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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林清逆案异闻

嘉庆癸酉林清之乱,喋血禁门,毒流三辅,数月后乃克平定。国史皆谓变起仓卒,而不知先一岁已发露于台湾,特当时公卿大臣,不肯据实上闻耳。先是壬申春,泾县赵兵备崇华。摄台湾淡水同知。甫下车,即访,获妖言惑众之高妈达。讯之,俱供其同党刘林、祝现定以次年闰八月望夜在都下举事,徒党遍中外。刘林者,即林清原名也。兵备亟通详请奏,上官以其语不经,匿弗以闻,仅依寻常传布邪教律拟决。次年,都中之变果起。事起以九月十五,先一日,芦沟桥巡检已飞报祝现奉林清命,定次日午时入宫举事,党羽本日悉已入城。兼尹尚书某,犹以不可冒昧声张,致酿巨变斥之,亦不部署防卫云。前此成得逆案,虽仁庙至仁包荒,然其事卒疑莫能明。及是,山东金乡知县吴阶捕获逆目崔士俊,究出嘉庆八年,成得曾偕祝现至士俊家宿一月,御车者为支进才。始知成得本林清逆党,并无他故。而东抚以事属既往,删不入奏,遂使疑团至今莫释。

汤文端遗事

萧山汤文端公金钊,为嘉道间名臣。相传未第时,其封翁设酒肆于镇市。除夕,诸客饮散,惟一叟独酌,漏三下,犹不言去。翁促之曰:「今夕岁除,人各有事,客可归矣。」叟唏嘘曰:「垂死之人,何以归为?」翁讶曰:「叟何事为此言?愿明告我。」叟曰:「余半生止一爱女,昨岁被奸人诱拐,近始得耗,知鬻诸京都和相国邸。欲往见之,而远道三千里,非徒手所能往,行死沟壑耳。」翁曰:「附粮艘入都,不过十余金,我尚能为子谋之。」叟拜谢而去。明岁,出金资其行。至都,见女,知为相国专房宠,诸姬莫敢争夕。问父何能来,叟告以故。是岁为乾隆某科乡试,时文端已为弟子员,方应举。相国疏其名,以授浙典试,遂领解。入都应礼部试,谒座主,语之曰:「子之得解,和相力也。宜急往谢。」文端愕然,归即托病,匆匆南归。和败,始赴会试,成进士。

杨忠武公遗事

道光十一年,回部酋长郡王衔伯克伊萨克入觐。伊萨克素强盛,雄长诸伯克,且有诱擒张格尔功,益骄侈自肆,舆马繁多。所经回疆诸城,诸伯克悉盛供张,以结其欢。比入关,犹责地方官供应弗少戢。时杨忠武公遇春为陕甘总督。忠武故督师回疆,诸回部皆仰若天神者也。伊酋将至,布政使白公将郊迎于数里外。公曰:「毋须此,第视我行事。」明日,将入城,公遣牙官持令箭招之使入。伊萨克乃单骑从数人来。公令诸材官部卒有顶戴者,皆冠带华服,惟不佩刀,辕门外至堂下鹄列两行皆满,伊酋至辕门下马步行,见两旁官皆屏息立无声,伛偻不敢仰视。至堂下憩少时,有命入见。登堂,则堂上虚无人焉。一巡捕官导之行,历厅事数重,乃至。公便服居一小室中高座,二童子侍侧,地施红罽。伊酋及门,未逾限,已跪地,摘帽叩头。公令一童子扶以入,赐小杌命坐。伊酋至叩首,始敢就坐。公温语慰谕之,因自拂其髯曰:「吾老矣,视在回疆时奚若?」曰:「更精神。」公曰:「汝亦老,须发加白矣。吾辈受大皇帝厚恩,当思及时报称,为子孙计,毋生它妄想。」伊又叩头曰:「谨受教。」公乃谓之曰:「大皇帝念汝,少住即行。无多带从者,宜往谒诸官,皆有食物犒汝,恣汝饮啖也。」随令一童子扶之出,伊酋汗流竟体,衷衣皆湿。上马行数十步,神始定。明日遽行,骑从减十之六。公它日语僚属曰:「兰州为入关第一省会,当示以天朝威重,他省加礼,乃知恩也。」偶读此,感念前岁达赖入觐时事,不禁今昔之感,辄泚笔记之。

梁山舟遗事

梁山舟学士,以书名干嘉间,平生深自矜重,不轻为人作。乾隆末,入都祝嘏,道出山东。闻人言,运河盛涨,前途道阻,因诣抚军某公咨之。某公者,满州旗籍也,相见,即盛言水势之大,因暂留居署内,馆之后圃,膳饩丰隆。惟出入必经抚军内室,殊苦不便,遂亦键户不出。抚军每三五日,必来省,见则言水势未平,咨嗟不已。室中一无书籍,惟插架古法帖十数种,隃麋数十丸,缣素数百番而已。学士终日无事,因以翰墨为消遣,如是者匝月,架上楮墨,亦略罄矣。一日抚军入见,喜动颜色,曰:「水已全退,可行矣。」遂张筵祖饯。酒半,忽顾架上楮素,叹曰:「吾以王事鞅掌,友朋书债,皆堆积此间,何日始能清理耶?」学士乃言曰:「吾在此无所事,已敬为代偿矣。」抚军佯惊曰:「此皆远近名士,慕我书名,殿转请求者,今一旦为公污尽,奈何?」亟呼僮,斥之去,更易新楮来。学士大愠,遽匆匆别去。既首途,则前驿并无水涨事,皆抚军饰词欺之耳,然莫明其故。久之,始悟廿余年前,官翰林时,抚军方官笔帖式,尝以佳纸求书,学士拒而不许,今故为此狡狯以报之。学士后与人言及,犹愤愤。遣人往觇,则抚署中四壁琳琅,莫非学士手迹矣。此公可谓恶谑,然殊未伤雅。成哲亲王曾为谢学士阶树作《黄庭经》小楷,为生平极精之作。旗下一都统见而爱之,乃以数十金购宋纸一卷,亲诣邸跽求,王颔之,翌日即送至,某都统讶其神速,方窃自喜,展视,了无一字,惟一角有蝇头小字三,猝不易辨。谛视之,则「你也配」三字而已,此则令人难堪矣。

李申耆遗事

李申耆先生之令凤台也,凤台地瘠而民悍,多豪猾,为逋逃薮者相望。先生常骑健马,率乡勇巡行闾里。每出不意得盗魁,察其中有重气节、矜然诺者抚用之,盗以敛戢。嘉庆辛未,百文敏龄总制两江,适仪征有劫杀巨案,戕一家三命。文敏侦得盗魁为蒙城人,而匿于凤台。严檄两邑,限一月捕送。先生侦知容隐盗首之巨猾不受捕,乃召所抚用某役至内室,置酒饮之。酒半,怆然曰:「吾行解组归里矣,故召若来一痛饮耳。」某役怪其语不伦,请其故。先生出督檄示之。某曰:「此人匿某巨猾家,役故知之,惜力不能取耳。」先生曰:「若能取者,吾早以捕事属若矣。吾即去此,若亦不能终作好人,故与若作别耳。」语毕,潸然久之,某亦悲不自胜。良久,始曰:「有一策,姑试为之。公收役家属置之狱,而发朱签谕役往。三日不归,则役必死。役之妻若子,幸终身俾司应夫人、公子。俾得延宗祀,于愿足矣。」先生诺之。猾家距城二十五里,某即日至。猾款之曰:「云泥路隔已三载,何幸辱临,得无为仪征案乎?」某慨然示之朱签。猾曰:「其人诚在此,试招与共饮,商榷之。」盗魁出,则曰:「我君之新友,彼则旧友也。且我让一身,而彼一家。顾为新友一身,陷旧友一家乎?明日从入城矣。」次早,猾遣力士二十人,持长矛护送,至城门而返。盖盗魁至骁勍,猾知某役之非敌也。先生方遣某去。即召匠制坚槛,集舁者护者百余人以待。某役俄引盗至,先生略诘姓名,即槛解蒙城,而躬自护送之。凤去蒙七十里,中道有镇,为两邑分界所。槛车入旅店,而先生降舆,当门坐。乡民闻官获大盗,争来观,环店外如堵。先生怡然谓之曰:「此大盗,千万官军所不能捕者,而我竟得之。他日当膺上赏,父老知我喜否?当置酒为我贺。」乃命取酒来,遍酌父老,且语之曰:「此贼精妖术,非我孰敌之者。彼与我战。力不敌,乃幻形为狐狸,思窜去,吾亦变虎追之。彼又变隼,欲高飞,吾又变大鹏追之。彼窘,将走投海,吾乃檄天将合捕之。又击以掌心雷,始因而就缚。」观者奇其语,皆环听不他瞬。久之,先生亦大醉,始升舆去。是时,猾已遣健者数十人来劫。见先生方坐店门剧饮,遂出镇外俟。良久,先生舆始过。问槛犯何尚不来。从者答以在后徐行。猾党返至店,则先生方剧饮时,已排店后墙,舁槛车由间道急行,计且抵蒙矣,猾党乃废然返。先生即改乘快马,追槛车与俱,疾驰至蒙会。蒙令联衔通详,声明凤台捕得,遵檄交蒙令转解归案。禀既发,先生始还凤。其次日,闻盗已越蒙狱去矣。蒙令先以亏帑事,奉督檄严诘;事未竟,又失盗,遂缢。先生尝语人曰:「凤、颖、泗三郡,简壮者五千人,可方行天下,然唯其豪能用之。官用之,必帅至千里外。或客兵势盛,足相钤制,乃可。否则骄蹇难制,且为大患。」后数十年,捻匪乱起,人始思先生言。

汤海秋之死

益阳汤海秋,道光时以少年捷科第,登言路,高才博学,声华藉甚。一时胜流如曾文正公,及王少鹤、魏默深、邵位西、梅伯言诸君皆与之交。海秋气甚豪,甫入台,旬日间数上封章,忤朝贵意,回部曹行走,郁郁不自得。乃研精著述,所为《浮邱子》尤自喜。一日诸友集其寓斋,或言大黄不可轻尝,如某某者,皆为庸医所误,服大黄致不起者也。海秋独曰:「是何害?吾向者虽无疾,犹常服此。谓予不信,请尝试之。」趣命奚奴,速购大黄数两来,诸友苦止之,不可。及购至,海秋即连取六七钱许吞之,诸友竞起夺之,海秋犹攫得最巨者一块,入口,且嚼且詈,夺者遂不欢而散。抵暮,遂泄泻不止。黎明,诸友趋往问疾,则已于中夜逝矣。时年仅四十有四。文正集中祭海秋文有曰:「一呷之药,椓我天民。」盖纪实也。

栗恭勤公遗事

浑源栗恭勤公毓美,道光朝名河臣也。少时状貌英俊。家贫,将废学,业师某明经赏其慧,却修脯而留课之,与其子共读。明经一女,甚端丽,属意于公久矣,未之发也。比邻某富室子,亦请业于明经,公与明经子同室,而以对屋舍邻子。邻子窥女美,数求婚,明经既属意公,则峻却之,邻子怼而辞归。一夕,公与明经子饮,明经子醉,卧公榻,撼之不醒,遂易榻卧。次早公起,则明经子卧血泊中,视之已丧元矣,骇极而号。明经奔视大痛,疑公所杀,控之官。县令察公不类杀人者,而一时不得主名,狱不能具,因长系之。邻子阚公入狱,仍以厚币求婚,择日迎娶,琴瑟甚敦,年余生一子。一日醉后笑向女曰:「曩时不出辣手,胡以得君为妻?第苦若兄耳。」女大疑,因穷诘之。某自悔失言,坚不肯吐,女曰:「但实言,今既偕伉俪矣,尚何讳为?」某始自承杀人状。盖某久歉公,计非杀之,不能得女,是夕瞰两人酒醉,因持刀越墙而入,暗中摸得公榻,径断其首而出,不虞两人之易榻也。女闻言,夷然如平时。越日,乘其出门,取怀中儿绞杀之。乃诣署鸣冤,令询得其状,亟捕某至,一讯而伏,立出公于狱。女慨然谓公曰:「身既被辱,义不能复事君子。君他日名德必昌,幸自努力。」袖中出利刃,遽自刭死。公得释,明年补博士弟子,以拔贡官东河知县,荐至河督。公贵后,感女义,誓不再娶。得美玉,雕女王,恒佩之,数十年无须臾离。及官河督,以巡工夜宿吴家屯,遽感暴疾。地方官吏闻耗,亟来视,已不能言。数引手指其胸,探之,得所佩玉主,乃悟其意,欲以为殉也,颔之始瞑。初河堤用石为之,而兖豫间无大山,辇自数百里外,劳费百倍。及公莅任,奏改用砖,岁省费以数十万计,至今民尸祝之。

前辈爱才之笃(二则)

嘉庆朝士之以博洽闻于时者,北则张石洲穆,南则俞理初正燮,一时学人,无及之者。理初举于乡,数困公交车,某科阮文达典会试,都下士走相贺曰:「理初登第矣。」王菽原礼部为同考官,得一卷,惊喜曰:「此非理初不辨。」亟荐之。是日文达适有小疾,未阅卷,副总裁汪文端公廷珍,素讲宋学,深疾汉学之迂诞,得礼部所荐卷,阳为激赏,俟礼部退,亟鐍诸笥中,亦不言其故。及将发榜,文达料理试卷,诧曰:「何不见理初卷耶?」命各房搜遗卷,礼部进曰:「某日得一卷,必系理初手笔,已荐之汪公矣。」文达转诘文端,坚称不知,文达无如何,浩叹而已。榜后,理初往谒礼部,礼部持之痛哭,折节与论友朋,不敢以师礼自居。且赠诗四首,有云:「如是我闻真识曲,最难人说旧知名。」又云:「冥鸿已分翔寥廓,暮雨萧萧识此心。」其倾倒也至矣。理初所著书,初名《米盐录》,礼部为鸠赀选刻其半,易名曰《癸巳类稿》。

道光丙戌会试,刘申受先生为同考官,得龚定庵卷,狂喜,亟荐之。魏默深卷在某侍御房,某侍御得卷,犹疑不遽荐,礼部读其文而大异之,乃促令亟荐。故默深于礼部,终身有知己之感焉。然龚共魏竟皆下第,先生痛惜之。赠以诗云:「三江人文甲天下,如山明媚画嶙峋。盎盎春溪比西子,浣花濯锦裁银云。神禹开山铸九鼎,魍魉俯伏归洪钧。锋车西走十一郡,奇祥异瑞罗缤纷。兹登新堂六十俊(自注,浙卷七百余人,余独分得六十卷),就中五丁神力尤轮囷。红霞喷薄作星火,元气蓊蔚晕朝暾。骨惊心折且挥泪,练时良吉斋肃陈。红旬不寐探消息,那知缎羽投边尘。文字辽海沙虫耳,司中司命何欢嗔!更有无双国士长沙子,孕育汉魏真精神。尤精选理跞鲍谢,暗中剑气腾龙鳞。侍御披沙豁双眼,手持亦我咨嗟频(自注,湖南九四卷,五策冠场,文更高妙,予决其为魏君源)。翻然双凤冥空碧,会见应运翔丹宸。萍踪絮影亦偶尔,且看明日走马填城闉。」定庵是岁三十有五,后三年,始捷南宫,礼部即卒于是年。默深至乙巳始登第,则礼部不及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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