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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安石之愎,为万世之罪人,何稽焉?盖自安石之没,以暨于斯,尔乃杂涉书传而不联于首尾,粗知文义而不详于本末,傅会经训而不彻于表里,耸动君听而不核于名实,挟持国是而不熟于缓急,滥膺时誉而不量于能否,与安石之好学而泥古、大言而欺主也,将毋同?尔乃信成迹而不阙其疑,执偏见而不求其通,逞大心而不嫌其敢,驾虚焰而不顾其败,与安石之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也,将毋同?尔乃身佩礼乐,而进市侩之术于朝廷;口道仁义,而行掊克之累于百姓;富可藏国,而夺山海之利以丰内库;忠可酬主,而施聚敛之计以浊平生;弊政扰民,而袭前朝之贪戾以号权宜;初心济世,而用宵小之佽助以伤事体,——与安石之欲求近功,忘其旧学,尚法令则称商鞅,言财利则背孟轲也,将毋同?尔乃逊汝材者周容之,高汝材者忌克之;从汝说者揄扬之,违汝说者批扞之;讳汝过者交欢之,惩汝过者沸怒之;济汝败者掖进之,捄汝败者揃伐之,——与安石之鄙老成为因循,弃公论为流俗,异己者为不肖,合意者为贤人也,将毋同?尔乃一说不慎,而数十辈贤哲之辨兴焉,而祸殃之及速焉;一政不便,而数百万赤子之利竭焉,而饥楛之及速焉;一趋不端,而数十辈憸壬之夫托焉,而濡染之及速焉;一人不祥,而数百年国家之祚损焉,而危亡之及速焉,——与安石当国,使天下之人嚣然丧其乐生之心,至于群奸嗣虐、流毒四海,崇、宣之际而祸乱极矣,将毋同?故曰:安石之愎,为万世之罪人也。《诗》曰:“彼人之心,于何其臻?”是岂不谓非其人而毒世者无已时矣乎?

且夫火炽而积其薪,尘布而扬其堁,宜其滋甚,不可复理也。唯儒亦然,自老、庄、杨、墨杂而道不明矣,自公孙宏之诈而罪又浮于老、庄、杨、墨矣。自管、晏、仪、秦杂而道不行矣,自王安石之愎而罪又浮于管、晏、仪、秦矣。自天下以容说为风尚,不师古之儒而师公孙宏之儒矣。自师宏者欺诈乃过之,而罪又浮于宏矣。自天下以功利为经济,不师古之儒而师王安石之儒矣。自师安石者贪愎乃过之,而罪又浮于安石矣。於乎!宏之病近阴,而师宏者阴又生阴焉。安石之病近阳,而师安石者阳不成阳焉。阳不阳,其人狂;其人狂,则其政狂;其政狂,则其国狂。阴生阴,其人晦;其人晦,则其政晦;其政晦,则其国晦。国狂则必先梗于外,后溃于内;国晦则必先溃于内,后梗于外。於乎!充儒而不儒之尽,则必外梗内溃然后已。《诗》曰:“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君子如祉,乱庶遄已。”是岂不望于崛起之英矣乎?

是故君子治诈以醇,治愎以通。尔乃言不违衷、行不离则,名不震物、实不私己,入不蹈寂、出不逐嚣,高不悔亢、卑不羞懦,款款乎其实也,慺慺乎其恭谨也,职职乎其不眩于物而愉愉乎其有以自得也,是谓醇儒。《诗》曰:“淑人君子,其仪不忒。其仪不忒,正是四国。”非醇儒而能若是乎?尔乃可与道古,可与宜今,可与循常,可与驭变,可与树贤,可与鉏奸,可与守约,可与理繁,扃扃乎其察也,井井乎其不瞀乱也,翘翘乎其拔于侪俗而恢恢乎其百举不过也,是谓通儒。《诗》曰:“秉国之钧,四方是维,天于是毗,俾民不迷。”非通儒而能若是乎?是故郑璞之与周宝,鱼目之与隋珠,罢牛之与骐骥,蜥蜴之与神龙,则有间矣;醇儒之与诈儒,通儒之与愎儒,更有间矣。而惜乎儒之为世诟病久矣!积诟病生惶惑,积惶惑生混淆,积混淆生武断,积武断生灭裂,以为儒则必诈尔、必愎尔,恶睹所谓醇邪、通邪?升丘陵而不能望远,则曰“虽有泰山,吾不欲观之矣”;航断港绝潢而不能至于海,则曰“天下本无海焉”,于是因其诈者梗其醇者,因其愎者梗其通者,因其儒而不儒者,梗其儒而庶几圣、庶几贤者,——《书》曰:“火炎昆冈,玉石俱焚”,可乎哉?

儒解下

浮邱子曰:乾坤,一儒不儒之运也。古今,一是非之场也。凡为儒者,毋言我是,而众咸信;毋言物非,而众咸降;毋言道降,而众咸敬;毋言世污,而众咸悚:此儒之盛也。下此则不得不以儒之是非战一代,且以儒之是非战千代、万代。而以儒为诟病者,则更狐其心、虎其翼、蜂其目、莺其舌,以不儒之是非战儒于一代,且以不儒之是非战儒于千代、万代。《诗》曰:“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是故儒者常退不胜,而不儒者常悍然其胜之。推不儒者之所以悍然其胜之,曷故也?则有肤廓之说,则有枝离之说,则有狂蛊之说,则有褊小之说,则有猜忌之说,则有诡秘之说。

肤廓之说维何?昔齐景公以尼溪田封孔子,晏婴进曰;“自大贤之息,周辙既衰,礼乐缺有间,孔子盛容饰,繁登降之礼、趋详之节,累世不能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若欲用之以移齐俗,非所以先细民也。”於乎!此肤廓之说也。而天下后代以杂施条教号令为经济,而怪道德不适于用,以粗了簿书钱穀为材桀,而叹礼乐不可复兴;以趋营时好、弋取群誉为不偏不易,而薄谭古昔,称先王迂阔而远于事情,入朝而惟恐其不静者,因之矣。

枝离之说维何?昔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於乎!此枝离之说也。而天下后代不学无术,而膺君父之重寄;目不知书,而享人世之殊荣;观书识字,动辄错缪,而滥宰辅之私心荐剡,俾朝廷之名器冗滥者,因之矣。

狂蛊之说维何?昔李斯言于秦皇曰:“陛下创大业,建万世之功,固非愚儒所知。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人闻令下,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於乎!此狂蛊之说也。而天下后代与中禁贵人度其然否,弗亮其衷以成公道;与荐绅先生角其异同,弗降其容以就名理;与耸道肩、持风议者申其禁锢,弗宽其典,以罗织天下善类,且饱其毒以剗削斯文元气者,因之矣。

褊小之说维何?昔陆贾时时前说称《诗》《书》,汉皇骂之曰:“乃公居马上得之,安事《诗》《书》?”於乎!此褊小之说也。而天下后代泥祖宗之陋制,而广己造大则不能;唾圣哲之成言,而饰非拒谏则甚便;矜薄伎之胜人,而流为国势民风则成衰末,聘私智之不然,而及于子孙黎民则生厉阶者,因之矣。

猜忌之说维何?昔孔融名重海内,与祢衡更相赞扬,衡谓仲尼不死,融答颜回复生,曹操遂收融并妻子皆杀之。於乎!此猜忌之说也。而天下后代闻一非常之原,则心生纬繣;见一不世之材,则力出挤排;法圣贤而立于朝,则訾其为伪学;抱遗文而适于野,则疑其倡流言者,因之矣。

诡秘之说维何?昔仇士良教其党以固权宠之术,曰;“天子不可令闲,常宜以奢靡娱其耳目,无暇更及他事,慎勿使之读书、亲近儒臣,彼见前代兴亡,心智忧惧,则吾辈疎斥矣。”於乎!此诡秘之说也。而天下后代搜罗琐屑以资献纳,而典、谟、训、诰不以闻;阿谀太平以卖容悦,而水、旱、兵、戈不以告;左右使令以伺其出入,而老成威重不与其间;是非摧错以移其爱憎,而师儒宿望顿生其巇者,因之矣。

於乎!是六说者,因之不如胜之,胜之不如化之。化之维何?曰:以儒之真边幅化肤廓,以儒之真脉落化枝离,以儒之真旨趣化狂蛊,以儒之大规摹化褊小,以儒之大眷属化猜忌,以儒之大气概化诡秘。是故体如山岳,用如雷电,望之不见,即之不敛,真边幅也;直如绳墨,谐如角宫,桡之不乱,理之不空,真脉落也;味如醴泉,辉如珵美,释之不能,珍之不已,真旨趣也;倡如凤响,导如麟踪,当之不让,出之不穷,大规摹也;迩如一躯,远如一堂,厥声以实,则莫不臧,大眷属也;卷如尺寸,放如寻丈,斯代斯人,则指诸掌,大气概也。真且大,则不儒者虽胜之,恶在其为能胜之?恶在其久而不能化之?是故不儒者常胜而不胜,儒者常不胜而胜。且夫不胜而胜者,能自治也,能自胜也。《诗》曰:“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言自治也。又曰:“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侮鳏寡,不畏强御。”言自胜也。自治然后治人,自胜然后胜人,能胜然后能化,能化然后儒之能事毕。虽蛮貊之邦可行也,州里云乎哉?虽千龄万代之久不衰也,一瞬云乎哉?

直解上

浮邱子曰:太上曰纯直,其次曰劲直,又其次曰琐直,又其下曰饰直。

所谓纯直者,学足以辨义利之闲,道足以系天人之脉。未进,主敬之;既进,主倚杖之。未言,主信之;既言,主欢忻之。尔乃益其所无,则主不以为骄;尔乃破其所执,则主不以为戆;尔乃探其所讳,则主不以为伺;尔乃扼其所骋,则主不以为逼;尔乃洗其所习,则主不以为刻。其事印乎其言,昭昭如也。其言传乎其心,怡怡如也。其片语单词,近里著己,融一人于其中,而熄千百人之交口聚讼于其外,广广如也。《书》曰:“朝夕纳诲,以辅台德。”纯直以之。

所谓劲直者,理足以塞群枉之路,气足以扶众正之标,言足以吐风霜之棱。主有愆谬,则面折之,而无能阿;臣下有凶擅,则以身挺击之,而无能辟。巧令孔壬有羽翼,则建议椾除之,而无能容;宦官、宫妾、俳优、侏儒有指使,则大声暴白之,而无能匿。於乎!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尔乃以主之圣狂争,故翊翊乎闭其邪也。尔乃以民之利病争,故硙硙乎吐其实也。尔乃以国之隆替争,故闵闵乎耸其危也。尔乃以身之去留争,故扃扃乎唱其先也。尔乃以命之生死争,故廪廪乎起其懦而健其決也。《书》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诸道。”劲直以之。

所谓琐直者,心不能通古今,材不能司歙辟,口不能宣善败,贪禄而嬉游,居职而瑟缩。将欲嘿邪?则自愧其无能。将欲昌言邪?则又惧其祸殃不测。尔乃捃拾猥亵之故,以为老于事物也。尔乃铺张无稽之听,以为长于风议也。尔乃挤排微末之员,苛禁不得志之人,以为不党也。尔乃上屡倾朝廷之赏,而下自别于有司、百执事之班,以为不尸其官也。以管窥天自谓智,以锥刺地自谓工,舍泰山而察秋毫自谓妙,舍雷霆而效虫语自谓通。是故辨有拣也,而暗于大要;责可谢也,而难与有成。《诗》曰:“惟迩言是听,惟迩言是争。”琐直以之。

所谓饰直者,心不能盟天神,口不能吐忠信,沿智而得诈,传正而成奇,挟忌而生讦,饱毒而为能。对于主有所难焉,尔乃沽名而自利之;出于群有所批扞焉,尔乃蓄怨而雪之。沽名而自利之,苟可以章主过、成己名者,无不为也,尔乃亏主而自圣之。蓄怨而雪之,苟可以坐人刑诛、快己私忿者,无不为也,尔乃血人而自肥之。亏主而自圣之,不惟颠倒于官评也,又徼幸于史策也,尔乃欺一代以欺万代。血人而自肥之,不惟不抵其罪辜也,又借口于朝廷宪典也,尔乃杖君父以酬恩仇。《诗》曰:“盗言孔甘,乱是用餤。”饰直以之。

之四直者,因于天而有之,肖于人而出之,揆所向而纳之,验所及而竟之。纯直生于上古,劲直生于中古,琐直生于下古,饰直生于不古,此为因于天而有之。纯直存乎其性,劲直存乎其骨,琐直存乎其见,饰直存乎其态,此为肖于人而出之。惇大之国,纯直托焉;强武之国,劲直托焉;褊小之国,琐直托焉;瞀乱之国,饰直托焉:此为揆所向而纳之。与纯直者处,其主仁;与劲直者处,其主义;与琐直者处,其主或然或否;与饰直者处,则焉往而不为其所卖?此为验所及而竟之,於乎!尚慎旃哉!

之四直者,剂之贵以其平,制之贵以其比,序之贵以其别,证之贵以其微。毋使劲直忌纯直而排之,毋使琐直难劲直而不快之,毋使饰直杂于纯直、劲直之间而浸移之,此为剂之以其平。使纯直者药劲直以勿卞急,使劲直者树琐直以勿褊小,使纯直、劲直者绳饰直以勿吊诡探奇,此为制之以其比。视纯直者如心膂,视劲直者如爪牙,视琐直者如犬马,视饰直者如蟊贼,此为序之以其别。去流心,然后毋以纯直为腐;去躁气,然后毋以劲直为梗;去纤计,然后毋以琐直为中;去遁情,然后毋以饰直为好。此为证之以其微。於乎!尚慎旃哉!

之四直者,广其路,可以收纯直、劲直焉;积其用,可以铸琐直、饰直焉。老成忠恳,纯直也,而君子曰:“野人能言郭氏,得善恶之明徵;董公遮说汉王,系兴亡之大要。”一说之的,与老成异乎?骨鲠廷争,劲直也,而君子曰:“缇萦女子之贱,上书立除肉刑;安民石工之微,镌字恐附碑末。”一念之激,与骨鲠异乎?《诗》曰:“虽有丝麻,无弃菅蒯。虽有姬姜,无弃蕉萃。”此为广其路以收之。毛举细故,琐直也,而君子曰:“作股肱耳目,必如禹、皋;保威命明德,必如周、邵。”上以大体求,下敢以毛举进乎?描摹近似,饰直也,而君子曰:“厌辨言宠利,必如伊尹;去便辟侧媚,必如伯冏。”上以实际求,下敢以描摹进乎?《诗》曰:“毋教猱升木,如涂涂附。君子有徽猷,小人与属。”此为积其用以铸之。於乎!尚慎旃哉!

直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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