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袁小林二人出了肖家院子之后，陈瘸手便问：“小兄弟，想上哪玩？”
袁小林说：“只听说你们浦市的辰河高腔是一绝，带我去听听？”
瘸手说：“白天要听高腔只能去茶馆里听围鼓戏，或者去土地堂外面看矮台戏，你想听哪种？”
袁小林一脸愕然，问：“围鼓戏和矮台戏有什么区别？”
瘸手说：“围鼓戏只唱戏，不化妆，也没有表演。矮台戏就是木脑壳戏，有人唱，有人演，但不是真人演，是木脑壳演。”
袁小林更是不解了，又问：“那高腔戏就没有像我们河南豫剧那样边唱边演的吗？”
瘸手说：“边唱边演怎么没有？那叫高台戏，一般要到晚上才有，日里除非有人做红白喜事包场才演。晚上就多了，万寿宫啊忠义宫啊到处都有。”想了想，又说：“算了，我带你去茶馆里听一下围鼓戏吧，木脑壳戏没有地方坐，又是在帐篷里面演的，多是些小伢儿在那里面，吵死个卵人！”
袁小林说：“那好，俺们就去听围鼓戏吧！”
于是，瘸手就带着他一路来到正街上余家弄附近的一家名为“香茗斋”的茶馆。他们一进去，一位伙计就笑着跟陈瘸手打招呼：“陈瘸手，这两日死到哪去了？都没见你来喝茶啊！”
陈瘸手听了也笑骂道：“你妈的屄！浦市的茶馆少卵饱，老子不来你这里就没茶喝啊！”然后假装板起脸喝道：“莫罗唆！老子今儿有客人，快给老子找个好位子！”在湘西方言中，“少饱”是用于强调某物很多的意思，而“卵”字在文化层次较低的人口中，多是用以加重语气，与粗话无关。
伙计揶揄地笑道：“吔，今儿陈瘸手神气像卵形呢！来来来，里面请！”说着就把他们俩往里面的一张没坐人的桌子带去。
袁小林听他二人的对话，感到十分不解，看样子他俩很熟悉，怎么一见面就互相对骂？他哪里知道，浦市的小市民中，越是熟悉的人越是这样，见了面相互非得损骂一番才觉得亲热，才体现二人的关系与众不同。他初来浦市，对这里的乡俗不懂，也不方便问。当下与陈瘸手来到一张桌旁坐下。
他四周一看，这个茶馆比昨天去的那家要整洁得多，桌椅板凳都是上了红漆的，很干净。在离他们约三米远的地方，摆有一张大桌子，桌子四周围坐着五六个人，有一个在敲锣，有一个掌签人在一块空心黄木板上时紧时慢地敲着点子，还有一个人手里持着一柄唢喇。一瘦一胖两个男人正在交替着唱着一种袁小林从未听过的曲调，唱得非常投入。胖男唱的应该是花脸，而瘦男既唱男声又唱女声，女声唱的是旦角，男声当然是小生。花脸似乎是在怒斥小生，而小生似乎在分辩什么。女腔则唱得哀婉缠绵，如泣如诉。虽然是坐在桌子旁，也没化妆，但却不时见他们根据唱腔内容用手做着各种动作配合脸上的表情，唱女声时那瘦男还时不时流下几滴泪来。有时那些敲锣打鼓的也根据剧情需要配一些声音，如“威——武——”。无论男声女声，每当唱到高音部时，就会听见悦耳的唢喇声陡然响起来帮腔。
袁小林在家乡时是个豫剧迷，此时他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戏，他看着那几个唱戏的唱得如此投入，如此传神，他虽然听不懂，却也看得津津有味，不时还跟着演员的唱腔摇头晃脑。弄得旁边的陈瘸手莫名其妙，凑在他耳边问道：“小兄弟，你听过辰河高腔戏？”
袁小林侧过头来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听戏。
陈瘸子手又问：“那你听得懂？”
袁小林又侧过头来望了他一眼，说：“俺一个字也听不懂。他们唱的是什么戏？”
“他们唱的是《放告认母》！”陈瘸手哈哈大笑，说：“我看你那摇头晃脑的样子还以为你听得懂呢！”
一个折子唱完，艺人们此时有几分钟休息时间。陈瘸手有点坐不住了，站起身，拍了拍袁小林的肩说：“小兄弟，我们走吧！改天晚上我带你去看高台戏！”
袁小林虽然听不懂那几个人具体在唱什么内容，但他却对这辰河高腔戏可是喜欢得不得了。他非常喜欢这种韵味和调子，特别是演员唱到高声部时唢喇帮腔的那一声，悠扬悦耳，简直美妙极了！他一点也不想就此罢休，他还想听下去，可是扭头一看，却见陈瘸手已经付了账，朝茶馆外走去了。无奈，他只好依依不舍地跟着他走了出来。
出了茶馆，陈瘸手带着几分神秘地说：“小兄弟，多久没亲近女色了？”
袁小林想到昨天的情景，脸一下子红了，忙说：“我还没有结婚呢！”
“啊？！哈哈哈！”陈瘸手大笑道，“好好好，老哥我今儿带你去开开荤！”
袁小林有些紧张地问：“上哪儿？”
如果这时陈瘸手要带袁小林去那些挂牌妓院，那他死也不会去的，因为毕竟与这陈瘸手初次相识，而且这个人一开始袁小林就对他没有好感，即使要去妓院，那他也不会跟他一起去。可偏偏当那陈瘸手把要带他去的地方一说出来，他却再也不吭声了。
只见那陈瘸手色迷迷地一笑，说：“我不会带你去找堂班窑班，那些婊子太职业化了，又死贵，有卵意思！”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接着说：“油篓街5号有几个野鸡姑娘，是东北来的，人长得乖，床上功夫更他妈的是一流中的一流！我带你去见识见识！”
袁小林听他这么一说，那正是他上心的地方。于是，已准备好的推脱之辞再也没有说出来，心里忐忑不安地跟着他朝油篓街方向走去。刚走近太平街路段的火烧坪时，只见一大堆人在火烧坪围了一个圈，有一些人在哈哈大笑，笑声中听见一个女子带着哭腔在叫骂。陈瘸手一看，就对袁小林说：“走，先看一下热闹去！”说着就快步走向人群。
袁小林跟着挤进人群中一看，只见人们围着三个玩杂耍的男女小孩，两个男孩都只十二三岁的样子，女的也不超过十五岁。最里圈的是十几个船夫模样的人，他们站的站，蹲的蹲，把那三个孩子围在里面。那三个孩子看样子是想走，可是那群人不让，于是那女孩不断地高声叫骂，从口音上判断，不是浦市本地人，也不是湘西这方人。可她越骂那些船夫们就越是哈哈大笑，而且不时地说：“继续演继续演！哪有这么早就收摊的！”口音中带着浓浓的麻阳腔。
袁小林一听那女孩的口音竟然是自己家乡河南话。河南很多地方都有玩杂耍的传统，太平年代里他们在农闲时就出门表演，赚几个辛苦钱。如今中原被日本人占领了，很多人都逃了出来，以卖艺为生。看样子这几个孩子就是逃难出来的。袁小林正要问问身旁看热闹的人是怎么回事时，只见陈瘸手挤进圈子，问那女孩子：“姑娘，怎么啦？”
那女孩子瞟了陈瘸手一眼，不吭声。陈瘸手又问其中一个男孩子，那男孩子指着那些船夫们说：“他们不让俺们走！”
“他们为什么不让你们走？”陈瘸手又问。
那男孩子却用眼斜瞟着那些麻阳船夫，不再吭气。见从小孩这里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陈瘸手转过身来，走到其中一个船古佬面前，双手抱拳，对着他们所有的人绕了半圈，深深一揖，说：“这几位弟兄，今儿无论什么事，都请给我陈瘸手一个面子，让这几个伢儿走，好不好？”
那些麻阳人一听，哈哈一笑，其中一个高声说：“今日哪个裤腰带冇捆好，把那玩意儿给露出来了！”船夫们听了，又是一阵大笑。
袁小林从早上来肖家时起就对这位陈瘸手看不对眼，认为此人莽撞冲动，没有礼貌，但刚才看他对这几个小孩子很有富同情心，特别这几个孩子又是他的河南老乡，因此他对他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变。他哪里知道，这陈瘸手是万寿山里的一只“通城虎”。万寿山的老幺里有那么一批人，胆量好，能说会道，为人仗义，在社会上爱打抱不平，而且虽然他们的武功不是很高，但打起架来不怕死。这些人在帮里被称为“通城虎”。陈瘸手就是这样一只“通城虎”。
看到陈瘸手脸上的肌肉一颤一颤的，脸上开始泛红，袁小林想到早上他与姚队长来肖家敲门时他的那种作派，就知道他上火了，也估计他要动手了。于是赶紧往前挤了几步，想劝他好汉莫吃眼前亏，哪知他还没挤进去，里面就动手了。
果然麻阳船夫的那句话把陈瘸手给惹火了。本来他也没问出什么名堂来，到现在他也不晓得那几个孩子究竟什么事得罪了这些麻阳佬，只是觉得几个小孩子怎么也不敢惹他们大人，即使有什么不到处，也不会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得饶人处且饶人嘛，何必为难小孩子呢！谁知这些个麻阳佬竟然绕着弯子骂起他来了。在浦市这个地盘上，万寿山是何等的势力！他陈瘸手又是何等响当当的角色！想当年商团在鸦山头与张平的手下拼杀时他都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两根手指被砍掉了眼睛都不眨一下！他会在这浦市街上虚几个麻阳佬？
原来他当年也是商团的的一个班长，一次杨涛带着商团在浦市西北方一个叫鸦山头的地方与古丈悍匪张平的部下拼杀，他奋力作战，左手的两根手指被砍断，落下了残疾。肖人义见他为人仗义，又不怕死，手残之后就让他看家护院，每月给他点工钱。他本名叫陈秀根，手被砍残后被帮内弟兄开玩笑称作“瘸手”，久而久之，他“陈瘸手”的名号就在浦市街上传开了。
浦市人怕麻阳人不假，可今天偏偏遇上的是万寿山的人，而且还是万寿山的通城虎陈瘸手，他哪里把这几个麻阳佬放在眼里？当下也不再跟他们理论，抡起拳头就朝那个骂他的人攻了过去。他立即就被三四个麻阳人围着对打起来，而其他人就站在旁边看。
袁小林毕竟是年轻人，血气方刚，看到陈瘸手为自己的老乡仗义执言而被他们几个人围攻，他立马也就冲了进去，想拉开那几个围攻陈瘸手的麻阳人，谁知他一动手，对方以为他来帮忙，一拳就砸了过来，他一下没闪开，脸上重重地挨了一拳。这时他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再不是出手劝架，而是实实在在地与另外几个对打了起来。陈瘸手一边打一边高声赞道：“小兄弟，好样的！”
没打上几分钟，只听见一个姑娘的声音怒喝道：“你们这些麻阳佬竟敢在这里欺负人！”随着喝声，两个姑娘冲了进来，每人从身上掏出一只棒槌，挥舞着加入战团。陈瘸手一见，高声叫道：“肖大姐，他们人太多，你们快走！”
来的两位姑娘正是肖人义的掌上明珠肖明玉和她的贴身丫鬟刘巧珍。她本是万寿山的“七姐”，地位在六哥之下，但她在家娇贵惯了，只想自己也当个老大，所以联络帮中八妹程媛媛，把自己手下的人与她手下的人合在一起成立了个“棒槌会”。由于当时愿意加入帮会的女子毕竟不多，除了肖明玉和她表妹程媛媛是大家闺秀外，其余全是她俩的丫鬟和妓院里的“堂班”，但加在一起也才十八个人，所以在浦市人们又称她们“十八姊妹”。肖明玉当大姐，程媛媛就当二姐，往下就按加入的时间先后排行。由于这棒槌会是自己宝贝女儿和外甥女搞的，肖人义也只好认可了，只是规定这棒槌会也归属于万寿山管辖，以免她们在外面受人欺负。
那群麻阳船古佬一见这两位姑娘打进来，几个不知深浅的年轻人还哈哈大笑，用污言秽语调戏她们。可是其中几个年龄稍大些的脸色立时就变得有些恐惧起来，忙抱拳作揖，说道：“肖大姐你们莫动手，我们冇想得罪你们！”
他们话未落音，每人头上重重地挨了一棒槌，有两个立马抱着头蹲了下去。旁边那几个哈哈大笑的年轻人冲了过来想打她们，但被其他人拦住，他们只是躲闪着她们飞舞的棒槌，不敢还手。
袁小林边打边往这位肖大姐瞟，只见她高挑的身段，白净的瓜子脸，长得非常漂亮。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一个如此年轻漂亮的姑娘家，竟然在这样一种斗殴场合大打出手，连比她大得多的陈瘸手竟然还管她叫“大姐”，不仅如此，连那些麻阳船古佬也这样称呼她，而且似乎对她非常惧怕，只躲闪，不敢还手。他哪里知道这位“肖大姐”的真实身份！
这时，那几个麻阳船古佬因在打斗中相互告知了肖明玉的身份，他们才知道今天这事有些不对劲了，已无心恋战，只想早点脱身。无奈这位肖大姐就是不肯罢手。他们不想与她打，也不敢与她打，因此她就越打越过瘾，不想罢手。正因为如此，那些麻阳船古佬中才有五六个中槌受伤，否则，按麻阳人打架的风格，十多个人打两男两女哪还会有他们受伤的份？他们是不敢伤了肖明玉与刘巧珍，只是招架躲闪。但那几个围攻陈瘸手和袁小林的就毫不手软，招招紧逼，所以他们俩被围攻得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了。
正在这时，肖大雷冲了进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