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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体又折用曰:“噫!吾之于人也,谁诛谁赦?谁挚谁薄?谁敬谁忨?谁欢谁厌?惟其是不而已。管、晏、仪、秦之是不径而露,荀、扬、王、韩之是不岐而隐。兹吾与女剖其岐而隐者,其可焉。凡学孔、孟者,冠必孔、孟也,服必孔、孟也,步必孔、孟也,趋必孔、孟也,是为貌孔、孟而肖之。讲论必孔、孟也,寤寐必孔、孟也,是为法孔、孟而依之。能求之,则能知之;能从之,则能行之;能变通之,则能利之;能鼓舞之,则能神之。是为资孔、孟而自得之。貌孔、孟而肖之者,可与药俗,不可与向学。法孔、孟而依之者,可与向学,不可与赡用。资孔、孟而自得之者,与之向学乃不芜,与之赡用乃不匮。不芜不匮,乃可以圣,可以贤。是故荀也、扬也、王也、韩也,学孔、孟而芜且匮者也。然而孔、孟不芜也,荀、扬、王、韩自芜也;孔、孟不匮也,荀、扬、王、韩自匮也。然而荀、扬、王、韩本亦可以不芜不匮者也,可以不芜而芜,可以不匮而匮。可似不芜,治其芜而芜;可以不匮,治其匮而匮;可以智察其芜不芜、匮不匮之界而芜而匮,可以勇争其芜不芜、匮不匮之决而芜而匮。故曰是不岐而隐也,则大可闵念也。今天下谭江河者,必溯其昆仑之源;而障狂澜者,必求其能治水之人而属焉。孔、孟,昆仑也。荀、扬、王、韩,障狂澜以卫江河而不足于力者也。以为其不足于力也,而遂谓其决江河以鱼鳖亿万赤子之命,不可也;以为其不至于决江河以鱼鳖亿万赤子之命,而遂谓其与古疏凿者同功,不可也。是乃功罪参蔫者也。周衰道微,精气聚于孔、孟,而其轶说乃时时见于荀、扬、王、韩,此其所由为功于孔、孟也。孔子不云乎?‘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孟子不云乎? ‘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哉?’孔、孟不果乎其言,而实足以优乎其为。荀、扬、王、韩不优乎其为,而更乃胶乎其用,此其所由得罪于孔、孟也。且夫阴霾久,则必有白日之光以照之;飞走之族繁,则必有紫凤、苍麟以长伯之。是故道之亟复成枝,枝之亟复成郁,郁之亟复成运,运之亟复成通,通之亟复成材,材之亟复成贤,贤之亟复成圣,圣之亟复成道。且夫圣之亟复成道,则焉往而不在其布施优裕之内乎?言乎其功,则衰颓之亟,可以复成兵刑;兵刑之亟,可以复成礼乐;礼乐之亟,可以复成皇王。言乎其名,则粗丑之亟,可以复成文章;文章之亟,可以复成性命;性命之亟,可以复成天地。是故君子生荀、扬、王、韩之后,而战孔、孟之胜于纷纷云云之秋,势不得不踔其识、恒其学、素其位、待其时。时至,则思发挥孔、孟之酝,可以庇此世而享圣人贤人之作用,可以快此志而偿圣人、贤人之所欲为而未及为,可以雪此言而破疑圣疑贤者之颠倒狂剧而不可解。时不至,则消摇尚羊乎孔、孟之乐,叙述遗意以觉来者焉。毋眩于不可,毋疑于不然,毋堕其末而愧其前。《诗》曰:‘我思古人,实获我心。’又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君子之于孔、孟,其景仰之矣乎!其实获矣乎!”

于是用无以更难体,则亟起谢之,曰:“子大夫休矣!仆方狃于习,不能以骤更也。抑用其长而不敢以他图也。譬诸蜣蜋之转不离丸,猱猿之升不离木。今欲使蜣蜋代轮扁斫轮,能转丸则遂能转轮矣乎?又欲使猱猿效神龙行天,能升木则遂能升天矣乎?是固不能。子大夫休矣!”

浮邱子闻斯言也,愀然扬糜,涕陨如雨,一坐十起,而不知所告语。

三衡

浮邱子曰:三衡曷谓也?一曰主衡,二曰民衡,三曰官衡。主衡差,不可以为人臣子。民衡差,不可以为民父母。官衡差,不可以为有司百执事之长。是故君子知主衡,则知忠;知民衡,则知爱;知官衡,则知严。知忠,则一切壅塞乎主者,忠之反。知爱,则一切脧剥乎民者,爱之反。知严,则一切周容乎官者,严之反。积此三反,则王衡秏乱错缪,不可复问矣。虽然,其所由以眊乱错缪也,必始于官,及于民而极于主。于其眊乱错缪之时,而申其整理补捄之力,则亦始于官、及于民而极于主。是故白于治忽之原者,必自课其官始,必自课其长以督其有司百执事始。

凡为有司百执事之长者,其性情贵谄谀而贱刚方,其识慧杂谣俗而昧远到,其操履纳污秽而捐絜净,其材器喜圆活而厌老成。于是其所谓有司百执事,非窥其中之浅深而制之,则揣其私之好憎而结之;非持其故之短长而骜之,则倒其说之黑白而绐之。倒其说之黑白而绐之者,愚其长之心使不析也;持其故之短长而骜之者,塞其长之口使不开也。揣其私之好憎而结之者,多其长之赖使不疑也;窥其中之浅深而制之者,厚其长之敬使不衰也。故视其长蔑如也。左氏之言曰:“抑人之有元君,将禀命焉。若禀而弃之,是焚穀也。其禀不材,是穀不成也。穀之不成,孤之咎也;成而焚之,二三子之虐也。”傥所谓蔑视其长者是邪?蔑视其长,则毋治其职;毋治其职,则积为废滞,纵为贪淫。废滞云何?问其朝,典则弗理,号令弗详,吏胥弗儆,神祇弗飨。问其野,耕耨弗时,纺绩弗夜,草木弗楙,鸟兽弗驯,城郭弗补,桥梁弗正,关市弗谨,堤坊弗完,川泽陂池、山林徯径弗察,水潦、旱乾、兵戈、疫疠弗备,矜寡孤独弗养,草窃奸宄弗诛,髦士弗教,贤人弗礼,妇女游观弗戒,商贾居奇弗罚,度量衡石弗壹,斗甬权概弗较,流声异服、奇技左道弗削,盲风怪雨、苦雾冻雹弗省。贪淫云何?问其心,夙夜必媠以谩,天地必梏以亡。问其身,宫室必崇以秩,舆马必庶以壮,衣服纂造必丽以新,饮食烹割必甘以毳,妻妾必群以艳,亲戚必党以骄,宾客攀涉必纷以云,奴仆侍从必獟以駻。於乎!尔如是,则官不以恣乎?官恣,则民不以惫乎?民惫,则患气结而发之也骤,主不以忧乎?此所谓眊乱错缪始于官、及于民而极于主也。

凡为有司百执事之长者,其性情贵刚方而贱谄谀,其智慧料远到而删谣俗,其操履矢洁净而捐污秽,其材器喜老成而厌圆活,于是其所谓有司百执事欲窥其中之浅深而制之,则不敢;欲揣其私之好憎而结之,则不敢;欲持其故之短长而骜之,则不敢;欲倒其说之黑白而绐之,则不敢。不敢倒其说之黑白而绐之者,惧其长之义而能辨也;不敢持其故之短长而骜之者,惧其长之仁而能断也;不敢揣其私之好憎而结之者,惧其长之细而能防也;不敢窥其中之浅深而制之者,惧其长之大而能苞也。故视其长肃如也。左氏之言曰:“夫德俭而有度,登降有数,文物以纪之,声明以发之,以临照百官,百官于是乎戒惧而不敢易纪律。”傥所谓肃视其长者是邪?肃视其长,则竞治其职;竞治其职,则勤敏恻怛之政可思也,清白介特之吏可风也。勤敏恻怛之政云何?问其朝,典则以理,号令以详,吏胥以儆,神祇以飨。问其野,耕耨以时,纺绩以夜,草木以楙,鸟兽以驯,城郭以补,桥梁以正,关市以谨,堤坊以完,川泽陂池、山林徯径以察,水潦旱乾、兵戈疫疠以备,矜寡孤独以养,草窃奸宄以诛,髦士以教,贤人以礼,妇女游观以戒,商贾居奇以罚,度量衡石以壹,斗甬权概以较,流声异服、奇技左道以削,盲风怪雨、苦雾冻雹以省。清白介特之吏云何?问其心,夙夜必循以省,天地必来以复。问其身,宫室必静以庳,舆马必齐以约,衣服纂造必朴以称,饮食烹割必澹以宜,妻妾必惇以处,亲戚必慎以将,宾客攀涉必简以挚,奴仆侍从必懄以和。於乎!尔如是,则官不以驯乎?官驯,则民不以恬乎?民恬,则社稷之福,朝廷之瑞,举必由之,主不以訢乎?此所谓于其眊乱错缪之时,申其整理补捄之力,则亦始于官、及于民而极于主也。

虽然,事固有艰于独而利于同。秏乱错缪,尔其习尚之同也。整理补捄,尔其丰棱之独也。习尚同,则取容于官;取容于官,则群赞美其为人;群赞美其为人,则大力者微闻之;大力者微闻之,则毋质问于有道君子之前以泄其故,而密贡于主以矜其鉴;密贡于主以矜其鉴,则遂以时记注其人而倚杖之;记注其人而倚杖之,则官有焰,民无翼;官有焰,民无翼,则纵其官蟊贼之、荼毒之,道路以目,而民末由讼言于天子之庭以折其不然。《诗》曰:“彼有旨酒,又有嘉殽。洽比其邻,昏姻孔云。”是则同之为利也矣。丰棱独,则无能苟且以徇官之好;无能苟且以徇官之好,则群排摈其为人;群排摈其为人,则必借端诡使,激大力者以怒之;激大力者以怒之,则君非不心膂股肱其人,而中于描摹近似之说;中于描摹近似之说,则虽腹裹仁义,手调民物,而无能取君听于必然之信;无能取君听于必然之信,则往往讴歌者塞涂巷,而左右主前者必欲盗主之柄以去之,而后快其驱除异己之心。《诗》曰:“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是则独之为艰也矣。

於乎!西施入室,嫫母之仇也。巨人在前,侏儒之耻也。凤皇鸣而钦鴀愁,六骥骋而驽骀泣。同近誉,独近谤;誉近是,谤近非;是近信,非近疑;信近昌,疑近败。其所由来,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君子知其然也,是故以浮议付之一瞬,以公论付之千秋,以赤心付之朝廷,以直道付之朋友,以问学付之圣人贤人,以血气付之愚夫愚妇。宁使官怨我,毋使民怨我,宁使官咎我,毋使主咎我。官怨我,厥势无过废格沮诽、荧惑听睹云尔。民怨我,则居其上无能饮食教诲之也;居其上无能饮食教诲之,则不可以为民父母;不可以为民父母,则民且毙于其手;民且毙于其手,则惭悚并;惭悚并,则魂梦棘;魂梦棘,则福命折剉;福命折剉,则子孙之孽滋甚。官咎我,厥势毋过浸夺堕倪、摧残名位云尔。主咎我,则居其下无能聪明正直以事之也;居其下无能聪明正直以事之,则不可以为人臣子;不可以为人臣子,则替为君之罪人;替为君之罪人,则面目丑;面目丑,则心理断;心理断,则天人郁怒;天人郁怒,则读书命世之指谓何?是故君子必忠于君,然后推其生民之德以爱于民;必爱于民,然后去其害民之牧以严于官;必严于宫,然后可以为有司百执事之长;可以为有司百执事之长,然后可以为民父母;可以为民父母,然后可以为人臣子。

夷考子产尸豪族,树谤政,岂不严邪?然而能治郑。是故郑人始诵之曰:“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畴而伍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终诵之曰:“我有子弟,子产诲之。我有田畴,子产殖之。子产而死,谁其嗣之?”孔子隳三都,僇少正,岂不严邪?然而能治鲁。是故鲁人始诵之曰:“麛裘而芾,投之无戾。芾之麛裘,投之无邮。”终诵之曰:“衮衣章甫,实获我所。章甫衮衣,惠我无私。”子产,名贤也。孔子,大圣也。大都用严为爱,用爱为忠若是。是故惟名贤可以用严,惟大圣可以用严。名贤用严,人以为威,我以为惠。大圣用严,人以为法,我以为神。尔乃商鞅刻簿,启秦人之好杀;晁错峭直,教汉吏为深文。周兴、来俊臣阿贼后以张梯橛,吉温、罗希奭附奸相而布钳网,是岂足为严之云矣乎?大底子产、孔子以降,能用严而毋伤于惠、毋滞于神者,其惟诸葛亮之治蜀乎!次则王猛之治苻秦乎!史称:亮抚百姓,示仪轨,约官职,从权制,开诚心,布公道。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僇。终于邦域之内咸畏而爱之。史称:猛刚明清肃,善恶著白;放黜尸素,显拔幽滞;劝课农桑,练习军旅,官必当才,刑必当罪。由是国富兵强,秦以大治。於乎!今之代而无亮、猛其人则已,今之代而有亮、猛其人,不足多乎?尔乃荆公治宋,其法足以严,而不纯于学;江陵治明,其材足以严,而不纯于心。是岂足为亮、猛之比矣乎?《诗》曰:“我思古人,实获我心。”亮固圣贤之亚,猛亦亮之亚。而急起直追以雁行之者,其谁哉?其谁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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