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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韦护(4)

“那你呢?”

丽嘉望了她半天,不知怎样说才好。她觉得她自己很烦恼,又觉得这烦恼不必向人说,因为别人不一定能了解,而且说了也毫无用处。因此她倒呆了半天。毓芳接着说下去:

“那么也上学哕!只是你们在周仲清那一起人门下学什么呢?社会学,他们懂吗?他们一股脑儿看了几本书?文学,你们去打听一下吧,什么人都在那里做起教授来了,问他们自己可配?除了翻译一点小说,写几句长短新诗,发点名士潦倒牢骚,可有一点思想在那里?他们太看轻了你们这般大学生呢!我不会去向他们请教,学问是向入学得来的吗?全靠自己呢。”

丽嘉笑了,她早把眼光将全室搜罗遍:只见这房间,一点也不整齐,四处都散着一些报纸,纸屑,桌上脏极了,厚厚的一层灰。几个不干净的茶杯孤零零的站在那儿。床上堆积了许多折皱的被袄、衣服之类的东西。她觉得她的朋友的怠惰的素性,仍然保留得很多。她锐利的望她一眼,将自己的锐利的言语制住了。她遇着别人意见太偏时,她便反承认那被反对者的一部分理由。因为不愿在久别后刚相见的好友前起冲突,她只好笑着说,还用手去拍她朋友的肩膊:

“哈,倒看不出,你有这么多意见。不过,你放心!我不是能耐烦的人。我受不了那上课的罪。横竖我不想学什么,我只想找事做。倒是你呢,你和保霖的关系现在怎样了?我很挂心呢。特意跑来看你的,却将话说到些无意义的事上去了。你详详细细的告诉我吧!”

于是在毓芳口中,便赤裸裸画出一个简单的、浅薄的、过分自私的男子的影子。听着听着,只觉得这历史,这经历,太不精彩了,而且很丑恶,同丽嘉原来的想象全不对,她希望她朋友至少也应有点儿悲哀的调子,或是正又挟着报复的心,谁知事情只是这样:原来两人并不怎样相投,时时吵嘴,这次又为了一点小事,都不相让,终于咆哮动武,于是一个气冲冲的走了,一个也随他,到现在恐怕两人都已记不清到底为的什么事才闹起头,因为那原因太小了。丽嘉只觉得太糊涂,太可笑了,原来本想来安慰朋友的,现在只觉得正适宜于打趣了。可是毓芳又从抽屉里翻出一张照片给她看,说是纪念品,是在保霖走后第三天照的,前几天刚送来,她说她从此要过清静生活,好好做点事。照片拍得异常丰艳。丽嘉不禁望着相片娇媚的说:

“这太美了,只应再来个恋爱,为什么要说尼姑们说的话?看这像,就并不是餍足恋爱的像呢,真的,那楼下面的几位是谁呢?”接着她做了一个会意的笑。

毓芳把嘴一撅,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

“醉仙那里你去过没有?他有几次同我谈过你呢,在那里可以见着许多人。大半都是同志一一对了,你一定不高兴这名称吧,不过好些人都视你为顶好的同志呢。去,我们就去吧,我想你认识一半人呢。”

“是的,我们早先不熟,只知道他资格很老,但我不高兴他那不庄严的样儿,所以不去亲近他,还是今年在孙九先生那里见到的。我从不佩服人,只是对孙九先生的那种热忱,却不得不钦佩。他无论对人,对事业,对学问,都极其忠实的那样做。我在他面前只觉得惭愧。我希望我能为他感化过来。只是他又走了。我仍然是无头绪,一天天沉于梦想和说不出的不痛快。好,既然醉仙在这里,我和你去,我也很想见见上海的这一些人。”

她们手携着手便出去了。

丽嘉在毓芳处玩了两天,便又很腻烦的走了回来。房子已清检得更清爽美好了,添了两盆桂花,花正盛开,一股甜的香气占满一室,使人油然起一种幽静愉快之感。但是珊珊却不在房子里,只在那铺有织花布的桌上,堆了几本珊珊新买来的书,大都是一些文艺书籍,在每本书角上,都由她写上一些小小的字:“与嘉共读之!”丽嘉很高兴,她像小孩一样的又去审视书架上安置的一些小东西,审视墙上的画片,仔细看那精美的床,她不觉很惆怅起来。她希望能立刻看见珊珊才好,好像有好久不见她了。但她不愿到学校去找她,她一步一步踱往间壁浮生家去,想找他们小宝宝玩,好等珊珊回来。

当她走进浮生家的后门时,她便看见韦护正坐在客堂里,脸向着她。她正要喊,韦护也倏的一下迎着她来:

“呵!丽嘉,是你!我总以为你不回来了呢!”他伸着双手望着她这样欢呼。

她也不知所以的便跳过去,将双手投给他:“啊!是韦护吗?没有想到会遇见。啊,真好久不见了,近来怎样?”

浮生也走到门口,握她手,她不理他,只望着韦护笑。

珊珊也在这里,却很苍白,丽嘉跑来拥着她说:“珊,你真好,我已到过家了,见不着你才来的。”

珊珊淡淡的一笑。

丽嘉并没有注意,转过脸去,拿眼在瞅韦护的新洋装了。简直是一种专为油画用的那沉重的深暗的灰黄的颜色,显然是精选的呢料,裁制得那么贴身,使人一想起那往日蓝色的粗布衣,就觉得好笑,仿佛背项都为这有直褶的衣显得昂然了。丽嘉又看他脚,穿的是黑漆的皮鞋,反射出蓝色的光,整齐得适与那衣裳相配合。发是薄薄的一片,涂了一点油,微微带点棕黄,软软的、松松的铺在脑盖上。在上了胶的白领上,托出一个素净的面孔,带着一点高兴,又带着一点烦恼,常常露出好像是我知道了的微笑,真是一副具有稍近中年的不凡男子的气质,自自然然会令人生出一种爱好的心,不杂一点狎弄的。丽嘉端详了他半天,她那惯于嘲讽的嘴,已失去了效用,只能将眼睛睁大,然而却不是惊愕的神情。这时一室都静默着了,各人都听到自己的心的跳动,而且那跳动的心是正在说什么话。

然而这静默却又同时喊醒了各个人,都仿佛骇着了似的笑起来。韦护便躺到软椅上去,露出一种温柔的倦态。珊珊低着头。凝视自己手指上的细细的指纹,眼睛仿佛有点潮湿了。丽嘉却反过脸,大声的同雯说笑,又抓着浮生的手,这是她适才冷淡了的。她仿佛与从前一样,闪着轻蔑的眼光。她又跑上后楼去,将一个有着巨大的眼,和柔细头发的小孩捧了下来,一个可爱的欲笑的面孔,于是都围拢来,将这做了谈话的标识,父亲感叹着,母亲又抱怨了起来。真的小孩的东西太少了,连一个粗藤制的有橡皮轮的车也没有,莫说那有精致的把手和垂有重价的小纱帘的车子,这使小宝宝到公园去也不能,小宝宝是正适宜于要晒点太阳,因为她的皮肤太嫩了,而且邻近的这些有着林阴的安静的马路上,就常常有好多小儿车推过的,不怕浮生曾好多次愿抱着小宝宝去公园散步,然而这做太太和做母亲的雯却始终害羞将自己这可怜的家庭给别人瞧,她宁肯在家里陪着她生来便穷的小女儿玩。

丽嘉觉得这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否则又会引起风波来。不知为什么,一个女人一做了母亲,便将一切都缩小了,且总是那样小气,填不满那物质的奢望。她觑着那快要生气的浮生大笑起来,她将两个手指按着自己的嘴唇,向浮生命令道:

“禁止发言,不准发挥你的理论,谁都懂得的,说了也无用,因为不适用呢。你不说,我们也了解你,而且同情,但是你假使定要争执起来呢,我个人便完全站在雯的方面,开始攻击你了。”

浮生竖起了眉,预备同这调停人开始争辩,但他看见了那眼光,仿佛陡的聪明了许多,他便默然了。

丽嘉制止了他说话后,便继续说:

“总之,车是得买一个的呵,我和珊珊可以借给你三十块钱,你再支二十元薪水便够了。下星期我们大家都要推着小宝宝去公园玩呢。哼,你做爸爸,简直不会享福!雯,事情就这样定了。他不买,我们大家不依就是。”

这话说得珊珊韦护都笑了,浮生也只能笑,吐着不清的言语:“好,好,依你们就是,好,好……”他那癫头癫脑的样子,惹得别人笑个不止,更逗起小宝宝来喊叫着。

韦护再三再四观察她,有时觉得很接近,有时简直是太难捉摸了。他一看到她那目中无人的傲慢样子,他便只想抓下她什么来,问她为什么要这样使人心里难受?但是他一想到她那些凶猛的,其实又是同样柔媚的眼光,他又恨不得将她高高地举起来,而且自己还向她做一些愚蠢的动作。

他看她那么不费力的管领着浮生,像一个驯狮者对那抚弄惯的狮儿一样。因为他知道浮生是那样一个无邪心的好人,不知人情的憨直的人,却那么并不有所希冀的服从了她。而那做太太的,也不能从她那里找出痕隙,所以他更赞赏她。但是当他看见她将脸伏在小宝宝怀中,那么不知节制的疯狂的笑,他忽然像是耐不住一样的嘲讽般的笑了一下。

丽嘉俨然很着恼,抬起头来,发散满一脸,她粗声的问:

“你笑什么?笑我吗?”

韦护不能立即收回那笑容,不知怎样答复才好,只得连声:“没有呀,我是想起了别的。”

“哼,你想起了别的。好,韦先生,你从什么地方学来的礼貌?当面侮人!我们还没见识过呢。”她不等别人回话,也不再看那向她投来抱歉的眼光。她飒的立起来,拖着珊珊的手就向外冲去,而且命令珊珊道:“走呀,不要在这里了。”

珊珊踉踉跄跄的不知抵抗的就被她抓着走了,真显得那腰肢的瘦弱。

在走出门口时,她没有回头,但却大声说:“雯,明天再来看你们。”

雯,没有答应她,只向着韦护安慰似的说:

“完全是小孩,癫子一样,同生人老喜欢拌嘴,一熟就好了。若同她一样小孩气,真怄也怄不完,恨也恨不完。”

韦护也只有一笑置之,视为小孩气而已。但是总有点不痛快,想跑去追她回来,又不好意思,又觉得无意义。他佯装很坦然一样,同浮生讲到他们团体中最近发生的一桩小事。好久以后,他才告辞出来,因为他不愿意让浮生他们能在他身上得到一点可疑的地方。

韦护住的地方,离学校很远。他一星期总有五天要这样往返的跑着。他为这住处的事真考虑得太多了。他知道,关于这一层他始终都很难邀得一大部分、几乎是全体人的谅解,就是无论怎样,他不能生活得太脏了。即使在北京他也生活得较好。所以他必须找一家干净的房子,和一个兼做厨子的听差。但是不知所以然的,他常常为一些生活得很刻苦的同志们弄得心里很难受,将金钱光在住房子和吃饭上就花费那么多,仿佛是很惭愧的。他的这并不多的欲望,且是正当的习惯(他自己横竖这样肯定),与他一种良心的负疚,也可以说是一种虚荣(因为他同时也希望把生活糟蹋得更苦些)相战好久。结局是另一种问题得胜了。就是他必须要有一间较清静的房间,为写文章用。他每月所负的责任不轻,他不能弃置这事不努力。因为能写的人,在他看来,简直是太少了。所以他找到了那个房子又好,房东又好,房东的听差也好的一家了。正因为房东同他有点戚谊关系,虽说他出的钱比较贵了一点,然而向人尽可以说是住在亲戚家里。他又买了一些并不是贱价的家具,和好多装饰品。俨然房子很好,使人疑心这是为一个讲究的太太收拾出来的。韦护住在这里,真的很相安。开始几天太忙了,人很累,一倒下那宽大的、有钢垫的床,便享福一样的睡熟了。等过几天,学校的事走上了轨道,而与陈宝等组织一个文学研究社大体已有了头绪。他除了上午到一个办事处翻译一些稿件,下午到学校上两个钟头的课,其余的时间,都可以由他自由支配。他像一架机器,一回到家,坐在软椅上,抽两枝烟之后,便伏在案上,不知天昏地黑的要到人实在太疲倦了才停笔,然后钻进那听差为他理好的薄被中去,再抽一枝烟,就睡着了。他仿佛顶满意这伏在案上用笔的工作似的,可是过不了几天之后他将休息的时间,不觉得延长了。而且在笔尖稍一停顿的时候,思想便从笔尖飞跑了开去,不知乱想了一些什么,才又自己觉得好笑,才又将心神收敛了拢来,继续的写下去。但不久,却又忘其所以的,仿佛很有兴致,在另一张空白的稿纸上写出一首两首小诗来。虽说常常责难自己的这些行为,然而也很珍贵的将这些诗稿安放在另一个抽屉里去,真是一些不忍弃置的小东西呵!一到了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这在从前实在只能算是太早了,他就仿佛文章已写够了一样,早早的爬上床去,蜷在被窝里,靠在大的软枕上,在小小的红的灯光底下,他翻了一些大的精装本,又去翻一些小的,更适宜于躺着看的书。他一天天的感出这些文学巨著内容的伟大。他对于艺术的感情,渐渐的浓厚了,竟至有时候很厌烦一些头脑简单、语言无味的人。他只想跑回家,成天与这些不朽的书籍接近。他在这里可以了解一切,比什么都快乐。若不是为另一种不可知的责任在时时命令他,他简直会使人怀疑他的怠惰和无才来,他真是勉强在写那文章。

这天别了浮生回来后,他更不安的坐在房里,同时对于自己起着反感。为免除这懊恼,他整个晚上都消遣在小说中。他简直恨起来为什么这时不会有点意外的工作来消磨他的时间,好让他不为别的可笑的事件苦着。

但在睡了一觉之后,他又变得好好的,与从前一样有精神,有兴致的走到那办事的地方去。没有一个人看得出他在夜晚失过眠。而且大家忙碌着,脸上放着光辉,他也就异常有劲了,他需要有许多在拚命努力的人来鼓励他、帮助他。

下了课后,他在教务处坐了一个钟头。仲清不在,只有两三个糊涂的人在那里,都异常敬仰的在同他敷衍,因为他们不知应说什么话才好。他毫无趣味的同他们讲学校的事,又讲报纸上的事。然而总无结果,总无真的意见。他们对一切都很朦胧呢。他看表,还只四点钟,回去是太早了,但又无事可做。他再望这些同事们,觉得还不如同那门房老头儿说话有趣味。他无法了,只好站起身,做出一副要走的神情,其中一人便赶忙为他找帽子,另一人便模仿着感叹的声音说:

“唉,韦先生,你简直太忙了呢。”

韦护不禁显出苦笑来,但是却极亲热的与他们周旋了一会才急急的离了学校。既到了马路上却又彷徨起来,不知往哪儿走才好。最后还是不觉的向浮生家走去,最近浮生夫妇之于他,仿佛有很亲近的意味了。

一到门边,便听着有那响亮的笑声,他不觉心一动,脚就踌躇了,想退回去。不过他为了一种自负的情绪,他不愿怕什么,所以还是带着一副好的气氛走进去了。他将他的大的满的皮包向桌上一掼,转脸向丽嘉笑道:

“还生气吗,小姐?韦护今天特来赔罪。”

他伸过右手去,仿佛也很倨傲的样子,但眼睛却故意的狠狠的瞅了她一下。

丽嘉将右手放到他手中,柔声的说:

“不懂你的话。我并没生谁的气。只怕你一赌气,不理我们了呢。”她并没有躲避他的眼光。

他又去拉珊珊的手,珊珊却无力举起手来,她说不出有许多抑郁,她一点也不像从前锋芒了。

雯用手指刮着脸去羞丽嘉,露出一副疑问的笑脸,意思是说:“没有生过气吗?”浮生也笑着,一半解释,一半安慰的道:“完全小孩子,哈哈……”

丽嘉简直不在乎,她坐到韦护坐的那张大沙发上,很亲昵的同他说到生活的一些小事,她当面非议浮生他们的生活太单调,太不艺术,她说到他们的种种无生气,她又仰慕的问到他在北京的情形,那些女同志一定都非常自由,非常快乐,她真羡慕她们。韦护也说她们好,因为她们有事做,她们有信仰,她们走上了一种固定的生活轨道,总之她们是不会有许多烦恼的,而且生来便不如南方的女人多感慨似的。

珊珊听来觉得有许多刺耳的地方,而且觉得她朋友的牢骚说得太过分了一些,她忍不住说道:“这只是因为太闲了的缘故,一个人成天不做事,仅用脑子乱想,自然就有许多不如意的事了。中国女人,完全因为是没事给她做呀!”

韦护心里想:“我却实在忙呢,然而也不安定得可怕呢。”

正为了有人说他生活方法不够好的浮生,心里有点不痛快,他反对他们,拿起他的书本在桌上拍得很响的说:“什么‘生活’?这只是一些诗人们的话,而且是有钱的人才能讨论的问题。我呢,是一切都不知道,也不过问。只知道就这样忙迫的过去,一直到死。人是不会想到什么烦愁的。”

“哼,然而在工作中也会为了一点小到可笑的事同雯同爱人吵起架来,还要别人劝和呢。”

“那并非这个意思。你不知道……”浮生无力的辩白着。

“总之,一切都太平凡了。我厌弃这一些不动人的故事。”丽嘉不耐烦的叫着。

韦护解释道:“本来是平凡。人并不是超然的东西。但是,得有动力。譬如我们就是架机器吧,我们有信仰,而且为着一个固定目的不断的摇去,可是我们还缺少一点燃料呵!人是平凡得很,正因为此,却不能不常常需要一点这助动的热力呀。浮生,你是成天忙着的,我也成天忙着,但是你能给我一个确实而满意的回答吗?我们一切生活的主宰到底是什么?”

浮生骇得把眼睛张得很大,不知说什么好。他只想喊:“你有神经病,你简直有神经病!”

“对了,韦护!我相信你,你懂得只有比我们更多的。我们总是缺少一点什么东西。若将我们生活的经历打开来,真不能使读的人会有什么激动的。无味愁烦和苦痛,哪里是生活的病呢?韦护!我们到底要怎样才能弄得使我们好玩点和充实点?”

韦护用一种极同情的眼光望着她。珊珊只是不安的巡回望着他们两人,时时嘘着气。及至韦护征求她的意见时,她竟无所措手足的呐呐着。

韦护已经了解,他已从丽嘉那里取到了一种精神上和思想上的信用。他很兴奋,他又本不缺少那好的谈锋的,于是他将这情形维持到更好的局面。在这里浮生夫妇没有插嘴的余地,而珊珊也像身体不好,缺少说话的趣味。韦护观察到她的后颈边,有一颗极圆的黑痣。而当她笑的时候,又现出两个笑涡来,一大,一小,一个在颊上,一个在微微凹进的嘴角边。那两片活动的红唇,真也有点迷人呢。于是他倒常常静着,只听她说话。

直到浮生的晚饭摆上桌子了,大家才知道时候已不早,是应该告别了。

韦护执意要回家去吃自己的饭,所以他先走了。

不过在丽嘉和珊珊也寂寞的走回间壁后不久,他却又沉闷的走了转来,他握住浮生的手说:

“请你原谅我,我发挥了一些那样可笑的论调。但是我很明了,我不是那样怠惰的人,想你也相信。只是我近来真仿佛有点精神变态,你看,我从前那么忙,每天还能写五六千字,到现在却只能写两千字了。然而我会振作的!我现在将这些话告诉你,因为我把你,也只有你是我在国内最好的朋友。”

浮生并不了解这到底是什么意义,只是更紧的握着他,显得又感激,又替他难过,反做出一副乞怜的样子说:

“唉,我晓得,你一定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吧,我看,你休息几天,学校方面,我可以替你做。”

“那倒不必。好,你们吃饭吧,我回去了,晚上还得写文章,因为《青年周刊》无论如何明日得付排。好,不必介意我,浮生若得空,下期翻点稿子给我,要切用,又不要太长了。若能写就更好。好,我走了,明日见。”于是他快快的向门外跑去。

浮生还想拉他吃了饭再走时,也来不及了,只凝望那消去的后影,觉得那影又为工作劳苦得瘦了好些,想起他那样不辞劳苦,而又诚恳的从不叹气皱眉的干着,犹不免一部分同事的非难,真为他难过。相形起来,反觉得自己平日的固执和暴躁,竟能邀得别人的谅解,真是幸遇的事。因此他更同情他了。“韦先生”这外国名儿,是大部分同事单应用在这位懂得外国礼节的韦护身上的,然而意义却全因用的人而变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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