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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荥阳公走到案旁,拿着手卷看时,见一条玉版题签上写着“织锦图辽阳宝氏签”八个字,笑道:“竹筠尚书的鉴别是不差的,可惜后人无状,散佚的多了。”说完,将卷子打开来。有三尺多长的绫头,接着一张古绢,黝然涵彩,便觉得古香可接。那绢上画着苏蕙织锦。曲槛一桁,秋窗半启,窗内露着半个美人,蛾眉敛黛,凤髻低云,一弯玉腕支着腮,像在那里听着什么,大有佳人不至,所思千里之态。窗外一丛凤仙含蕊初花,有一只纺织娘伏在瓣下,把窗外秋声、窗前愁思曲曲描尽。下钤着松雪画章。荥阳公见了,已啧啧不止。哲卿更从旁指点着道:“这画朱若点脂,绿如叠翠,且不必论,只那衣折色相,便足徵宋大家画无疑了。”

荥阳点着头,再把卷子打开,看见中印着“万几宸翰之宝”,接着是管夫人书回文全图。字是簪花,墨留形馥,下钤小印,只一角上略霉漶了些。荥阳公看了一回,哲卿道:“向下看罢!”便一手接过来,将后幅打开。第一段是明季瞿式耜的跋语。荥阳公道:“脂香粉艳的《织锦图》,加上这铁胆忠肝人的跋语,愈觉掩映生辉。只既是真迹,怎竟没元明赏鉴家的一章一字呢?”哲卿笑道:“怎的没有?这不是‘钤山堂珍藏’之章么?这不是‘臣印士奇’么?其余像‘红豆山房’等印章,朱篆斑斓,不一而足。末后便是宝竹筠一跋。”荥阳相国见了,自是赞叹不已,问:“这是新得的么?”哲卿笑道:“不要说某是个穷书生,没福得此哩,便是肯出一两千金,怕画主人也舍不得便让呢。”说完,把卷子卷好。

却好阍人传进个名片,说会师爷。哲卿将名片一看,笑道:“画主人来了。”荥阳公问是谁,哲卿将名片送过道:“倒也是个风雅士。他也素仰明公德望的。左右没事,请他来谈谈罢!”说完,吩咐了个“请”字。

不多一刻,便进来了一人,见荥阳公博衫广袖,早知是位大僚,便抢一步揖着道:“这不是春官公么?没请过安呢。”荥阳公见他行止言谈,大方爽脱,忙回了个揖。哲卿在旁笑道:“这位便是常说的精鉴家粤东谢应辰呢。”因问应辰道:“投考领卷的事,都预备好了么?”应辰笑道:“这不过是借个名儿来玩的,那里算什么事。”荥阳公初听了哲卿的话,心里不觉呆了一呆,及听了应辰的话,脸上平添了几分喜色,笑问道:“这样说,是将来的一邑父母了。”说完,让应辰坐下。

应辰谦让了再三,才斜着身坐了,向着两人道:“微论樗栎之材,不任匠斫,就令入彀,自知书生积习半世未除,贸膺民社陨越正多,断不敢轻于一出呢。”荥阳公听了这话,向应辰打量一回,脸色愈加和悦。哲卿笑道:“这明是撒谎了,既不想知事做,还来应什么考试呢?”应辰叹道:“这也怪不得你不信。只我呢,强项半生,脚踪万里,除却书画一癖,自识世无乐事呢。”说完,大有天地茫茫知己何在之概。荥阳公是个老实人,听应辰说出这几句话来,不觉正色道:“政界非不可居,要看居者何人耳。像阁下志趋,便不宜因众人皆醉,独以清醒自高哩。”应辰肃然动容道:“大君子教迪,何尝不是!只山野鄙夫,常怀,这也看用我者何如罢了。”哲卿笑道:“且搁着这些说话罢,你那《织锦图》是那里得来的?我从没见过这种精美确凿的卷子。”应辰道:“东西呢,还不差,只现在的古书画被俗贩玷辱得不值一钱了。我这卷子还是前岁在重庆得的,那个卖画的当是假货,吾许他五十金,他便欣然脱手了。你想明珠薏苡,世上那里还有是非真假呢。”哲卿道:“山膏之豚,厥性好骂。你论画也罢了,却又挖苦起人来。”应辰不答哲卿,却向荥阳公道:“野人粗疏,动乖礼法。犬君子且担待些儿罢!”那知荥阳公非但不怪,反着实看得起应辰,竟同他俩人脱弃礼貌,长谈了半日,还留着应辰吃了顿饭,这真是万世难得的奇遇了。

从这天以后,荥阳公时向他人说起《织锦图》是文敏伉俪真迹。京里有书画癖的人,便以耳为目的说荥阳公所鉴定必无错讹,那《织锦图》三字,便声誉习习。竟有些书画贩子打听得应辰住在南粤试馆,殷殷勤勤去运动脱手的。应辰总半冷半热的含糊着。隔了几日,那些书画贩子知不是生意,渐渐的也懒下来了。

不想应辰不知为了什么,竟投合了那位荥阳公,没事常请他到公馆去谈天。有一天竟劝应辰不必住在试馆,搬到公馆去。这是常人所望而不得的,应辰却宛转辞着道:“承宠招纳,自无不可。只这次到京是奉母命应知事试来的,进场与否,虽不可必,但既以考试名义入京,一旦迁入崇衙,易贻口实。不如待过了场期,然后来依乔木。好得菟丝既采,终是明公药笼中物,正不必忙在一时呢。”

荥阳公听了这种话,越发得意,竟替他竭力游扬着。应辰感恩知遇,也十二分的修整声誉,把“考试知事”四字丢在脑后。不上半月,一个未来的县大爷,竟变了首善的大清客。那些名公名士,渐渐的与他周旋起来。只因这一来,却应出个华豪仗性的人物来。真是: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

第七回 陌上搴帷客来不速灯前弄影记到名词

却说谢应辰因《织锦》一图投合了显贵心理,居然做起权门清客来。有一天,在某公席上,认识了前清首辅恩公的公子长鹤山。那位长爷虽没做过官,靠着余荫,那起居饮食是京里独一无二的。并且早岁多识了几个字,会做了几首诗,不因不由的竟充起名士来。他家里有名的三多:一多金钱,二名姨太太,三多半真半假的古书画。平日车马煊赫,与民国贵臣往来,实行那“满汉联欢”四字,倒也声誉习习,很有几个人供奉他。

那天席上遇见了谢应辰。那卷《织锦图》自应辰到处带着的,这次被长鹤山见了,眼热到十二分,屈尊纡贵的同应辰讲了回话,便提起《织锦图》来道:“这种绝品,听他流落人间不遇知己,真可惜了。兄弟最爱的是古书画,倘许归置案前,便合函紫檀,名香,馨香供之呢。”应辰明知机会来了,却笑道:“美人名画,都是天壤尤物。若把个美人储向金谷兰闺,温存体贴,悦目销魂的只一个人罢了。原情立论,究竟辜负了天地生才的初意。倒不如生在荜门圭窦,长入曲院歌场,云鬟雾鬓,玉貌花容,没一处不供人赞叹,恣人赏鉴。令天下有情无情人,一齐说谁家女郎姿温如玉,命薄如花,翻足酬造化团玉温香的一片美意呢。这次携这卷《织锦图》入京的本意,原不过体文敏夫妇苦心造就,俾巨眼人知天壤间有此一画罢了。鹤公既殷勤如此,还请稍缓数载,待仆下京洛,溯长江,历川汉,携他遍走海内,多邀几个名公赏鉴后,再来奉赠罢。”

鹤山是个豪贵,倚着金钱势力,从没被人驳回过。今天却给应辰将美人雅喻,轻描淡写的软拒住了,不觉面上一呆。只又碍着平日是附庸风雅过来的,不便把金钱势力施展,只得假装着赞叹道:“名论不刊,佩服佩服!且俟尊驾重来时,再议罢。”说时,将《织锦图》摩挲一回,各自入席。

却好那天刘其光因与某公有特别关系,陪坐末席。见鹤山与应辰的神景,明白了一半。那官场交际,原是钻营的良机,乖巧的触景生情,无微不入,自然左右咸宜。看官不要笑其光一个,那些飞黄腾达一日三迁的,谁不似其光呢?入席以后,其光便着意应酬应辰,把应辰住址目的探了个明明白白。到席阑客散时,便悄悄的向鹤山道:“您爱上着《织锦图》么?迟几天得着,想还不致什么呢。”鹤山正不舍这图,听了其光的说话,知他是个伶俐干练的人,便点头笑道:“好歹你替我设法罢!”其光受了这阔人的命令,非常快意。

鹤山却不待席完,先自走了。出门上了马车,转了几个弯,才到观音寺大街。那马车本是京城里独一无二的,又华丽又宽敞。到这条街上时,正在十点钟光景,车马阗咽的时候,却给迎面来的几辆车挤住了。那车夫是倚势横冲直撞惯的,那里把他们放在心上,举着鞭没头没面的向对面赶车的抽上去,嘴里还吆喝着道:“瞎了眼珠的,那里不给你走,却偏走到这儿来?”那知对面赶车的见鞭子厉害,身子一避,手便一松,辕下的马便直跳起来。车中“啊哟”一声,车帘起处,早露出个半身美人来。

鹤山不见犹可,见了时,只见他半天风韵,一世明姿,恍惚是在那里见过的一般。那女子也春山拥笑,秋水传欢的道“呀”,就这一声中,却回头唤那赶车的道:“快让过一边罢,难道挤住了,便大家不走不成?”鹤山止不住也吩咐车夫道:“快让过一边罢,难道把人家挤住了,不准他走不成?”那女子嫣然一笑。连两个车夫都忍着笑,各把缰绳带着牲口拉了开来。女子的车便得得过去。

鹤山忽叫车夫兜转车跟着。车夫问:“到那里去?”鹤山嗔道:“你知道到那里去呢,给我走就是哩。”车夫不觉忍着笑,一步一步的跟着女子的车儿。那女子见在那里跟上来了,本要到别处去的,却暗地叫赶车的回去。不多一刻,那车便停在个电光闪烁的门首。才下得车,早见鹤山也翩然下车,向着笑道:“亏有这一挤呢。”女子横眸一笑,低着头急急走进去了。鹤山先抬头看着电灯下,见雪白铜牌,镂着“挹芬寄舍”四字,端详着道:“怪不得珠圆玉润,迥异凡庸,原是个名遍宣南的尤物呢。惭愧,惭愧!我长鹤山也算是走遍海内,阅人不少的了,却今夕才见这佳人。”一面想,一面不应不由的走了进去。

门房中走出个人,吆喝道:“找谁?乱走乱闯的!”这也算鹤山生平没经受的事,倒被他吓了一跳。他的车夫忙赶上,将门上的人一指道:“你睁着贼眼瞧罢,尿喂昏了似的,连个高低多(都)不识了!”说时,门内走出个年轻丫鬟来,向那人挤了个眼儿。那人才一声不敢出,自还门房去了。丫鬟这才笑向鹤山道:“请里边坐罢!”鹤山听了这句话,如奉丹诏,忙吩咐车夫将车依着老例拉去。

原来鹤山的车,装潢华贵,京里没个人不认识的。每到花埠冶游时,怕人家见了不雅,下车以后,总拉到大栅栏某旅馆门首。好得北京窑子里没处不装电话的,临走时向电筒中一呼就拉过来了。这是鹤山顾惜声名的地方,不能不赞他一句尚知自好的。

闲话丢开。再说他随着丫鬟进去,一路上都装绝亮的电灯。入了个月洞门,见院子里种着一株丹桂,叠着数峰绿石。一个矾石的药臼,蓄着一泓清水,养几个修尾巨首的金鱼儿。臼旁搁着根药杵,映着一弯新月,竟似陈宫月窟。靠北一带纯白纱窗,被室中电灯映得空明洞澈,不染纤尘。

才走到阶畔,觉窗内人影一恍,却记起羽山人“楼中有灯,有影婷婷,未通一语,化为春心。”四句来,便迟着脚步,咀嚼那四句的神味。只听得窗内微语道:“怎还没进来呢?”接着又是个丫鬟打着帘子出来,见了鹤山同领道的丫鬟,笑道:“兰姐姐,娘可是叫你领着爷在院子里玩的么?”领道的笑道:“爷自搁着脚步数竹竿儿,难道好替他搬着走的么?”

看官,鹤山横竖在那里咀嚼龚氏四句,且由他在窗外多立一刻,待在下先把京师菊部及挹芬来历表白一回。那宣南菊部在前清同光时,是极盛时代。初有杨、王、朱、梅,后有惠芬、兰缬,那些人的色艺,自是各擅胜场。还有件事,他们那些屋子,都经都中几个有名的清客收拾过来,鼎彝书画,没处不位置井然,雅整无两。便是一帘一几,一花一草,也娟洁清缨,足供品鉴。所以那些达官大吏,都把这种地方做游宴胜地。还加几个名士点缀着,说是某旦的墨兰哩,某旦的工笔山水哩,某家的笙笛哩,某家的围棋哩,把几个歌郎鼓吹得玉琢金蟠,鸾翔凤哕。风气所沿,遂成习惯,李郎之车,云郎之砚,一时极盛。那女闾三百,翻成了选色下乘。惠芬等老去,接着便有琼枝、蕊儿、翰香、畹芬几个,一时竞爽。那翰香、畹芬,尤擅歌场绝色,直把尊前一曲,奔走煞都下名公。那时有个南方名士替翰香做了一歌,其辞道:

广陵一片繁华土,不重生男重生女。

碧玉何妨出小家,黄金大半销歌舞。

昔年我亦踏香尘,十里红楼遍访春。

依然廿四桥头路,不见三千殿脚人。

蕃厘地媪真奇慧,别产琼花收间气。

幻出秦青杨白华,开成魏紫姚黄卉。

问姓红楼旧世家,问名云上玉无瑕。

二分占尽司勋月,一抹生成定子霞。

髫年便证明僮果,未向茵飘先溷堕。

小史真如日在东,诗人欲赋风怀左。

吹台登罢又明湖,佼好人人说子都。

缑岭月明看控鹤,高唐风气为绵驹。

京国从来盛游衍,樱桃万树樱桃馆。

百戏鱼龙镜槛开,五陵莺燕筝人满。

贾郎初到未知名,一曲登场万众惊。

妃子能空六宫色,念奴解作九天声。

一时观者皆倾到,万口同声听叫好。

压倒丰台芍药花,休言晋国灵芝草。

红氍毹上涌华,此宝乾坤不敢悭。

大千秋色凭眉夺,五万春魂借体还。

红梅阁唱西梆曲,艳鬼来时万灯绿。

落雁沉鱼避笑颦,女龙雌凤传歌哭。

香车宝马帝城春,都为来看贾璧云。

菊部诸郎空黯澹,椒房七贵致殷勤。

从来一部娄罗历,歌舞酣时国将毕。

岂意羊车看璧人,已悲凤阙迁金狄。

移宫换羽亦伤神,萧瑟还为去国人。

解多时留夏口,履珠昨日到春申。

沪滨遍吸人间电,贾郎一到开生面。

惊起鸳鸯卅六双,掷尽鹰蚨三百万。

玉面金钱月万元,歌台声价试评论。

名高始信优伶贵,俸薄谁求总统尊。

瑶光夺婿堪愁煞,堆满车中是罗帕。

花里秦宫岂愿生,路旁卫还妨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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