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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犯上兴兵一败涂地 诛叔纳妹只手瞒天

却说南平王铄,与义恭等还入建康,虽得进位司空,但因归义最迟,终为宋主骏所忌。铄亦常怀忧惧,寤寐不安,夜眠时或尝惊起,与家人絮谈,语多荒谬,及神志清醒,始自觉为失魂。一旦食中遇毒,竟尔暴亡,当时统说由宋主所使,将他毒毙,表面上追赠司徒,总算掩饰过去。

越年就是宋主骏元年,年号孝建。才经一月,江州复起乱事,免不得又要兴师。自宋主骏入都定位,凡被劭拘禁诸子,及义宣诸儿,当然放出。立长子子业为皇太子,并封义宣子恺为南谯王。义宣固辞,乃降封恺为宜阳县王。恺兄弟有十六人,姊妹亦多,或随义宣就藩,或留住都中。义宣受宋主骏命,兼镇扬州,他却不愿内任,情愿还镇荆州。宋主骏准如所请,义宣陛辞而去,所留都中子女,仍然居京邸中。

宋主骏年才三八,膂力方刚,正是振作有为的时候,偏他有一种好色的奇癖,(好色亦是常情,不得目为奇癖。)无论亲疏贵贱,但教有几分姿色,被他瞧着,便要召入御幸,不肯放松。路太后居显阳殿中,内外命妇,及宗室诸女,免不得进去朝谒,骏乘间闯入,选美评娇,一经合意,便引他入宫,迫令侍寝。有时竟在太后房内,配演几出龙凤缘。太后溺爱得很,听令胡闹,不加禁止,因此丑声外达,喧传都中。

义宣诸女,曾出入宫门,有几个生得一貌如花,被宋主骏瞧着,也不管她是从姊从妹,竟做了春秋时候的齐襄公。义宣女不好推脱,只好勉遵圣旨,也凑成了第二、三个鲁文姜。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莫为,渐渐的传到义宣耳中,看官你想这义宣恨不恨呢?(女为帝妃,何必生恨!)会雍州刺史臧质,调任江州,自谓功高赏薄,阴蓄异图,闻义宣怀恨宋主,遂遣心腹往谒义宣,赍投密书。略云:

自来负不赏之功,挟震主之威者,保全能有几人!今万物系心于公,声迹已着,见机不作,将为他人所先。若命鲁爽、徐遗宝驱西北精兵,来屯江上,质率沅江楼船,为公前驱,已得天下之半。公以八州之众,徐进面临之,虽韩白(韩信、白起。)复生,不能为建康计矣。且少主失德,闻于道路,沈(庆之)柳(元景)诸将,亦我之故人,谁肯为少主尽力者?夫不可留者年也,不可失者时也。质常恐溘先朝露,不得展其膂力,为公扫除。再或蹉跎,悔将无及,愿明公熟思之!

义宣得书,反复览诵,不免心动。质系臧皇后从子(臧皇后见前。)与义宣为中表兄弟,质女为义宣子采妻,更做了儿女亲家,戚谊缠绵,深相投契,此次怨及宋主,又是不谋而合,义宣总道他有几分把握,自然多信少疑。还有谘议参军蔡超、司马竺超民等,希图富贵,统劝义宣乘时举事,如质所言,义宣乃复书如约。

时鲁爽为豫州刺史,素与义宣交好,亦与质相往来,兖州刺史徐遗宝,向为荆州部将,义宣即遣使分报二人,密约秋季举兵。爽方被酒,未曾听明来使传言,即日调集将士,首先发难,私造法服登坛。自号建平元年。遗宝亦整兵向彭城。爽弟瑜在建康,闻信奔至爽处。瑜弟弘为质府佐,有诏令质收捕。质执住诏使,也即举兵,一面报知义宣,促令会师。

义宣出镇荆州,先后共计十年,虽然兵强财富,但欲称戈犯阙,期在秋凉。蓦闻鲁爽、臧质先期发难,自己势成骑虎,不得不仓猝起应。只因师出无名,不得不与质互商,想出一条入清君侧的话柄,各奉一表,传达建康。义宣自称都督中外诸军事,置左右长史司马,使僚佐上笺称名,加鲁爽为征北将军。爽送所造舆服至江陵,使征北府户曹投义宣版文,有云:“丞相刘今补天子,名义宣,车骑臧今补丞相,名质,皆版到奉行。”义宣瞧着,很加诧异。(我亦惊慌)。复贻书臧质,密令注意。质意图笼络,特加鲁弘为辅国将军,令戍大雷。义宣亦谘议参军刘湛之,率万人助弘,并召司徒刺史鲁秀,欲使为湛之后继。秀至江陵,入见义宣,彼此问答片时,即出府太息道:“我兄误我,乃与痴人作贼,这遭要身败家亡了!”(既知义宣不知恃,何不另求自全之计?)宋主骏闻义宣发难,恐他兵力强盛,不能抵敌,乃与诸王大臣商议,为让位计,拟奉乘舆法物,往迎义宣。竟陵王诞劝阻道:“兵来将挡,火来水灭,况义宣犯上作乱,无幸成理,奈何持此座与人!”宋主乃止,命大司马江夏王义恭,作书劝谕义宣,历陈祸福,义宣不报。于是授领军将军柳元景为抚军将军,兼雍州刺史,左卫将军王玄谟为豫州刺史,安北司马夏侯祖欢为兖州刺史,安北将军萧思话为江州刺史。四将一齐会集,即令元景为统帅,往讨义宣、臧质及鲁爽。

雍州刺史朱修之,得义宣檄文,佯为联络,暗中却通使建康,愿共讨逆。宋廷本虑他趋附义宣,所以令元景兼刺雍州,即得修之密报,当然复谕奖勉,调他为荆州刺史。益州刺史刘秀之,斩义宣使,遣中兵参军韦崧,率万人袭江陵。义宣尚未闻知,命臧鲁两军先发,自督部众十万,出发江津,舳舟虏达数十里。授子舀为辅国将军,与左司马竺超民,留镇江陵,檄朱修之出兵接应。修之已输诚宋室,那里还肯发兵,义宣始知修之怀贰,特遣鲁秀为雍州刺史,分兵万人,令他北攻修之。

王玄谟闻秀北去,不由得心喜道:“鲁秀不来,一臧质怕他甚么!”遂进兵扼守梁山。冀州刺史垣护之,系徐遗宝姊夫,遗宝邀护之同反,护之不从,且与夏侯祖欢约击遗宝。遗宝方进袭彭城,长史明胤预先预备,击退遗宝,并与祖欢、护之合军,夹击湖陆。遗宝保守不住,焚城出走,奔投鲁爽。(兖州叛兵已了。)爽引兵直趋历阳,与臧质水陆俱下。殿中将军沈灵赐,奉元景将令,带着百舸,游弋南陵,正值臧质前锋徐庆安率舰东来,灵赐即掩杀过去。可巧遇着东风,顺势逆击,把安庆坐船挤翻,庆安覆入水中,由灵赐指麾勇夫,解衣泅水,得将庆安擒住,回军报功。臧质闻庆安被擒,怒气直冲,驱舰急进,径抵梁山。王玄谟扼守多日,营栅甚固,质猛攻不下,乃夹岸立营,与玄谟相拒,且促义宣从速援应。义宣自江津启行,突遇大风暴起,几至覆舟,尚幸驶入中夏口,始得无恙。(已兆死谶。)好容易到了寻阳,留待臧、鲁二军消息。既得臧质来书,便拨刘湛之率兵助质,又督军进驻芜湖。质复进攻梁山,顺流直上,得拔西垒。守将胡子友等迎战失利,弃垒东渡,住就玄谟。玄谟忙向柳元景告急。元景正屯兵姑熟,急遣精兵助玄谟,命在梁山遍悬旗帜,张皇声势。又令偏将郑琨、武念山戍南蒲,为梁山后蔽。果然臧质派将庞法起,率兵数千,来击梁山后面,冤冤相凑,与琨、念碰着,一场厮杀,法起大败,堕毙水中。

时左军将军薛安都、龙骧将军宗越,往戍历阳,截击鲁爽,斩爽先行杨胡兴。爽不能进,留驻大岘,使弟瑜屯守小岘,作为犄角。宋廷特遣镇军将军沈庆之,出督历阳将士,奋力进讨。庆之系百战老将,为爽所惮。且因粮食将尽,麾兵徐退,自率亲军断后,从大岘趋往小岘。兄弟相见,杯酒叙情,总道是官军未至,可以放心畅饮,不防薛安都带着轻骑,倍道追来,直至小岘营前,爽与瑜方才得悉。仓皇出战,队伍未齐,爽已饮得醉意醺醺,不顾好歹,尽管向前乱闯。兜头碰着薛安都,挺刃欲战,偏偏骨软筋酥,抬手不起。但听得一声大喝,已被安都一枪刺倒,堕落马下。安都部将范双,从旁闪出,枭爽首级。爽众大溃,瑜亦走死。安都追至寿阳,沈庆之继至,寿阳城内只有一个徐遗宝,怎能支持?便弃城往奔东海,为土人所杀。(豫州叛众又了。)兖、豫二州,俱已荡平,爽系累世将家,骁勇善战,号万人敌,一经授首,顿使义宣、臧质心胆皆惊。沈庆之又将爽首赍送义宣,义宣益惧。勉强到了梁山,与质相晤,质献上一策,请义宣攻梁山,自率万人趋石头,义宣迟疑未决。原来江夏王义恭,屡与义宣通书,谓质少无美行,不可轻信,(实是离间之计。)因此义宣怀疑。刘湛之又密白义宣道:“质求前驱,志不可测,不如合攻梁山,待已告克,然后东进,方保万全。”义宣遂不从质议,只令质进攻东城。

那时薛安都、宗越等,均已驰至梁山,垣护之亦至,王玄谟慷慨誓师,督众大战。薛安都、宗越并马出垒,分作两翼,俟质众登岸,即冲杀过去。安都攻质东南,一枪刺死刘湛之;宗越攻质西北,亦杀毙贼党数十人。质招架不住,只好退走,纷纷登舟,回驰西岸。不防垣护之从中流杀来,因风纵火,烟焰蔽江,质众大乱,走投无路,各舟又多延燃,烧死溺死等人,不计其数。(可谓水火既济。)义宣在西岸遥望,正在着急,那垣护之、薛安都、宗越各军,已乘胜杀来,吓得不知所措,即驶船西走,余众四溃。臧质亦单舸遁去,梁山所遗贼寨,统被官军毁尽,内外解严。质奔还寻阳,欲与义宣计事,偏义宣已先经过,不及入城,但命将臧采妻室,接取了去,(即义宣女。)一同西奔。质知寻阳难守,毁去府舍,挈了妓妾,奔往西阳。太守鲁方平,闭门不纳,转趋武昌,也遇着一碗闭门羹。日暮途穷,无处存身,没奈何逃入南湖,采莲为食。未几有追兵到来,他自匿水中,用荷覆头,止露一鼻。忽为追将郑俱儿望见,射了一箭,直透心胸。既而兵刃交加,肠胃尽出,枭首送建康。(江州叛首又了。)义宣奔至江夏,欲趋巴陵,遣人往探,返报巴陵有益州军,不得已回入径口,步向江陵。众散且尽,左右只十数人,沿途乞食,又患脚痛。好几日始至江陵郭外,遣人报知竺超民,超民乃率众出迎。义宣见了超民,且泣且语,备述败状。超民恐众心变动,慌忙劝阻。义宣左右顾望,又见鲁秀亦在,惊问底细,方知秀为朱修之杀败,走回江陵。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没奈何垂头丧气,偕超民等同入城中。亲吏翟灵宝谒过义宣,便即进言道:“今荆州兵甲,不下万人,尚可一战,请殿下抚问将佐,但说臧质违令致败,现特治兵缮甲,再作后图。从前汉高百败,终成大业,怎知他日不转败为胜,化家为国呢!”义宣依议召慰将佐,也照了灵宝所说,对众晓谕。他本来口吃舌短,如期期艾艾相似,语不成词。此次又仓皇誓众,更属蹇涩得很,及说到汉高百败一语,他竟忙中有错,误作项羽千败。(语言都不清楚,记忆又甚薄弱,乃想入做皇帝,真是痴人!)大众都忍不住笑,各变做掩口葫芦。义宣始觉说错,禁不住两颊生红,返身入内,竟不复出。

鲁秀、竺超民等,尚欲收拾余烬,更图一决,可奈义宣昏沮,腹心皆溃,所有城中将弁,多悄悄遁去。鲁秀知不可为,因即北行,义宣闻秀已北去,亦欲随往,急令爱妾五人,各扮男装,自与子舀带着佩刀,携着干粮,前导后拥,跨马而出。但见城中兵民四扰,白刃交横,又不觉惊惶无措,吓落马下。(真正没用家伙。)还亏竺超民随送在后,所他扶起,送出城外,复将自己乘马,授与义宣,乃揖别还城,闭门自守。

义宣出城数里,并不见有鲁秀,随身将吏,又皆逃散,单剩子舀一人、爱妾五人、黄门二人,举目苍凉,如何就道?不得已折回江陵,天色已晚,叩城不应,乃转趋南郡空廨,荒宿一宵。无床席地,待至天明,遣黄门通报超民。超民已变初意,竟给他敝车一乘,载送至刺奸狱中。义宣入狱,坐地长叹道:“臧质老奴,误我至此!”(似你这般痴人,即不为臧质所误,恐亦未必长生。)嗣由狱吏遣出五妾,不令同居,义宣大恸道:“常日说苦,尚非真苦,今日分别,才算是苦!”那鲁秀本拟奔魏,途次从卒尽散,单剩了一个光身,不便北赴,也只好还向江陵。到了城下,城上守兵,弯弓竞射,秀急忙趋避,背后已中一箭,自觉逃生无路,投濠溺毙。守兵出城取首,传送都中,诏令右仆射刘延孙至荆、江二州,旌别枉直,分行诛赏。且由大司马义恭,与荆州刺史朱修之,叫他驰入江陵,令义宣自行处治。书未及达,修之已入江陵城,杀死义宣及子舀,并同党蔡超、颜乐之、徐寿之;就是竺超民亦不能免罪,一并伏诛。义宣有子十八人,两子早死,尚余十六子,由宋廷一一逮捕,俱令自尽。臧质子孙,亦悉数诛夷。豫章太守任荟之、临川内史刘怀之、鄱阳太守杜仲儒,并坐质党,同时处斩。加封沈庆之为镇北大将军,柳元景为骠骑将军,均授开府仪同三司。余如王玄谟以下,皆迁升有差。

先是晋室东迁,以扬州为京畿,荆、江二州为外藩,扬州出粟帛,荆、江二州出甲兵,各使大将镇守。宋因晋旧,规制不改。宋主骏惩前毖后,谓各镇将帅,一再叛乱,无非由地大兵多所致,遂令刘延孙分土析疆,划扬州浙东五郡,为东扬州,置治会稽,并由荆、湘、江、豫四州中,划出八郡,号为郢州,置治江夏。撤去南蛮校尉,把戍兵移居建康,荆、扬二镇,坐是削弱,但从此地力虚耗,缓急难资。太傅义恭,见宋主志在集权,不欲柄归臣下,乃请将录尚书事职衔,就此撤销;且裁损王侯车服器用,乐舞制度,共计九条。宋主自然准奏,尚因王侯仪制,裁抑未尽,更令有司加添十五条,共计二十四条,嗣是威福独专,隐然有言莫予违的状况。

沈庆之功高望重,恐遭主忌,年纪又已满七十,乃告老乞休,宋主不许,庆之入朝固请道:“张良名贤,汉高且许他恬退,如臣衰庸,尚有何用?愿乞赐骸骨,永感圣恩!”宋主仍面加慰留。经庆之叩头力请,继以涕泣,乃授庆之为始兴公,罢职就第。柳元景亦辞去开府,迁官南兖州刺史,留卫京师。朝右诸臣,见义恭及沈、柳两人,尚且敛抑惧罪,那个还敢趾高气扬,大家屏足重息,兢兢自守。就使官廷有重大情事,也不敢进谏,个个做了仗马寒蝉。(不意庸才如骏,却有这番专制手段。)宋主骏乐得放肆,除循例视朝外,每日在后宫宴饮,狎亵无度。前时义宣诸女,虽是仰承雨露,尚不过暗地偷欢,未尝列为嫔御,至此由宋主召令入宫,公然排入妃嫱,追欢取乐。只是姊妹花中,性情模样,略有不同,有一个生得姿容纤冶,体态苗条,面似芙蕖,腰似杨柳,水汪汪的一双媚眼,勾魂动魄,脆生生的一副娇喉,曼音悦耳,(痴人生此娇女,恰也难得。)引得这位宋主骏,当作活宝贝看待,日夕相依,宠倾后宫。几度春风,结下珠胎,竟得产一麟儿,取名子莺,排行第八,宋主越加喜欢,拜为淑仪。但究竟是个从妹,不便直说出去,他托言是殷琰家人,入义宣家,由义宣家没人掖廷。俗语有云:张冠李戴,明明是个义宣女,冒充殷氏家人,封号殷淑仪,这真叫作张冠李戴呢。小子有诗叹道:

自古人君戒色荒,况兼从妹备嫔嫱;冠裳颠倒同禽兽,国未亡时礼已亡。

中丑闻,总难掩饰,当时谤言四起,又惹出一场阋墙的大衅来了。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宋武七男,少帝、文帝,为臣子所废弑,义真、义康,先后受戮,义季不寿,所存者仅义恭义宣耳。义宣讨逆有功,受封南郡,方诸姬旦,几无多让。曩令始终不贰,安镇荆州,则以懿亲而作外藩,几何不与国同休也。乃始而诛逆,继且为逆,轻率如臧质,狂躁如鲁爽,引为同党,率尔揭竿,乃知向之躬与讨逆者,第为一时之侥幸,至此则情态毕露,似醉似痴。圣狂之界,只判几希,能讨逆则足媲元圣;一为逆则即属痴人,身名两败,家族诛夷,非也不幸也,宜也。然义宣启衅之由,始自宋主骏之淫及己女,义宣败而女为淑仪,宠擅专房,女无耻,男无行,易刘为殷,欲盖弥彰,其得保全首领以殁也,何其幸欤!然骨肉相残,人禽无辩,祸不及身,必及子孙,阅者于此,足以观因果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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