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泉市市长李强遭遇车祸的消息传回来，市委正在召开常委扩大会议。
两天前市委决定召开的这次常委扩大会议本已通知了李强，而正在省城跑项目的李强掐算了时间，答应这天下午赶回来准时出席会议。下午上班后，出席会议的各位常委和列席的部分部局长们三三两两都到了市委常委会议室，惟独缺了李市长。市长作为市政府的一把手和市委第一副书记，一般情况下是不便缺席如此重要的会议的。市委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王畦急了，亲自打电话联系，李市长和同去的几个人手机均不在服务区。王畦感到有些尴尬，说严重一点就是他这位“大当家的”失职了，于是，便无助地报告了端坐在正位上的市委书记苏阳波。苏阳波倒显得比较豁达，说：“人都到齐了，开吧！”
于是会议便按预定的程序和议题召开了。
谁知这天出了大事。
恰巧在十多分钟前，市政府分管政务的副秘书长赵保乐在办公室里接到阳清市交警支队一大队的电话，得知李市长在返日途经阳清市境内某路段突然遭遇车祸，生命垂危。赵保乐平日一张乐天派的脸顿时惊得煞白。他清楚地记得，市里为了争取一个项目，李市长在一周前经苏阳波的同意，带上市政府分管事务的副秘书长肖东辉和司机黄卫国一同驱车前往省城，怎么在返回日泉的途中就偏偏出了车祸呢？
同为副秘书长，赵保乐通常很少随市里领导到省府进京都，这是因为分管政务的副秘书长主要工作是负责写好领导的讲话稿，搞好调研信息督察什么的，政务搞顺手了，也就不太方便参与外界一些“事务”了。倘若自己谙练此道并一同前往，无疑难逃这一飞来横祸。想到这里，赵保乐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凉气再顺着喉管透出来，赵保乐顿时清醒了许多，索性从办公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不待香烟吸至半截，他意识到自己应当立即到市委大院走一趟。
想着想着，赵保乐很快穿过人民大街，进了市委大院。
市委大院和市府大院临街相对而建，位于泉江西侧。市府大院原是日泉知府衙门，坐北朝南，正如老百姓所说，自古衙门朝南开。府第经过一百多年的岁月沧桑，换作了行政公署所在地，便已看不出历史的痕迹，而是被朴实考究的建筑所替代。新中国成立十周年时，市委开辟了公署门前的空地并迁移了零星住户，建起了坐南向北的机关大院，庄严而雄壮。不久又建了略小于正门的后门，从这道大门看上去，市委大院同样坐北朝南。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地方经济实力的增强，两大院竞相开发改造，幢幢现代建筑拔地而起，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机关味十足了。最有意思的是一进市委市府大门的两幢标志性大楼，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同时立项，市府大楼原本要建十二层的，偏偏市委大楼只建九层。九是一个极数，意思是九阳高照，官至到顶。还据说这样与其后院十余栋整齐划一的五层楼房摆在一个大院，取九五独尊之意。但这属于“民间版本”，流传了这么多年，官方文件档案是没有此说的。就如传说市府大院那时只好作出让步，主体大楼建了八层，而将后院的一排排楼房全部改造成了六层，取一路（六）发（八）、六六顺之意，暗示了政府官员的吉利和主抓经济工作的兆头。日泉的老百姓喜欢听评书，那些演绎了的东西比正统的东西热闹，譬如说“三国”就比《三国志》热闹，他们听了来劲，就津津乐道。因此流传至今的“民间版本”又说，往前上溯近二十年，从那时起，日泉两大院便从修房开始斗法，老百姓叫做“挺肚皮”，结果斗来斗去，不知怎么竟然出了几个省级领导。是时事造英雄，还是其他原因，就不好考证了。
此刻，赵保乐是没有心思去想这些的。
不一会儿，赵保乐径直来到市委常委会议室。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温一达围绕上半年全市工业经济形势，正比划手势力图做一些深入浅出的分析。赵保乐不便影响温一达的讲话，就瞥了瞥坐在稍偏位置的王畦。按常规，下面的人汇报市委的重要事情，一般都需要先向市委这位大管家禀报和通气的。王畦分明看见赵保乐急匆匆走了进来，却并不理会，微胖的身子稳坐在真皮椅上，一动不动，颇有几分当家者的威严。就在走近王畦的一刹那间，赵保乐忽然改变了向他汇报的想法，于是又向前挪动了几步，走到椭圆形会议桌正中苏阳波的跟前。苏阳波听了赵保乐的耳语，惊讶的神色在瞬间一掠而过，随即换作了镇定的常态，一脸的大家气度。很快，他抬了抬手，打断了赵保乐的诉说，然后起身出了会议室。
赵保乐紧随其后，一边比画，一边继续低声汇报。不一会儿，就到了苏阳波的办公室。苏阳波开了办公室的房门，问：“保乐，李市长到底伤得怎样？”
赵保乐毕恭毕敬，答：“据阳清市交警一大队的同志讲，可能有生命危险。不过，阳清方面正在抢救。”
苏阳波坐在了办公桌前的皮椅上，又问：“你说车里只有李市长和司机小黄，那肖东辉跑到哪去了？”
赵保乐凑近一步，谨慎地说：“接到阳清方面的电话后，我立即和肖副秘书长通了电话，他说省城他姨姐家里有点事，硬是让他多待几天，就向李市长请了假。”
苏阳波面无表情，说：“他知道李市长出事了吗？”
赵保乐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我没有跟肖副秘书长说起这事，估计他还不清楚，要不要通知他？”
苏阳波未置可否，起身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来回踱着步子。每每面临大事，苏阳波总喜欢来回踱步。赵保乐知道的都说了，身上沁出了毛毛细汗。他在脑海里搜寻自己知道的是否全都兜开向苏书记说清楚了，也不知道该不该向苏阳波参上一计，就小学生般站在一旁听候发话。苏阳波叫赵保乐去会议室让会议暂停，并叫来市委常务副书记张启龙和温一达、王畦几个人。几分钟后，几个人在苏阳波的办公室里一碰头，感到太突然了，都愣在了那里，谁也不好出什么主意。最后还是苏阳波发了话：“此事在目前还没有完全弄清楚确切情况的前提下，要严格保密，暂时也不要向省委报告；鉴于事发地点在阳清市境内，由王秘书长，哦！温副市长、市政府秘书长郑守正也一同去，你们带上市公安局局长何国禄、交警支队支队长，再带几个技术骨干和医务人员，下午即刻出发赶到阳清弄清情况。”苏阳波停了停，又说：“要不惜一切代价抢救李强同志，其他善后的事情稍作处理后，马上赶回来碰头。”说着抬起手指了指在墙角站着的赵保乐，说：“还有，保乐你亲自通知肖东辉立即赶回日泉。”说罢，苏阳波望了望大家，像是征求几个人的意见，却没有人应声，接着又说：“就这样吧！”
张启龙、温一达等人走后，苏阳波坐在办公室里陷入了沉思，他想起李强与自己共事合作的多年里，有荣辱与共，有患难相交，当然也有猜忌和误会，还有隔阂与分歧，更多是有着非常微妙的东西，时不时地在内心深处缠绕。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其情也重。苏阳波又想，不管怎么说，老李为人比较正派，对事业执著，和自己也算得上黄金搭档了，都是为了党的事业，在一些班子党政一把手普遍不和的时下，这些都是在所难免、微不足道的啊……往事如风，同仁犹在，不知老李现在怎么样了。想到这里，苏阳波拿起电话，拨通了阳清市委书记马献策办公室的电话，想通过他了解一下李强市长遭遇车祸的情况。铃声响了好一阵，却没有人接听。他又打了他的手机，语音提示不在服务区。苏阳波有些坐卧不宁。干脆，他叫来司机，一口气将车开到市郊，去看看今年的水稻长势。日泉市是一个水稻主产区，水稻和整个农业在全市国民经济中占有很大比重，关乎全市财政税收、农民利益和农村稳定。但这是一个火热干旱的夏季，连续近一个月的高温少雨已经使许多稻田干枯，土壤龟裂，虽经组织调水和打井取水保墒，但面对大面积的严重干旱，无异于杯水车薪。看上去，一些稻叶已经卷筒枯黄，将严重影响到以后的抽穗和饱浆。站在稻田旁，苏阳波看得揪心，他明白今年全市稻谷减产无疑。司机拿出一把伞撑开替苏阳波遮阳，被他示意放下。他头顶骄阳，站在那里，被日头烘烤着，大汗淋漓。不一会儿，周身的水分似乎全被蒸发掉了。苏阳波一言不发，司机也不敢吭声。两个人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不远处，几个农夫正在挑水保墒，还有一群人好像是在争水械斗。苏阳波的心情显得非常沉重，干脆一头钻进了空调车里。
苏阳波忽然想，眼前这严重的旱情是否是李强市长遭遇车祸的先期兆头，或者说这些会给当前市委、市政府的工作，以及全市的社会稳定带来什么？
第二天，苏阳波推掉了所有的会议、检查和应酬，静静地待在自己的办公室。他叫来了市政府分管农业的副市长买买妹，对全市第三轮抗旱大会战提出了几点要求，然后便开始批阅成堆的文件。经验告诉他，越是在重大突发事件面前，越是需要泰然自如，坚守岗位。他从今天没有人到自己办公室来请示汇报工作这一反常现象中猜测出，李强出事肯定有人走漏了风声，这样自己就更应该在办公室静观其变，耐心等候来自阳清方面的消息。
这是一个漫长难耐的一天。
傍晚时分，温一达、王畦等人回到日泉，将了解到的情况向苏阳波原原本本作了汇报。说话间，王畦接到一个电话，说李市长因抢救无效死亡。苏阳波连夜召开市委常委会议，由王畦向常委们通报了李强遭遇不测的情况。事实上，常委们早在昨天的常委扩大会议暂停后，就知道李市长出事了。但此时此刻，大家都故作姿态，扮着一副深感意外与沉痛的面孔。各具神态下，人们都在心里暗暗自忖：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出事就出事了呢？李强真是意外交通事故，还是政治旋涡中的殉葬品？李强的遇难对自己的仕途来说，是大树倒下无处乘凉，还是“一个人倒下去，几个人站起来”？王畦通报完毕后，大家都不做声。会议室非常寂静，就连间或粗细不均的呼吸和茶杯扣动桌面的微微声响，人们也感到非常刺耳。最后，会议在人们沉痛复杂的表情中作出决定，成立李强同志事故处理领导小组和治丧委员会，由温一达和苏阳波分别挂帅，妥善处理李强同志的后事，同时要考虑及时向省委和省委组织部写出事故专题报告。
会议刚刚结束，苏阳波就接到了省委常委、组织部长郭战凯打来的电话，过问李强遇难的有关情况，并指示日泉市委迅速将情况形成书面报告，专题报告省委和省委组织部。苏阳波放下电话，自语道，消息传得真快啊！
李强因车祸遇难的消息就像互联网一般，很快传遍了日泉市级机关四大院，然后又在市县各地迅速蔓延开来。有人感到悲戚，有人感到兴奋，有人感到惋惜，也有人如同一勺酱油倒进一盆海鲜汤里，不知是啥滋味。于是有人就想，在机关，死心塌地跟定一个人不容易，有时是需要足够勇气的，当然也会冒很大风险，好似炒股，明明看准是绩优股，倾其所有投进去，也费尽了心思，眼看一路疯涨，自己准备大捞一把时，偏偏一夜之间跌停了。如果是这样，那你就哭吧，哭吧，没有眼泪不叫悲。悲也好，乐也罢，“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就权作盖棺定论，就此打住罢，呜呼哀哉！
不久，棺还没盖，李强之子李一伦携同妻女从加拿大多伦多飞回了日泉。
李一伦一见苏阳波，便愤愤地说：“苏叔，老爷子为日泉的事业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却走得不明不白，据说还有人燃放了鞭炮，这叫什么事啊？”
李一伦是苏阳波的晚辈，苏阳波便不与他计较了，就平静地说：“一伦啊，节哀吧，不要听人瞎说。”
李一伦口气强硬，说：“这事必须查清楚，给我们家属一个说法。”
苏阳波只好说：“好好好，查一查。”
“苏书记，老爷子的丧葬是如何安排的？”李一伦改口说。
苏阳波说：“李强同志毕生为党的事业不息奋斗，也为日泉改革开放和现代化建设做出了突出贡献，对他的不幸，我非常难过，市委也非常震惊，全市人民都缅怀他。为此，市委决定，将在市殡仪馆举行隆重的追悼大会和遗体告别仪式。”说着看了看李一伦，又道：“家属还有什么要求吗？”
李一伦说：“殡仪馆离市区只有区区五公里，我代表亲属要求追悼大会和遗体告别仪式要有一定的规模，并且所有参加的人都必须从市委统一列队出发，徒步前往，不得驾驶任何车辆。”
苏阳波感到惊奇，道：“为什么呀？一伦。”
李一伦说：“当然是对死者的尊重和景仰。”
面对这种苛求，苏阳波强压住内心的震怒，想了想说：“我个人可以同意，但还需要市委研究。”
李一伦知道，苏阳波的意见就是市委的意见，就说：“我期待市委能够作出不让亲属失望的决定。还有，遗属生活困难和抚恤补助问题，我想就不多说了吧？”
苏阳波点了点头，说：“这个问题嘛，有政策规定，组织上会妥善考虑的。”
李一伦走后，苏阳波感到李强的丧葬有些棘手。于是让王畦很快通知市委和市政府在家的几位领导开了一个短会，统一了思想，勉强通过了李强家属的意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