湖上，杖履徜徉，得诗亦多，所著有《冬煊草堂遗诗》。散原谓其高逸夷澹，称其为人。尤精绘事，集中题画诗至佳。曾为人作便面，秋江浩渺，岸枫作丹，芦中牺小舟，篙师科头酣卧，极尽萧闲之致。并题二绝云：“得钱买醉已微酡，泛宅浮家涉历多。鸥鸟同眠江上稳，转疑朝市有风波。”“芦花风起水天宽，午倦垂头正早餐。得受个中凉意味，此儿曾未梦长空。”可以想见风概。《湖上》云：“梦回已听好禽鸣，有叟呼舆便出城。湖柳四时都入画，野花孤赏半无名。林溪流响喧中静，山黛浓妆雨后晴。老去只闲意味，楼台佳处避人行。”余游杭时，辙于湖山佳处，见公楹帖，弥觉杭厉风流，去今未远。
三七三、杭县徐仲可（珂），为谭复堂入室弟子，吟成癖，尤工倚声。曩以《纯飞馆填词图》属题，未及作也。偶见蔡孑民题句云：“文人自命便无用，此论未公吾不凭。五代若非词世界，一般相斫更堪憎。”孑民诗不多作，寥寥数语，殊不肯人云亦云。
三七四、“无情有恨何人见，月白风清欲堕时。”陆龟蒙《白莲诗》也，渔洋盛称之。然长吉《新┺诗》云：“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啼千万枝。”陆上句乃全袭其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