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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周亚夫不救梁王之急而坚壁昌邑,出奇兵、绝饟道,此操必胜之计,不轻用其师必避无益之谤者也。然在事前观之,不救梁急有似乎怯于中而怠于事者,东北壁昌邑又似乎左次而营便地者,虽亚夫用兵得法,守便宜亦坚,皆合乎大将之道与阃外之义,然朝议有服有不服,恐其制胜于此,未免伏患于彼也。夫甘茂息壤之盟,事几败而复正之,此人主之明,臣道之幸。景帝无秦王之哲,亚夫坚推毂之信,遂得三月成功。功已成矣而以失亲王之欢,生杀身之隙,所以后世将兵之臣常以周旋权贵为先务,奇谋秘策往往不敢独决,必俟中人之助。权贵亦以此掣任事之肘,窒其隙而蹈其瑕,不顾戎事之成败、兵机之疏密也。更有主听不聪,权奸在侧。若王守仁之事,宸濠已擒,诸奸佞欲以南巡为名因攘其功,又素与濠通金钱者多在黼扆左右,欲贷濠以绌守仁之赏。守仁深机曲算,日夜如对勍敌,迟留久之,然后濠得诛而身无事。嗟乎!人主日责帅以成功,大将日尽心以克敌,岂知既克之后,调停布置复隐若一敌国,祸福之几仅在毫发,幸则为守仁,不幸则为亚夫,此古今事内事外之臣所以抚心长叹息也。汉武帝末年,事事悔过,故卒令终而汉业亦长。霍光事武帝时极其敬慎,自废帝举帝后,行事错谬,志气昬怠,身虽获没,后嗣灭绝,称学识者无取焉。夫光以大臣受遗,政由己出,前后二十余年,若忧秉权日久不能无怨,惟有立君之后亟归政柄,若伊尹复辟岂忧不遂?乃以永远据势,为不可拔之基,储君既长,不行册立之礼,岂非欲待霍后之举子乎?英俊如云而取短小伛偻之蔡义以为汉相,岂非苟可颛制,不进贤德者乎?斯大谬矣。彼乘权借势之家,物力有余,志意奢泰,事权太重,卑贱侧目,奢泰日肆,子孙必不知礼法,侧目者多,怨家必疏其过行。彼之怨毒日积,此之防闲日疏,故过多而不可弭,衅大而不可泯,刻刻燕幕之下,事事积薪之上,一蹷之后,前徽尽丧,即尔朱荣高颎尚罹其灾,况童昬跋扈居之,必覆族矣。且多置亲党于朝,筦摄庶政于家,天下公器据为私物,把握甚坚,机械已熟,踞诸炉火之上,纳诸险阻之途,虽欲引身求退亦不可得,是以子孙他日之祸贸亲党此日之欢也。如此权势、如此祸胎,又何必皇后之父为蛇足?知盈虚消息者所不肯为,即好宠利者亦不必为也,而况君母之难发自床侧,弒后立后如易斧柯,其身已在大辟中而天夺之魄矣。班氏赞曰,怀禄躭宠,渐化不祥。阴妻之逆,至子而亡。以其不学无术,未闻君子之道,故败坏至此也。虽然,元功之臣有诛而无绝,春秋之义则然,司马公兼责孝宣,不能如楚庄王全子文之后,又不蚤杀霍氏之权,二义凛然,千古不磨也。若崔浩长于谋略,挥霍有余,诚恳不足骤得君之欢心,终亦不免扞格,祸及其身,不待子孙,臣道所不取也。

权幸

无德者,宠国之衅也。人君有嬖宠之衅,仇雠之国思启疆矣。忠直者,进国之基也。人君有忠直之臣,不轨之人皆丧胆矣。所以少师先毙,楚人谓之去疾;汲黯仕汉,淮南由此寝谋。观敌国之情,可知胜败之几;即乱人之智,可着正士之益。邪佞用则损国体,忠直进则壮国威。此必然之理也。王氏之权,不授指于张禹而张禹为之言,不授指于谷永而谷永为之言。且谷永于此,不惟出脱王氏,并出脱中尚书宦官,又进天子以广收女御,所以天子大臣左右御,皆不相抵牾,正士疏远,群小并进,贤否倒置,不合人望,暴动乖张,不惬事宜,累世相承,奕叶迭出。不幸贼臣突起,奋其威诈,穷凶极恶,图度天命,而国祚中绝矣。流及后世,变态滋多。甫授永安之首,更有甘露之痛,皆泰阿倒持,神龙失势所致。即幸免此而以小人攻小人,如虫豸相啖,鸷猛互击,非国家之福也。且小人事主,就其怙宠之时即包藏祸心,阴贼成性,造次皆怨府,翻覆为行,转盼即乱阶。卢蒲癸赋诗断章,载在经传。哀帝命董贤之制,识者寒心。故王嘉疏云,父子至亲,失礼患生,何况异姓之臣,非过计也。王莽用孔光,胜用无限爪牙,不必终日斥去善人,而善人自去。不必终日引进不肖,而不肯方来。或予或夺,决诸孔光而莽若无预焉。窦宪用邓彪录尚书,用桓郁侍讲禁中,二人亦无大过,为宪用亦非私昵,但以仁厚委随和柔自守之士寘诸要地,则凡事显畏,不宪亦宪矣。总之有莽宪在位,则孔光邓彪之徒不期自至,人主所不能禁也。然而权臣再世必危,亦非身家之福。必危之故,其说有三:自知势之所在,不能无怨,遂多结与党,厚树藩援,使要津之地莫非私昵,子孙承业,因固有之势,既不备下,从而陵上,以此受诛于朝,是其一也。亦有前人已往,后人不知引退,位尊而非其功,势重而短于智,苍头族子,豪侈于外,谗妾艳妻,蛊惑于内,虽有敬慎之心,多于有司之纪,弹劾日闻,谤讟宏多,不能自保,必受其祸,是其一也。亦有居身无过,而地处必争,后来者谋夺其处,增词饰非,陷以大恶,为之主者,恐其致乱,宁过而防焉,遂以大义割恩,忍而除之,或事后与直,宠赠如礼,而当时为计,必不能免于决绝,是又其一也。且无论再世,即就权臣及身言之,势之所激,人情郁愤,必有一日焉,兴晋阳之甲以除君侧者,外有讨贼之师,内必有仗义之举,帷幄之前,燕乐之际,倏尔奋发,成戟刺北掖门内,或殛死玉津园侧,累载之患,一朝除矣。平勃诛诸吕,外有荣阳之师也。王舆反赵伦,外有阳翟之战也。盖势重在外,必思湔浣于内,自安之道,在人之死,谁不必死易生,而谓人能已乎?此又据权宠者所当自儆也。

忧患

圣贤论理,不至纯粹不止。至于已成之功业,亦随其时势节取之,所以诱天下之通才也。春秋之义,实与而文不与者,往往见于经。文之不与者,所以昭弥乱之义、先事之防也。曰实与焉者,所必序定乱之绩、后事之劝也。观孔子录管仲之功,即义例也。孟子鄙夷管晏,所谓论理之言,至于劝诱齐宣,则有合孔子取管仲之义。盖论道不观大指,拘泥章句,亦复无益于世。只管仲一人,孔孟各有低昂,似乎无定论矣。然而天下大乱,不可无长鎗大戟,斩艾芟除以成焕然一新之世,然后会儒者之说得行乎其间以为善后计。若天下未平,终于倾侧扰攘,土崩瓦裂,彼儒者当此,安能别求一世宙以自行其道与其言哉?既食其功,又从而责备焉,拘简册之说,阻立功之路,使天下不复有泰定,亦学问之耻也。一部周易,止有过涉灭顶一爻为杀身成仁之义,余皆冒险犯难,忍诟受责以济屯蹇、致治平,故死生之际,持论不可太刻。后世诸儒论管仲者,舍显然可据之论语而称引春秋。按春秋之说不止一端,有云小白入齐为篡者,有云以国系小白为当立者。诸儒独取为篡之说,有以纠书子为得正者,有以去子称纠为罪齐大夫者,诸儒独取罪齐之说,何其责人者偏取,恕人者偏不取?则儒者之春秋,未必即游夏不能赞之春秋也。然则不如论语可据也,鲁人讨公子遂而录归父之善,虽罪人之裔,小善亦不可不录,所必广为善之途,使人勿自弃也。忠臣义士一念不安,未尝一刻忘诸心,必改其过,使无憾而后已。先轸所以君虽不讨,必自讨也。仇牧叱宋万,先儒诮产乳之犬不惮猛虎,伏鸡爱子投命搏狸,精诚之至知其不敌,而有必讨之心。荀氏父子,一生一死,先儒谓之异事同仁,盖以贤者死生莫不有益,无益而死犹无益而生也,惟荀息之事君子无取焉。献公废长立少,决彼一言,虽死于其位,乃以不正遇祸,义例所不取。其殊于齐襄庄二君之嬖,仅一闲耳。所以书于经者,取不食其言之义,非谓合乎臣道也。萧望之之死,古今共愤。然以理论,为大臣者,君子小人之辨何可不明?郑朋论许史子弟,其事原属可疑,盖真有气节之人,凡事量而后入,必不肯轻用其身,犯当道之怒。以草野之士,无故而指斥权戚,是轻用其身以期一掷者也。轻用其身者,奸人也,其情易见也。且真有学识,亦不肯上书自呈。凡上书自呈者,皆侥幸之徒也。况郑朋之书,倾侧之性炯然可见,望之不察,为其所中,遽欲引以为助,倾邪既露,然后绝之,正易所云同人于宗,吝道也。庸得免咎乎?且为大臣者,进退知几之说亦不可不朋也。望之既为石显所忌,罢其政事,当知元帝不可有为,引身高蹈,岂非伊尹告归之义?观其罢前将军诏书云,傅朕八年,无他罪过。今事久远,识忘难明。识忘难明一语,想亦显等裁定,留此疑案以箝制将来,望之曾来深观耶?区区欲白宿昔之事,遣子上书,何为也者?当封关内侯时,止宜受其食邑,不宜更受给事中之命,与石显同给事,尚欲有为哉?此二事者,不能为望之解嘲也。虽然,天下之事,有众人之是非,有一人之是非。众人之是非,事之常也;一人之是非,事之不常者也。如上二说,我知望之优为之,所以不能为者,无柰受遗之故,知元帝不可有为而辞之宣帝,何以副麟间列名,与临终深托之意,既受遗矣,不得不与戚党中官相持,持正必相忤,相怍必有一斥。既摈斥矣,在他人尽可超然远去,而受遗之事尚未告成,则受遗之心必不可安,故复自白,以自白而得罪。为望之者,前无可图之功,退非藏身之地,势必一死以终受遗之局,是望之之死,不在石显矫旨围第之日,而在宣帝弥留托孤之日矣。欲全其身,必贻后世讥评,有愧于经术;欲遂其志,又苦人主不断,莫竟其施为。孑然一身,枉道不可,尸素又不可,此其绝命之辰也。所以趣和药,不欲久留,岂畏对簿之辱哉?彼众人之是非,何可概论也!故为人君者,必有不言之听而后臣民之情始达于上。明孝宗语刘大夏曰,李梦阳指斥戚畹,语言狂易,朕不得已,下诏狱,比奏上,朕试问左右云何。应曰,付锦衣挞而释之。朕知此辈得旨即重责致死以快中宫之怒,使朕受杀直臣名。朕以故释梦阳复职。如孝宗者,所谓不言之听也。石显颇屈牢狱之语,与锦衣挞释同出一辙。孝宗察之,元帝不察,士之生世,固有幸不幸也。宋万之祸,生于博戏。博近于狎,故慢易之心生,一语相撄而弒事成,积慢易所致也。景帝以博局提杀吴太子,虽上之行于下,然其酿祸,亦复不小。故知上下之间,不可相戏,是以君臣为谑,礼经戒之。冯衍与鲍永同为更始守境,不时降光武,后永屡立功而衍无所建,遂见屏黜,一废二十余年。为衍计者,但当清静自守,省过思愆,读圣贤之书以进乎道德,摈纵横之策以远乎抢攘,则有司高其行,公卿慕其器,可以不仕即求仕,亦不患无成也。乃上书自直,坐朝士以蔽贤之过,坐人主以听谗之失,岂得为有道之士?人不知道,虽才何为?此光武所以终弃之而不惜也。若桓谭班彪,同未大用。谭以上疏言事多违上意,因而摈弃,固无足怪,若班彪者,其为窦融画策归汉,不可谓无行陈之功,章奏即称帝意,不可谓无左右之荐,且言东宫官属匈奴报答西羌事宜,上皆纳用其言矣,而三府屡辟,终于县令,此何故也?乃知遇合之际,亦甚难言。然彪居之甚安,谭则颇觉其屈,此亦二人优劣之别也。

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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